◇◆◇

 

 

沉睡的意识逐渐苏醒了过来。

首先感受到的,便是在深红色的眼睑背后流转的微弱光芒。

(……我到底……)

混沌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从记忆之海的深处迅速地翻涌上浮,她浑身一震,猛地张开了眼睛。

模糊不稳的视野中首先出现的是没有尽头的虚无黑暗。她喘了几口气,然后挣扎着翻身坐起——许久不见的黑白棋盘格地板映入眼帘,她抬起头来,恰好与坐在红色高椅上的少女目光相撞。

“好久不见了,吾主贝栗亚瑟。”

一贯的冷漠语调。少女身穿显眼的深红色制服,尽管拥有与贝栗亚瑟完全相同的样貌,但她的表情与态度都比现在的贝栗亚瑟要冷漠数倍。原因无他,只因“她”只是假借了“贝栗亚瑟”这一外壳的,属于贝栗亚瑟自己的曜力——“混沌”与“虚无”达到平衡后的产物,“鸦羽”。

“……好久……不见。”贝栗亚瑟猛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等、等一下,鸦羽,你已经没事了吗……?!我记得刚才你的状态一直很不稳定——”

“放轻松。出问题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是你。我早就说过,我的状态如何全都取决于你——所以,你镇定下来的那一瞬间我自然也就恢复了正常。换句话说,你再一次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你尽可以挺起胸膛为自己骄傲。”

鸦羽咳嗽了一声:

“……干得漂亮。吾主。”

鸦羽极其罕见的褒奖让贝栗亚瑟不由得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是吗。那就……太好了。”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许。她环视四周,疑惑地说:

“可是……我为什么会——”

“你听到战役胜利的消息之后彻底放下心来,然后就失去了意识。”鸦羽说,“不必担心,你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白风号的医疗舱里——哈尔他们将你背了回来,艾格莎为你处理了伤口,注射了提神剂。你正在逐渐恢复健康,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与我相见。”

“……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八个小时——对于人类来说恰到好处。没想到你这几个月来第一个充足的睡眠竟然是拜重伤和过度消耗造成的昏迷所赐,看来‘白风队副队长’可真是个折命的工作呢。”

“……至少我们终于夺回了艾拉罗拉。这是值得开心的事。”

“是吗?”

鸦羽一动不动地盯着贝栗亚瑟,直言不讳:

“你应该找面镜子去照照自己的脸,贝栗亚瑟。一个真正‘开心’的人是不会摆出这样一张心事重重的脸来的。……也不会在本该庆祝胜利的时候跑到这里来与我‘闲聊’。开门见山吧,吾主。你有事想要问我,不是吗?”

“…………”

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几步之外的那双与她相似的红瞳显然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她也不再掩饰。她略微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是的。如你所说。”

“那么,是什么事呢?”

贝栗亚瑟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回想起遭受冬翎的“伤弓”袭击时所看到的“幻境”——不,如果哈尔的推测正确的话,她看到的并不是“幻觉”,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是属于她的“记忆”。她知道自己的记忆依旧有缺失之处——但那大多集中于七岁,也就是被塞缪尔从坠毁的马车中带走之前。然而“记忆”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远远不止“七岁”,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末日之景也绝不可能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景象。

唯一与之契合的——便是那个曾长期纠缠贝栗亚瑟的梦境。

(……不。不仅如此。)

在她受困于碎魂乡的死亡轮回的时候,向她伸出援手的鸦羽背后同样也显现出了与这段“记忆”一模一样的末日景象。那时的她披着残破的制服与盔甲,恰恰就像那个始终在梦里的地平线上挣扎徘徊的人影;而那时她也确实说了令人心生疑虑的话——

“我也曾深陷与你相似的困境”。

——贝栗亚瑟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她平静地开口:

“……你看到了吗?在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冬翎的‘伤弓’向我展示的‘幻境’。”

“当然。”

“它跟我曾经的梦一模一样。在那个‘幻境’之中,我不再是旁观者——我变成了‘参与者’。但是,即使它确实对我产生了一些难以解释的影响,我依然不认为那是属于我的记忆。我还记得你在碎魂乡给我看的那些景象,也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所以……那个‘幻境’——那段不属于我的‘记忆’,跟你究竟有什么关系?”

