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知道曾有多少悲剧始于人类对“恐惧”的屈服,知道有多少令人遗憾的选择来自于“恐惧”对它的宿主们的压迫。

而,尽管祈愿者们站在“人类”与“怪物”的境界线之上,他们离得更近的——终究是“人类”的世界。除非他们自甘堕落成为“异端”,否则他们同样也要被这种无奈的生物本能所奴役。

——终于,在长达一分钟的对峙与剧痛的煎熬之后。

贝栗亚瑟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接着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在雾觉的注视下,她将手指放在了戴在右耳的通讯器的旋钮上——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考验“意志力”的战斗——)

——就在那苍白的手指即将拨动旋钮的前一秒。

贝栗亚瑟身下的雪地突然掀起几英距高的雪幕,犹如巨浪一般扑到了雾觉脸上。

“……?!……”

视野被遮蔽了几秒——而,这短短的几秒钟已经足够让雾觉察觉到自己面临的危机。他立即收手后撤,同时再次按下按钮撑开黑伞,用坚固的“巨盾”将自己的身体庇护在后——事实证明,这是个十分明智的选择。就在黑色“防水布”挡住视野的下一秒,巨大的冲击力犹如曜力炮轰炸一般撞击伞面,将双脚深深陷入积雪之中的雾觉硬生生地推出了好几十英距远。

“……啧……!”

力量消散。雾觉踉跄了几步,才勉勉强强保持住平衡——奇怪的是,贝栗亚瑟似乎并没有乘胜追击。寂静得有些诡异的雪地之中,暴动得连脑浆都快要沸腾起来的识别本能逐渐了平静下来。雾觉将伞面略微下压,警戒地望向两道深壑的起点——

贝栗亚瑟双脚踩着被自己的鲜血浸润的积雪。她已经站了起来,现在正在用同样警戒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雾觉。她脖颈上数道或深或浅的凹痕中涌出的血液染红了她衬衣的衣领,而她依旧顽固地紧握着长剑的剑柄——将它的剑尖对准远处的雾觉。

受伤的右肩让她的手臂不停颤抖,连同那半透明的剑身也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考虑到雾觉刚才所做的一切,贝栗亚瑟会显露如此丑态也不足为奇;但——当他目睹那扇在她背后逐渐消融的雾状单翼之后,他立刻明白肩部骨裂与脖颈受伤并不是她呼吸紊乱的根本原因。

“……很遗憾。我经历过比这要残酷无数倍的‘疼痛’与‘死亡’,我不觉得你制造的‘恐惧’能够超越它们。”

“……”

雾觉的目光从遥远之处一寸一寸地扫视贝栗亚瑟的身体,似乎要将她的皮肉一片片刮下来。贝栗亚瑟并不退缩,她绷紧全身的肌肉,努力稳住颤抖的右手,全神贯注地防备随时可能发动攻击的雾觉。

“殿下,黑翼的状况有点奇怪。它对您的侵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逐渐停止,范围和深度都——”

——苍月极力压低的焦急声音让贝栗亚瑟的心脏越跳越快。就像是在印证苍月的话一样,她清楚地感觉到到自己的右肩胛骨和周边的肌肉正在逐渐变成一块硬邦邦的死肉——但,疼痛并未因此离她远去,反而愈演愈烈。汹涌的剧痛一波又一波地撞击着她的理智,她只能靠咬牙来将它们强压下去。

(……黑翼的“副作用”再怎强烈,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不。不仅是“副作用”——她发觉从自己脱离“幻境”开始,她就很难像之前一样在需要的时候瞬间唤出黑翼。即使强行将之召唤了出来——就像刚才那样,也只能持续短短几秒钟。

(……“鸦羽”说过,她作为我的曜力,自身状态本质上取决于我的“意志”。也就是说,我的确……无意识间在冬翎和雾觉的攻势下产生了动摇。这是……我的错——)

