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祈愿者”。

——从惨烈的“地狱”中死里逃生,受到自身曜力庇佑而获得超越常理力量的,脱离了“人”这一身份的存在。尽管大多都不是出于自愿,但依旧可以称得上是“活着的奇迹”。

人们大多将之视为有如史诗中记载的三位圣殿守护者一样的无所不能的存在。

但,即使是圣殿守护者,最后也没能逃脱“诸神陨落之日”的噩梦。仅只拥有脆弱的人类肉身的祈愿者就更不用说。“祈愿者”这一身份虽然在一定意义上给予了他们一些东西——一些普通人类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东西,但同时,也让他们变得比普通人更容易死去。因为那份力量对于人类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太过强大——强大得无法负担。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引发各种令人叹息的悲剧。

而其中,最常见、伤害程度最低的——就是过度使用造成的肢体损坏。

 

“呯!”

仿佛一头被猎人射中的巨山熊一样,刚刚还在不停奔跑的班森轰然倒在了草原之上。绒球花的绒毛腾起大片,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痛苦地扭曲了脸孔。

——腰部以下的知觉已经完全消失了。不管是打还是掐,都不再有任何感觉。但那种仿佛下半身被整个压烂一般的剧痛,却依旧激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妈的……偏偏在这种时候……”

他呻吟着,汗水像瀑布一样淌下来。距离他和那个魔鬼一般的小女孩开始“猫鼠游戏”之后已经有多久了?可能是两个小时,也可能是三个小时,或者更久——

看来,这就是他的身体能承受的极限了。

“……大叔,已经,不行了?”

恶魔的声音从头顶降下。

班森吃力地翻过身,拼死维持着即将远去的意识,瞪着那个背着手无辜地望着他的女孩。

“你这小混蛋……别再对俺纠缠不休了……!”

“声音……在发抖喔……”

满身是血的女孩困惑地望着脸色发青,嘴角流血的班森。

“搞不懂……搞不懂……”她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明知道,行不通,还是要逃呢?安琪拉我,跑得可跟大叔一样快,不是,吗?”

“……闭嘴。算俺倒霉哇。世界上居然有跟俺拥有同样曜力的人,俺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哇。无论是传说还是文献,都没有记载过这种情况哇。不……应该说,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哇。”

就像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拖延时间,班森痛的龇牙咧嘴,但依然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事实上,他确实对此事抱有疑惑。

——在发觉自己身上发生了非同一般的变化之后,班森千方百计地收集了不少有关“祈愿者”的资料。尽管少得可怜,他也对自己这样的存在,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但,从没有哪一条信息告诉过他,这片大陆上可能会出现与他一模一样的祈愿者。应该说,所有的文献都在竭力强调一点:就像每条生命都各有不同,各人的曜力大相径庭,因此祈愿者也绝不可能拥有完全相同的力量。

那么,此次的异常又该如何解释呢?

对此,自称“安琪拉”的女孩只是微微吊起嘴角,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这个,是,秘密啦。绝对……不能,告诉别人。比起这,个……”

她的上半身压得更低,两只有着奇怪符号的黯淡眼睛紧紧盯着他。

“快点,老老实实地,让我杀掉你,吧,大叔。”

班森没有说话。

疼痛的激浪暂且告一段落——原先鼓动得快要破裂的心脏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转头看着那个浓密森林的小小豁口,月光静静地洒下,将树影照得斑驳而又清晰。

那之中已经不存在任何人类的身影了。只有森林中央高高立起的巨树,静静地对他对望。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铁笼——被他们抓来的少女骑士依旧一动不动,好在,肩膀还在微微起伏,并没有失去性命。

接着,他回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布兹的尸体。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说得也是哇。那就动手吧。”

安琪拉愣了愣——但这,确确实实,是班森的声音。

“大,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哦?会像刚刚,杀掉你弟弟一,样,一掌把你的肚子打穿的哦?很痛的……哦?”

“少啰嗦!”

班森不耐烦地说。

“大叔俺哇,虽然看起来窝囊,好歹也是个男人哇!村里的人全都发了疯四处追杀亲人的样子也看过了哇!胳膊上也挨过几刀了哇!未婚妻……也死在俺眼前了哇——!但是自从抓起那两个小鬼的手,就早把‘害怕’这两个字抛到月湖里了哇!要不然大叔俺,怎么会有力气跑得这么快哇——!”

他吼着,就像要方便安琪拉动手一样,摊开了身子。

“要动手就快点哇!俺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既然柏格那混小子成功逃走了那俺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哇!就让俺和布兹那个不争气的臭小子一起在这长眠吧!来吧!”