鸦羽许久没有说话。

她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静静地俯视端坐在地上的贝栗亚瑟。一动不动的瞳孔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孔令人无法探查她的情绪起伏,也无法揣测她究竟是在酝酿答案还是在寻找回避这个棘手问题的借口。贝栗亚瑟抿着嘴唇等待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答案,寂静的记忆回廊之中,只有时间在无谓地流淌——

“让我为你讲个故事吧,吾主贝栗亚瑟。”

就在贝栗亚瑟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鸦羽忽然开了口——所说的却是与她的问题完全无关的词句。她完全没有在意面露疑惑的贝栗亚瑟,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在比你想象得还要更加久远的过去,曾经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国家。统治国家的君王孤独而又骁勇好战,唯一的心愿便是征服大陆上所有的国家,成为立于顶点的唯一君王。

“君王麾下有一群忠心耿耿的骑士。他们遵从于王的每一个命令,踏破一个又一个的战场,在永无止境的战争中为他们的王赢取胜利——少女也是其中一员。她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肩负的使命而骄傲,就像身边的同伴们一样,她从未怀疑过王的决策,仅仅只是秉持着“骑士”的尊严,日日夜夜地奔忙。

“战争的铁蹄践踏着大陆。试图反抗的国家一个又一个地被手持利剑的骑士们击败,然而,这并没有让王得到满足。王的命令逐渐开始变得怪异而扭曲,骑士们虽然心生疑虑,但王总能用合理的理由说服他们。为了家园、为了亲人、为了自己的誓言——骑士们一次又一次地打破自己的原则,做了许许多多无法原谅的事。‘良知’是消耗品,日复一日地重复践踏人性的工作,大多数骑士自然而然也逐渐变得麻木……很不幸地,少女同样也成为了其中一员。不,应该说,她的‘麻木’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严重——因为她天资过人,因此王始终对她青睐有加。这意味着她必须去做比她的同伴们所做的要更加不光彩的事。就像是白色的羊群中突然出现了一匹黑羊,骑士们对自己的怨气终于有了发泄之处——持续承受着王的无理要求和同伴们的苛责,少女几乎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想要抵抗’、‘想要改变’——少女无数地祈祷,却始终没有付诸实践的勇气。

“就在这时——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王做的事是不正确的。王已经失去了理智,如果我们真的是这个国家的骑士的话,就应该一起阻止为所欲为的王!’

“——那是一对兄弟。哥哥冷静而睿智,弟弟聪慧而勇敢。他们狠狠将‘白羊’的面具摔在地上,化身黑羊向少女伸出了援手。少女幡然醒悟,然后与他们、还有其他许许多多饱受王的践踏的人们一同举起了反抗的旗帜。在那里,少女找回了作为骑士的尊严,收获了互相信任的、真正的同伴。哥哥与弟弟也同样信任着她,但,弟弟对她的关照却与其他人都不太一样。他们总是如影随形,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的光明。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少女心中成为了无可替代的存在。他们互相约定,一定要从这场严苛的战争中存活。就连女神似乎也在眷顾他们,推翻王的统治的日子几乎已经近在眼前——

“然而,‘灾难’毫无道理地降临了。

“那确实——是‘毫无道理’的灾难。

“地面上的动物们转瞬之间便被抽成了空壳。植被干枯粉碎,露出龟裂的地面。太阳消失不见,终日只有阴云、黄沙与‘轰隆隆’的雷声——诡异的疫病在人类之间蔓延,无数国家在短短几天内便成为死城,在作战中受伤倒下的同伴们——包括弟弟在内,也成为了疫病的受害者。没有人能够治愈这种疾病,大量同伴的死亡让面临最终决战的他们陷入困境。少女焦虑不堪,用尽办法想让病床上的少年苏醒过来——

“于是,王偷偷地找到了少女。

“‘我不奢求你的信任,我给你选择的权利——但,于我来说,你确实是唯一的人选。你不明白吗?这个世界正在死去……你该对付的并不是我,而是这个毫无道理地剥夺了我们生存的资格的世界!’’