顺着血液奔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的“焦虑”与“不安”愈发印证了贝栗亚瑟推导出的答案。“鸦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不安定状态之中,这间接导致黑翼几乎无法使用——在她迫切需要它来打破僵局的时刻,它却像玻璃工艺品一样子在短短数秒间被风吹碎,接着将致命的碎片全部抛到她的身上。

这一事实和无法逃脱的疼痛让纠缠着贝栗亚瑟的负面感情愈发膨胀。而现在,她面临的正是一个能够“增强恐惧”的对手——这只会让她无可救药地陷入劣势。

(……不行。不能一味地去想那些消极的可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既然已经知道雾觉的曜力与“增强”和“恐惧”有关,那么我就更不能让自己被“恐惧”压垮——不然,等待我的就是“死循环”。不能被他影响……不能、不能、绝不能——)

贝栗亚瑟盯着站在远处的雾觉,握着剑柄的手中渗出了汗水。尽管他一动不动,但贝栗亚瑟依旧能感受到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向外发散的曜力——

(——但,假如我暂时不能使用“黑翼”的话,我该如何……打破僵局?)

——大脑中的思绪短暂停滞了。

“……原来如此。所谓的‘黑翼’……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

雾觉的声音让贝栗亚瑟心底一惊。然而,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雾觉便先一步握紧伞柄,在伞面收束的同时一压身子向她冲了过来。二十几英距的距离只花费了短短一瞬,几秒钟之后,手持黑伞的月曜士与飞旋的雪风一同闪现在贝栗亚瑟面前,接着将高高挥在空中的黑伞砸向了她的头顶。钝重的右肩拖慢了贝栗亚瑟的反应速度,她来不及躲闪,只得顺势将苍月横过头顶——

“咣——!”

防水布撞在苍月的剑刃上,发出了金属相撞时才会发出的声音。贝栗亚瑟紧握剑柄的右手和压在剑身上的左手全力承受由上而下的巨大压力,才勉强让剑刃和反射着冷光的伞尖停留在距离额头十几卢距的地方。

然而和她相比,雾觉显然要游刃有余得多。他不断地向贝栗亚瑟施加压力,然后在数秒钟的僵持之后突然开口:

“——传言果然是真的。你就是十年前那只‘黑猫’。你和你的父母明明都遭到了王国的迫害,为何你现在还要为它浴血奋战?”

贝栗亚瑟瞪大了眼睛。

——话音刚落。

雾觉用力按下了伞柄背面的按钮。黑色的伞面毫无预兆地再一次在贝栗亚瑟的身前绽开,由此产生的张力将苍月的剑身狠狠地向下一压——贝栗亚瑟支撑住了,但她很快明白这只是危机的前奏。

(那是……?!)

——她分明看见眼前漆黑的“防水布”就像是传说故事里从沉睡中醒来的恶龙一般翘起了锋利的鳞片。泛着金属光泽的鳞片将锐利的先端对准贝栗亚瑟,如同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刀片。她心底一惊,立即打算收手后退——然而雾觉却趁机巧妙地一摇手腕,让她手中的长剑卡进了鳞片与鳞片之间的缝隙之中。在贝栗亚瑟成功挣脱之前,他用膝盖狠狠地顶中了她毫无防备的腹部,紧接着在她的平衡崩溃的一瞬间将手中的黑伞砸向了她右侧的身体。

“……鸦、羽……!”

黑色的雾状翎羽在她的身前短暂聚拢——替她挡下了一部分致命的攻击。然而,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消失不见的黑翼昭示着她确实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大约三分之一的伞面撞上了贝栗亚瑟的右侧肋部和一部分后背,锋利而密集的鳞片毫不留情地切开了她的衣服、皮肤和肌肉。

贝栗亚瑟摔进雪地,在留下一地淋漓的血迹之后再次顽强地站了起来。身体的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神经都在发出警报,她知道现在的自己绝对无法再接下雾觉的全力一击,于是立即调转方向朝着前方飞奔,企图与紧追其后的雾觉拉开距离——

(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雪地上,两行脚印互相交错追逐。贝栗亚瑟警惕着紧跟在后方的凶猛气息,在奔跑的同时用左手用力扯开了腰带上的置物小包的搭扣。

“殿下,您伤势过重!现在不是为雾觉的话分心的时候,您必须想办法暂时脱离战场!至少请先躲藏到记忆回廊之中,给身体一点自我治愈的时间——”

“不行。我绝不会离开战场!”