他“呯呯”地拍着胸膛——而呆呆地看着他的安琪拉,则开始剧烈地颤抖。

“这……不对啊……跟,主人说的,不一样啊……”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恐惧与惊慌表露无遗。

“你,大叔你,应该,哭着求饶,哭着逃跑,然后……然后我追上去,把你杀掉……主人说了,应该是,这样才对的,啊……!”

班森皱起了眉头,怒气冲冲地说:

“什么‘主人’哇?!太小瞧俺了哇!来吧,别废话,要杀要剐随你便哇!”

“不对——!不是这样——!”

安琪拉用力摇着头,一边跺脚一边哭了起来。挂满眼泪与鼻涕的小脸,就跟所有丢了宝贝布娃娃的小女孩一样。

“求饶啊……快,求饶啊,大叔……!不、不然的话……安琪拉就,没办法完成任务了……!”

“办不到哇!”班森厉声吼道,“搞清楚哇,你身上可还沾着俺弟弟的血!你怎么样,俺根本无所谓哇!要不是俺腿坏了的话……你给我动作快点哇,不然的话,俺就要——”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啊——!!”

安琪拉突然凄厉地尖叫起来。她的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好像站都站不稳一样,抓着头发的十指像昆虫触角一样蠢动着。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她机械地重复道。

“这样的话……安琪拉……岂不是又要,再一次……被主人杀掉了吗……”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她发出了更加激烈、更加疯狂的嘶吼——

仿佛野兽的嗥叫一般,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动弹不得的班森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突然爆发的异变——他绝不相信这会是一个正常的十岁女孩会发出的声音。

或者说,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杀了,你——!”

彻底陷入疯狂的安琪拉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呼吸紊乱,脸上却呈现出奇特的喜悦感情。

“对……杀了,你!杀了你!这样的话,主人就算把我杀掉,也,会再把我救活,啊哈,啊哈哈哈哈——!”

安琪拉高高抬起手臂——曾经贯穿了布兹的身体的那只手臂,高高地悬在班森的眉心上方。

奇怪的是,班森凝望着它,却并不觉得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安心。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丑陋的叫喊声渐渐隐去。班森的世界中只剩下了风声,鸟鸣声和树叶摩擦的沙沙声。目光越过那个恶魔的肩头,停留在了无限延伸的璀璨星空之中。

——回想起来,他的未婚妻被失去心智的村民们乱刀砍死的那个夜晚,星空似乎也像现在一样,美丽得近乎残忍。

“弟弟们就拜托给你了”。

(“我……应该算得上是,问心无愧的大哥了……哇?)

如此想着,班森面带微笑,静静闭上了眼睛。

悬在上方的手臂迅速地朝下突刺——

 

“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紧接其后的却是突然炸响的暴喝声。安琪拉吓得一愣,下刺的手掌偏离了原来的轨迹,紧贴着班森的脑袋深深插进了泥土之中。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班森也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同安琪拉一同望向喊声的发源地——

——背对月湖森林,柏格挥着小匕首一边喊着一边朝这边冲来。

“柏格……!”

班森顿时破口大骂。

“你个混小子,为啥又跑回来了哇!谁帮个忙帮俺把靴子脱下来让我好好抽他一顿哇——!”

安琪拉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定定地盯着向她跑来的柏格,然后转头冲班森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用,担心。安琪拉会,帮大叔你,解决的。本来我还在,烦恼,漏了一个该怎么向主人交差,这下就……可以一并收拾掉了呢。”

以非同一般的速度飞奔的柏格转瞬间便逼近了他们——他明知自己在奔向死亡,却没有一丝要停下来的意思。

“来,了……来了呢——!”

安琪拉发出兴奋而高亢的尖叫。已经失去行动力的班森大脑一片空白,眼看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他猛地伸出胳膊,牢牢抓住了安琪拉纤细的脚踝。

“别痴心妄想哇!俺绝不会让你……唔——!”

他挤出仅剩的力气往后拉,试图把她拉倒——然而,他绝望的发现,他那暴动的曜力不仅夺走了他的双腿,同时也在消耗他所剩无几的体力。他根本无法撼动这个年幼的小女孩。

“嘻嘻。”

安琪拉只轻轻一踢,便摆脱了班森的手。她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看他,只是缓缓地伸直手臂——就像撑开了一把锋利的钢枪。

“来吧,尽管,来吧!让我安琪拉,送你们,到地狱团聚去吧——!”

笑着,叫嚷着——而突然,那扭曲的表情凝滞了。

“……咦?”

柏格已经冲到了她面前。但是,他并没有将匕首刺向她,只是将之往腰间一插,顺势弯腰拖起一脸茫然的班森尽量快地逃离了那里。

带着一个无法行动的累赘的班森,事实上柏格实在是迟缓得让人看不下去。如果她愿意的话,她一秒之内就可以追上他们,将他们全都杀死。

——可是,她动不了。

从那条对穿胸口的腐烂伤痕中,有什么东西生长出来了似的……她恍惚的低下头,赫然发现一截银白色的刀身正穿破胸口暴露在外面。

 

“旧伤被二次贯穿的感觉,不好受吧?”