“王所言之事荒诞无稽却又十分诱人。‘征服世界’——恰如字面上的意义,就是去征服这个试图杀死栖息在此的所有生命的‘世界’。说话时的王将一片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碎片放在少女手里——那是王挥霍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才终于得到的‘女神的残骸’。王告诉少女,当意外之时到来,只要将它植入自己的身体,她就能获得征服世界的力量。

“那时的少女已经被想要拯救同伴的愿望所蒙蔽。她擅自接受了王的馈赠,并瞒着所有人,在与王的决战开始之前将那闪耀的碎片埋进了自己的胸口。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失去了大量同伴的他们与王所带领的军队僵持不下。天与地仿佛也厌倦了他们的争斗,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时候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

“少女慌了。她想起了王的话,想起了沉睡不醒的少年。恐惧与焦躁剥夺了她的理智,成为了引燃埋藏在她体内的力量的引线——

“——于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王没有如愿征服世界。哥哥没有如愿推翻王的暴政。少女也没有如愿拯救她想拯救的人。当她意识到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自作聪明的人类作茧自缚的恶果时,她所引发的力量已经成为了压垮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少女悔恨地在彻底化为废墟的大地上哭泣,然而那里再也没有能够回应她的同伴。

“可怜、固执、而又愚蠢的少女。

“不久之后,她也将死亡拥进怀抱。

“但,在那之前的这短暂的一刻——于她来说,将会成为忏悔与赎罪的,永恒的煎熬。

“——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的……全貌。”

 

鸦羽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平静而毫无起伏。

终结“故事”的尾音如同水滴落入河流一般迅速消失不见,她保持着和刚才别无二致的神态端坐在椅子上,用同样的目光静静注视一时间没能给出任何回应的贝栗亚瑟。

喉咙干渴——明明自己是倾听故事的那个人,不知为何贝栗亚瑟此刻却觉得喉咙如同快要裂开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顺利将在胸口之中浮沉的破碎语句倾吐而出。奇妙的沉默持续了一阵之后,最终还是鸦羽率先打破了寂静:

“没关系哦,吾主。你不用勉强自己发表评论……说到底,这只是我一时兴起所讲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而已。现在我会为你合上故事书的书页,而你则只需要像一个合格的阅读者那样,像模像样地抚着胸口叹一口气——我们的故事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这真的只是个‘故事’吗?”

贝栗亚瑟望着鸦羽。她用干涩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以前告诉过我,说你的知识‘全都来自于我的记忆’。我没有经历过的事,你也不会知道。但是我不认为我曾经听过这个故事——我读过的所有书里没有任何一本记载过类似的文字。那么,鸦羽——这难道,是你的‘记忆’……吗?”

面对固执的贝栗亚瑟,鸦羽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说道;

“谁知道呢。我是‘曜力’,你不能将我拥有的这些东西称为‘记忆’——它们充其量不过是被填充在‘我’这个存在之内的‘信息’。因此,我告诉你的的确是一个‘故事’——一个对现在的你们来说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的故事。这个‘故事’——……‘信息’,始终鲜明地烙印在我的内侧,我知道将它告诉你的那一天迟早会来……这可能也是我身为‘曜力’的使命,是‘既定命运’中的一环。当你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时候到了——于是我告诉了你,仅此而已。”

“但是,”贝栗亚瑟急切地说,“如果这真的是你的‘记忆’的话,一切又该如何解释?曜力明明是生命与灵魂的守护者,为什么身为曜力的你会拥有我不知道的记忆?你们曜力的真身——究竟是什么?如果说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是那个梦境的源头的话,那么为什么我会在知道真相之前就反复做同样的梦?它为什么会成为冬翎用来攻击我的‘记忆’?我看到的那段记忆的最后……那个和黑茧符纹一模一样的巨大的眼瞳,究竟代表着什么——?!”

贝栗亚瑟连续发问,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然而,在听见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始终保持着隐忍和克制的鸦羽突然睁大了双眼。她向前探出身体,提高声音说:

“你说你看到了最后?你看到了那只‘眼睛’?”

鸦羽死死地瞪着她,微微扭曲的脸孔显得有些扭曲。自从上次在“混沌”的问题上发生争执之后,贝栗亚瑟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鸦羽——这突如其来的过激反应反倒让她发热的大脑冷却了些许。

“……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大地向黑暗的深渊崩塌,然后我和其他死去的人们都掉进了深渊之中。深渊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红色血海……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浮在中心,形状看起来和黑茧符纹非常相似。”贝栗亚瑟顿了顿,“那只眼睛让记忆中的‘我’非常害怕。‘我’不停地喊着些什么,然后……许许多多的灵魂……聚到了‘我’旁边……”

词与句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刚才还鲜明得如同烙印一般的画面飞速地剥落褪色,贝栗亚瑟难以追赶,竟然忘记了自己早就组织好的语言。

“……咦,我刚刚是……想要说什么来着?”