——贝栗亚瑟唇齿间爆发出带血的呼喊,接着左脚用力踏进雪地旋身向后。她很清楚,一旦她离开战场,状态绝佳的雾觉就会立即调头向指挥部进攻——无论他会在攻破被堵住的大门上花费多少时间,最终在里面与副管理长冬翎缠斗、为贝栗亚瑟争取时间的哈尔都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困境;退一步说,即使她能狠下心来暂时抛弃使命与骑士誓约——考虑到鸦羽现在的异常状态,她突然进入记忆回廊并不会给自己带来生机,只会“作茧自缚”。

摆在贝栗亚瑟眼前的,只有“迎敌”一条道路。

“哈啊啊啊啊啊———!!”

怒喊声犹如助燃剂一般让从右侧肩胛骨中迸发而出的力量在这一个瞬间达到了小小的顶峰。重新在空中编织成型的黑翼拧起雾状的翼膜与贝栗亚瑟一同向猛然刹住脚步的雾觉吼叫——骨刺还未来得及完全凝结便凶猛地向他扑去,逼迫雾觉暂时放弃了攻击,只能不断后退防御。

这短短的十几秒钟已经是贝栗亚瑟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长的“暂停”。她不敢怠慢——充斥全身的剧痛似乎马上就快涨破皮肤,就连马尾辫的发尾隔着衣服扫过后背时的触感都如同刀割。她立即用左手从置物小包之中掏出了唯一的一支高浓度提神剂注射器,用左手拇指弹开针头保护套后便狠狠地向自己的脖子扎去——

“——能把堂堂‘荆棘骑士’逼得狗急跳墙 ,看来‘恐惧’的力量比我想象得还要有用得多。”

——然而,下一秒。雾觉凉薄的声音与从左侧撞向她的黑伞打碎了她拼尽全力才抢来的“可能性”。黑翼“极限”的过早到来让雾觉抓住了可趁之机,贝栗亚瑟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中的注射器便被绽开鳞片的黑伞打飞到了几英距之外。玻璃瓶体在空中碎裂,贝栗亚瑟眼睁睁地看着宝贵的提神剂洒进积雪之中,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又被回旋而来的黑伞伞尖剖开了左腿。贝栗亚瑟左膝一软,薄而飘渺的黑翼顿时消散不见——而,雾觉并没有就此放过她。

他迅速地单手回转黑伞——将伞尖向后,接着在按下按钮收拢伞面的同时将伞柄刺向了贝栗亚瑟屡遭重创的右肩。贝栗亚瑟再次失去平衡,突然痉挛的右手让长剑的剑柄不受控制地从她手中滑脱——

“……苍——”

雾觉没有给贝栗亚瑟捡回武器的机会。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伸直手臂将手无寸铁的她提到了半空中。衣服的摩擦与挤压似乎让在她全身流窜的剧痛愈发严重——雾觉注视着眼前这名瞳仁乱颤、仿佛随时可能晕厥的骑士,注视着她连抬抬手指都做不到的血痕斑驳的双手……他冷哼一声,接着一脚踢开了落在她脚尖下方的长剑。

“虽然‘黑翼’是最好的证明——但你的表现,实在是让我难以相信你就是‘黑猫’本人。”

——雾觉冷冰冰的声音让贝栗亚瑟愣了一下。

“不、关你的事——”

“……我很欣赏十年前的‘黑猫’。”