 

身后传来了从未听过的清朗声音。

安琪拉喉咙间发出不成词的呻吟。就在她颤抖着回过头的一瞬间,那把刀被毫不留情地抽离了她的身体。她只来得及看清那张带着奇妙微笑的少年的脸庞与他手中染满黑血的长刀,下一秒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嘿……!”

装模作样的大叫一声,拜伦几步助跑然后猛地一跳,顺利攀住了树干。他手脚并用,熟练而迅速地往上爬着——感谢女神,虽然她没有赐予他勤于收拾房间的优良品质,但至少,在“猎人的技能”这一方面,他还算得上“合格”。

他现在正在攀爬的这棵月杉树位于月湖森林正中央,高近25英距,几乎可称得上是“巨木”。尽管姿态醒目,但由于周边树木实在太过茂密,即使是他这样日夜与森林共同呼吸,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熟记于心的猎人,也花了一番功夫才到达它的脚下。

但,唯有这棵树,才能创造出能满足他要求的条件。

 

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终于,拜伦成功登上了十五英距处的一根最大的树枝。他很庆幸现在风并不大,不至于把他从上面刮下来。

“好……看来支撑我的体重是没问题。”

拜伦舒了口气,接着扶着树干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子。绝对的高度让他拥有了极佳的视野,整片月湖森林一览无余,甚至能看到远处延伸出去的小草原,和笼罩在一片茫茫白色中的浓雾之森。

但,以人类的视力来说,要看清那片遥远的草原,实在是有点不可能。

“没办法……”

拜伦咕哝了一句,将额头上的防风眼镜拉了下来,盖住双眼。

这是他给自己设下的一个讯号。当茶色镜片覆盖了视野的时候,拜伦那橄榄色的双眼忽然从瞳孔中散出一圈光晕,在夜色中像绿宝石一样剔透发亮。

眼前所有景物的清晰度呈几何级增长。只要他想的话,他可以看清月湖森林里任何一片树叶的纹路。

当然,他想看的并不是那个。

“……有了!”

盯着小草原方向的他兴奋地嚷了一声。他成功地捕捉到了昏睡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大铁笼中的贝栗亚瑟——虽然她看起来不怎么好,但万幸,还活着。

先前见过的诱拐犯之中的两人也在那里。其中一个躺在地上,不停地嚷嚷着什么——而另一个表情凝重,只顾盯着某个方向。两人都老实得出乎意料——莫非,克洛威尔已经采取行动了?

拜伦继续转动视线,期望能找到一些符合他的期待的东西——然而,他却被他看到的东西吓得差点掉下树去。

——草原的中部,绒球花的绒毛翩翩飞舞。在这样浪漫的场景中,克洛威尔正毫不在意地将他的刀从一个幼小的女孩后背中拔出来。女孩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杀、杀人凶手——!”

拜伦抱紧树干,扯着嗓子喊。但同时,他也看到了不远处的男人尸体还有女孩身上、手臂上半干的血迹。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这个看似简单的诱拐案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出乎他的意料的怪异事件。

——并且,看起来,克洛威尔已经把一切收拾得差不多了。

“嘁,什么嘛,害我白担心一场,还爬到那么高的树上来……真是的,我到底是蠢到什么地步了啊——对方可是骑士哎!哪用得上我这样的臭小鬼……”

拜伦摸了摸挂在肩上的封盖箭筒——另一边的肩膀则挂着克洛威尔托付给他的包裹。他忍着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打量了一遍倒地的女孩。

从头到脚都和他的妹妹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这件事实际上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完全可以马上回家,把他那可怜的小屋收拾干净,然后找点没被彻底糟蹋的肉干填填他饿了一整天的肚子。再说,克洛威尔已经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了,确实也没有什么他能做的事了吧……?

拜伦大松了一口气。然而,充斥内心的除去庆幸,却还有一丝微妙的不甘心。

……不甘心?

拜伦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回去还是不回去呢?他踟蹰不已。

“嗯……好吧,再看最后一眼……最后一眼,我就回家去,从此一切与我无关……”

他嘟囔着,一边再一次看向小草原——看向那个曾经的“地狱”。

“……咦?”

这一看让拜伦愣住了。

“奇怪……那些……是什么鬼东西啊?!”

他声音震颤,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他所看到的草原上,一股又一股纠缠在一起的光从浓雾之森方向猛然窜出,像蛇一样游进了已经倒地的女孩的体内——

——她后背上那条硕大的裂口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激烈地律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