大脑的一部分仿佛变成了死物,无论如何也无法顺畅地运转。望着恍惚而困惑地按住额角的贝栗亚瑟,鸦羽扭曲发青的脸孔慢慢平静了下来。怜惜之色转瞬即逝,她又将冰冷的铁面具严丝合缝地盖在了自己脸上。

“我明白了,吾主。不必再勉强自己去回想那些事了。”

“不,我必须想起来。打败塞缪尔的线索说不定就藏在里面,我说什么也要——”

“我是说,没有用的。现在的你‘想不起来’,所以花费再多的力气也只是枉然。但是不必担心——疑惑的‘种子’已经在你的胸口扎根。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它孕育出来的植物有着怎样的枝叶……但那,不是现在。”

贝栗亚瑟抬起了头。她注视着鸦羽,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那么,你也不打算解答我刚才提出的那些问题吗?”

“不。”

鸦羽直截了当、毫无余地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能想到那些问题,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吾主——我始终注视着你,你踏破了过去,并且逐渐迈向比我预想得还要更遥远的彼方,步伐比每一个昨天都要更加坚定。我很高兴,我喜悦地看着你与你的同伴们一同完成一件又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知道,如果是现在的你们的话,一定能到达一切的愿望都顺利实现的那个‘明天’——”

她就像在朗诵一首流传已久的诗歌一般,轻而缓慢地说道:

“——当然,我也知道……如果你们像现在这样一刻不停地前进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你们会触碰到这个世界真实的面貌。那时你就会知道我缄口不言的原因……你就会知道,我并没有将一切对你和盘托出的‘资格’。但是,你们拥有探究下去的权利。如果你真的想药知道一切的答案,那么就勇敢地前进下去吧。不要畏惧、不要怯懦,抬头挺胸地向前——我知道你能够做到,因为你是‘贝栗亚瑟’啊。”

贝栗亚瑟愣愣地看着她。

现在的她暂时还无法完全理解鸦羽话中的深意——但,缭绕在词句间的光芒,一定会在某天为迷茫的她照亮方向。鸦羽对此心知肚明,于是脸上显露微笑:

“时间到了。看来你的同伴们正在呼唤你呢。”

“……!”

贝栗亚瑟条件反射地望向自己的脚下——黑白棋盘格的地板犹如积木一般整齐地向两边扭转收缩,露出下方无垠的黑暗。失重感自脚尖而上,即将将她拽入通往现实的通道——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就在黑暗几乎快要完全覆盖她的视野的时候,远远地端坐在椅子上的鸦羽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吾主。我虽然向你承诺,会尊重你所有的决定——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收回我的承诺。你尽可以将我当做言而无信的大骗子,但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句话。不要再依靠‘黑翼’了,贝栗亚瑟——你不想屈服于‘黑茧’,那么你就无法负担‘黑翼’的重量。你的同伴们肯定也会用相同的话来规劝你……再一味地依赖黑翼的话,你迟早——会死的哦。”

 

“…………!!”

 

贝栗亚瑟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冷色舱内顶灯的光芒——医疗舱独有的药水气味钻进鼻腔,她眨了几下眼睛,将盖在身上的棉被掀起一角,慢慢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飞速靠近。下一秒,围在病床周围的隔断帘被“唰”地一下拉开,那背后露出了艾格莎惊慌失措的脸:

“贝栗亚瑟……!你终于醒过来了!”