贝栗亚瑟咬牙切齿的声音完全无法对雾觉造成威胁。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她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但她足够冷漠也足够决绝,她不会被什么虚无缥缈的‘大义’羁绊脚步,也明白谁才是真正该用‘黑翼’去碎尸万段的人。所有有关她的报道我都剪下保存了起来,毕竟没有什么比被‘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切割过的王国人的尸体更解恨——”

他盯着贝栗亚瑟苍白的脸孔——对方还在强睁着眼睛瞪视他。

寒风吹不散漂浮在空气中的腥臭气味,他知道那不仅仅源自于被自己揪着衣领的骑士。

“——不过这个世界总是能给人带来惊喜。现在我的部下被‘黑猫’的‘黑翼’绞成了碎块,而夺走她的父母、粉碎她的人生,还让她背了无数个黑锅的王国反而成为了她拼死庇护的对象。真是遗憾……我原以为你能成为我们最好的‘理解者’——现在看来,‘黑猫’也只不过是只健忘的蠢猫而已。”

“……放、开我!”贝栗亚瑟喊道,“别用那个名字叫我……我已经不是‘黑猫’了——!”

“……当然。你当然不是了。如果你还是‘黑猫’的话,你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雾觉的话让贝栗亚瑟浑身一震。在大脑之中混乱尖叫的声音突然停滞了几秒钟,无情的寂静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雾觉接下来的话:

“都说人类总是在‘不断前进’——但你好像不一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黑猫’可不需要用‘提神剂’来自救,也不会屡次被同样的攻击打倒在地。这样看来,我反倒很庆幸你并没有成为我们的一员——因为你已经退化了,‘黑猫’。你选择了成为‘人类’,选择退化成了空有‘道德’的无能骑士。你连‘黑翼’的副作用都扛不住,那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杀死我?”

“……!”

贝栗亚瑟瞪大眼睛望着微微挑起嘴角的雾觉。

“无能骑士”这个词狠狠地击碎了情绪的闸口,大股复杂的漆黑的情感倾泻而出,终于毫无阻碍地淹没了贝栗亚瑟的大脑。她凭尽全力撑起的层层护盾被腐蚀得一干二净,最脆弱最不愿被人知晓的“恐惧”就这样暴露在了萧瑟的雪风之中。

(……“无能”……)

“凭你是无法阻止我们的‘复仇之火’的。所以,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黑猫’——不,贝栗亚瑟。让你的队长开门。”

(我是……“无能”的……?)

“如果你还想继续耍花样的话,我也不会再费心去避开你的要害部位。我很清楚塞缪尔有多看重你,但他给你的那些‘优待’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作用。就算你脑子里已经全都是浆糊了,但最起码的是非判断你应该能——”

(……——!)

——雾觉没能把话说完。咫尺之处的那双锈蚀的红瞳如同被点燃的火焰一般突然活了起来,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这名重伤的骑士忽然挥起始终垂在身侧的右手,用手中的备用匕首从上至下狠狠刺穿了雾觉的左臂。猝不及防间,雾觉只来得及发出吃痛的呻吟,手上的力度顿时松懈了些许;贝栗亚瑟抓住机会挣脱束缚,在落地的瞬间抓起苍月的剑柄,接着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几英距之外的雪地上——

——那里正是刚才提神剂洒落的地方。颜色略深的液体已经完全和积雪冻结在了一起,反射着聊胜于无的阳光。顾不了别的,贝栗亚瑟用布满血口的左手抓起一大把冰雪,接着用力将之塞进了右侧肋的伤口之中。

“贝栗亚瑟殿下……!提神剂的浓度太高,您的身体会支撑不住的!”

苍月焦急的声音久违地在耳边响起。贝栗亚瑟充耳不闻,只顾将手掌死死地压在伤口上,直到手中的雪水完全融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请不要被敌人的谗言动摇!雾觉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进一步制造出‘恐惧’的源头,好让自己有可乘之机!镇定下来,您并不是‘无能的骑士’!”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洪水般的剧痛凶猛地拍打着她,几乎要将她掀翻在地。但她的双眼依旧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雾觉——他将几乎贯穿了左臂的匕首拔了出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转向贝栗亚瑟——那双可怖的黑色双眸已经完全被杀意浸染。

贝栗亚瑟也站了起来。通过异常粗暴的方式流入血液的提神剂——高浓度的曜晶原液顿时开始发挥作用,强行增强了处于紊乱状态中的“鸦羽”。全身的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相应的,它给贝栗亚瑟带来的精神负担也呈几何级递增——

她“害怕”了。

或许是紊乱的“鸦羽”进一步放大了雾觉的曜力对她的影响;或许是完全无法使用的黑翼加深了她极力压制的对战况的消极态度;或许是那句“无能的骑士”又将她拖回了过去的泥潭——

或许再迈一步,贝栗亚瑟就会跌入对于“祈愿者”来说最为可怕的深渊。

——即便如此。即便她心知肚明。

被“恐惧”所激发的反常的激昂情感依旧无可避免地占了上风。

(……我已经不是那个‘无能’的我了。我能靠自己的双手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我不是无能的人……我不是无能的人……我不是无能的人——!!)

就像是在对抗几乎快要吞噬内心的恐惧一样,贝栗亚瑟在内心嘶声大喊。她瞪着充血的双眼,竭尽全力地将手中的长剑指向雾觉——

 

雾觉注视着她,时刻紧绷着的嘴角就在这时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弧度。

就像杀死每一个王国人时一样。就像自己的恨意终于随着对方生命的消逝而得到宣泄时一样——

下一秒,黑伞挟裹着怒火再次向贝栗亚瑟撞了过来。

 

 

◇◆◆

 

 

——被折断羽翼的鸟无法飞翔。

这并非出自什么伤春悲秋的闲情,其中也不包含任何值得引发感慨的道理。只是在一板一眼地阐述摆在眼前的事实——仅此而已。

封闭的临时指挥部内侧,哈尔双手紧握法杖,背靠着位于指挥部正中央的钟楼能源站。遍布劈砍裂痕的石质底座刮擦着外套下摆,而他只将背靠得更紧,在调整呼吸的同时警惕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袭来的敌人。

脚下那只有着灰色羽毛的白鸰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就在半分钟之前,它还在拼命振翅挣扎,现在却只是奄奄一息地颤动着被鲜血浸润的右侧翅膀。动物们对可能致命的危险总是比人类要敏感得多,但哈尔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为何会闯入祈愿者的战场,但追究原因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也没有任何意义。

它躺在冷冰冰的积雪之中,羽翼折断对它来说几乎就意味着死亡——或许再过几分钟,它就会彻底变成一团小小的冰冷的肉。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它们能依赖的就只有那对羽翼——就像祈愿者只能依靠脚下那根纤细又脆弱的钢丝一样。

——然而对哈尔来说,这就只是一只濒临死亡的鸟。它本质上和埋在积雪中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也不值得他在它身上浪费哪怕一秒。于是他的视线毫无停顿地从这团小小的灰色羽毛上滑过,全神贯注地探查四周的情况——

被积雪与碎石所封闭的墙壁外侧,属于贝栗亚瑟的曜力反应正以惊人的速度衰弱,数秒之后又反常地呈几何级膨胀。这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变化在这几分钟之内反复上演,任何一个祈愿者都知道这有多反常和危险——对她了若指掌的哈尔就更不用说。奇妙的是,这一显而易见的危机并未让这位白风队的队长失去理智,反而让他愈发沉着冷静。

(看来雾觉比预料中还要棘手。期待贝栗亚瑟独自打倒他显然是不明智的,因此我必须在她到达极限之前击杀冬翎,对她进行支援。)

——这是个极其合理的判断。但,哈尔明白这个简单的“战略变动”实行起来有多么困难。“风使者”的效用与每次发动的曜力消耗量决定他并不擅长凶狠的攻击或者精准的杀戮,这也是哈尔从不单独执行目标为“击杀对象”的任务的理由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束手无策”。