“……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看见贝栗亚瑟声调平稳地给出回应,艾格莎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抚了抚胸口。她抱着记录板走到贝栗亚瑟的病床边,略微俯下身,关切地问道: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虽然该处理的伤我都已经帮你处理过了,以祈愿者的恢复能力来说,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才对……但是,以防万一,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一定一定要告诉我!毕竟你的身体超负荷运转已经太长时间了……”

“艾格莎小姐……”

虽然早就知道她在这种时候性格大变、分外较真,但还沉浸在鸦羽所说的那些奇妙话语之中的贝栗亚瑟还是无可避免地略吃一惊。她连忙说:

“我真的已经没事了。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虽然还有点痛,不过如你所见,我精神很好,大脑和身体都在正常运转——剩下的细小伤口应该也能很快痊愈。我也不会再隐瞒自己的伤势了,所以……你可以放下心来,相信我的话。”

“是、是吗……嗯,那就太好了。”

艾格莎露出笑脸——但那笑容很快却又被难以形容的凝重神情所替代。她向来不擅长隐藏自己的表情,她知道这算不上是“优点”,因此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逼迫自己不要拖泥带水,尽量迅速清楚地传达那些或好或坏的消息,以此来减少对方遭受煎熬的时间。

今天她当然也是这么做的。她毫不停顿地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虽然现在症状已经完全消退了,但……你的右半部身体的状况依然不容乐观。‘黑翼’带来的后遗症还会继续困扰你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和记录,我有理由相信……它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之前我说过,会尽量寻找能控制黑翼后遗症的发作的办法……我也看了很多研究报告,反复进行了实验——结论是,不可能。”

“………………”

贝栗亚瑟望着艾格莎。她知道艾格莎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贝栗亚瑟,我希望你能尽量不要去使用‘黑翼’。”

——“果然”。

脑海之中隐约仿佛响起了鸦羽的声音。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她用惯常的冷漠语调说道。贝栗亚瑟抿紧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到了自己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她的食指和拇指偶尔会无法自控地轻微抽搐,在战场上,这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她知道。她一清二楚。

“……对不起。”

她用左手用力地压住了自己的右臂。

“贝、贝栗亚瑟你没有必要道歉啊!”艾格莎慌乱地摆了摆手,“你已经很辛苦了……而且还吃了这么多苦头,我非但无法帮上你的忙,还在这种时候……在战争最关键的时候说这种话,我真得很抱歉……”

“请不要这么说。艾格莎小姐明明一直为了我们忙个不停,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想白风队一定无法支撑到现在。我很感激。”

贝栗亚瑟真诚的话语让艾格莎垮下眉头,鼻尖和眼眶迅速地变得通红。

“谢谢你,贝栗亚瑟……”

她挤出笑脸:

“但是,不必‘感激’我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份内的工作——毕竟我是你们的医生,尽管我不能和你们一起上战场,但我会竭尽全力地支援你们,让你们在战斗的时候没有后顾之忧。我不希望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你明白吗?我不希望你被‘黑翼’给拖垮,而我却束手无策……我绝对、绝对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我明白。”

贝栗亚瑟将左手压得更紧了一些。她正视着艾格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也不希望自己在一切还没有眉目的时候倒下。我认为艾格莎小姐是这片大陆上最优秀的医生,所以,既然你告诉我医疗手段已经无法治愈‘黑翼’的后遗症……那么,我就相信事实确实如此。我会参考你的意见,慎重考虑自己接下来的行事方针的。”

说着,贝栗亚瑟将棉被完全掀到一边,利落地下了床。她站在床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散乱的头发,接着面向艾格莎说道:

“谢谢你为我费心,艾格莎小姐。我已经躺了八个小时,差不多也该回归工作了。请问哈尔队长来过吗?”

“啊……嗯,哈尔队长他一个小时之前来过,现在……应该在自己的舱室里吧。”艾格莎上上下下地扫视贝栗亚瑟的全身,显然还是有些担忧,“你……真的没问题吗?也许还是再躺下休息一会儿比较好——”

“不。我有必须要向哈尔队长报告的事——那么,我先走了。”

说完,她规规矩矩地向艾格莎颔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医疗舱。艾格莎呆呆地注视着缓缓关合的舱门——在门扇与墙壁的缝隙完全合拢之前,贝栗亚瑟的脚步声便已经消失在了另一道舱门背后。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贝栗亚瑟是个好孩子。就是因为她是个好孩子,所以才让人放心不下……她依赖黑翼已经太久了,她没有办法轻易放弃。希望哈尔队长能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

舱门开启的声音兀自响起,打断了艾格莎的思绪。

“……打扰了。”

——出现在门外的是坐在轮椅上的机工师,薇拉。她望着艾格莎,疑惑而又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艾文组长说,艾格莎姐姐有话要跟我说。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啊,当、当然!请进!”

艾格莎连忙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