——作为曾经的荆棘骑士团团长和现在的白风队队长,“束手无策”是一个不可能也不允许出现在他的字典之中的词。

(……“计划照旧”和“提高效率”……吗。)

哈尔吐出一团白色的雾气,狭长的双眸与紧绷的神经没有放过哪怕一点风吹草动。十二点方向和三点方向的两座建筑残骸依旧一片死寂——就在三个月前,它们还是鸢尾骑士团艾拉罗拉驻地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现在,它们却只是空荡荡的、墙体坍塌的废墟。寒风从洞开、缺损的门窗中穿过,发出刺耳的尖啸声,让哈尔几乎完全停止沸腾的识别本能显得愈发诡异。

——毕竟,十多分钟之前,冬翎就是从三点钟方向这片残垣断壁中的某面墙壁背后突然现身,接着将自己名为“伤弓”的曜力正面扔向哈尔的。摆脱恼人的“记忆”花费了一点功夫,但多亏前两次的袭击,哈尔能在眨眼的瞬间恢复清醒、接着准确无误地闪避冬翎气势汹汹的刀刃。显然,冬翎也对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一清二楚——一刀落空之后,他便像前两次一样迅速打出一套凶狠且使人无暇还手的追击,接着在哈尔来不及调动风之力时闪身退回了断壁的阴影之中。

这位前煌星旅的管理长足够老辣也足够狡猾——理所当然。四十年以上与自己的曜力的朝夕相处与至少十年以上的实战经验让他对自己的优势与劣势了若指掌——适合出其不意的“突击”,不适合拉长战线。而这正是他此刻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原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哈尔和冬翎的处境是一样的。

“拥有在单独作战时限制颇多的曜力”——以及,“需要快速击杀敌人从而对自己的队友进行支援”。不,或许在后者的紧迫程度之于冬翎来说甚于一切——毕竟现在在墙外与贝栗亚瑟缠斗的是他们的“总管理长”。如果说雾觉就是艾拉罗拉所有月曜士的核心“曜脉”的话,冬翎当然也不会想在哈尔身上花费太多时间。

(……我也一样。虽然不至于在“情感”上受到太大的冲击,但“伤弓”毕竟是精神层面的攻击。次数累积太多的话,很难保证不会对神经系统产生物理性的损伤——)

哈尔愈发握紧了法杖。就在这时,三点钟方向的断墙背后传来一声异常的响动——他立即将法杖的先端对准断墙,但那声音很快便随着寒风消逝。冬翎并不在那里。

(……一定要快点移动到“预定位置”。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掌握冬翎的动向——)

——在这场相对公平的棋局之中,他们手中拥有着几乎等量的筹码,就连摆在桌面上的制约条件也极其相似。区别只在于,谁会成为那个第一个将自己作为棋子推入棋盘方格的人……

突然。

哈尔脚下响起了刺耳的扇动翅膀的声音。死亡般的寂静将它衬托得如同惊雷——于是,哈尔条件反射地向下瞥了一眼。

——就是这短短一瞬之间的松懈。

狡猾的敌人向棋盘抛出了自己的棋子。哈尔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团小小的灰色羽毛,异样的挤压感便从后方凶猛地扑向了他。

短暂凝滞的时间之中,四周的景色犹如山体坍塌一般崩散消失。黑暗像八年前一样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吞噬了他,散落地面的灰色羽毛犹如被烈火点燃般瞬间绽放出足以将人双眼灼瞎的红光,它们飘扬而起、越积越多,犹如漫天遍野的火色星辰一般俯瞰哈尔——

“选择吧。”

重叠着的鬼魅之音攀附在他耳边。

“选择吧,选择吧——”

无数条雪白的臂膀从遮天蔽日的红色羽翼中伸出,如同致命的藤蔓一般牢牢缠住他的身体——

“摆在你眼前的路只有一条——”

“只要你下定决心,你们就能获得走向未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