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8年6月,深夜。

淅淅沥沥的细雨已经下了一整天,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雨水敲打着撑在头顶的雨伞,寒意透过黑色的防水布向下渗透,让人对其实已经近在眼前的夏季没有半点实感——黑发的青年依旧穿着黑色的风衣,他伫立在这个曾经数次到访的、被低矮围墙围起的小小院落之中,仰头望着咫尺之处的两层小楼。

蓝色的屋顶在夜色与雨水的洗刷之下呈现出与冬季的冬翎树极其类似的色泽。写有“晨曦孤儿院”字样的小木牌挂在正门上方,几个月前被孩子们用蜡笔画在上面的小花已经不见了,现在上面只留下了被雨水浸透的斑驳痕迹。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孩子们应该在三个小时前便沉沉睡去,整个木质的两层小屋之中,只有一楼厨房里侧的房间还亮着灯——就像往常一样。青年默默地凝视着那团微弱的光亮,许久之后才缓缓地踏上正门前的台阶。

“咚咚”。

——敲门声微弱地响了两下,接着便被雨声所吞噬。青年知道坐在房间中的她听到敲门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便如此,他似乎也没有再敲一次的打算。在一片寂静之中驻足片刻之后,他微微垂眼,接着便转头面向雨幕,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背后的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雾觉?”

青年——雾觉回过头来。从半开的木门之中探出头来的是一名扎着马尾辫的黑发女性,望见青年之后,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果然是你。太好了,你终于回来看我了吗?”

“……花奏。”

面对着那张干净而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早就酝酿好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顺利地滑出喉咙。花奏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雾觉的苦恼,只是自然而然地伸手触向他的胳膊,在摸到几乎完全濡湿的袖子之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衣服全都湿透了……!真是的,明明撑着伞为什么还会……快进来,我给你拿毛巾,再准备一点可以暖身子的热茶。”

说着,她让出了通向温暖室内的通道。一瞬间的犹豫之后,雾觉接触到了花奏那不容拒绝的严厉目光——一如曾经的无数个雨夜。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收起了伞,从花奏让出来的空隙间侧身走进了孤儿院屋内。

 

或许是不想打扰在二楼沉睡的孩子们,花奏将雾觉带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雾觉穿着贴身的衬衣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几乎已经完全湿透的风衣则被花奏拿去晾在了厨房的壁炉旁边。此刻他正拿着花奏给他的毛巾擦拭缀在发梢上的水珠,目光无意识间落在了身旁的桌面上——

几个月前他送给花奏的日记本平摊在桌上,娟秀的字迹在空白纸页上延续了两行左右。羽毛笔还插在墨水瓶里,大概她在起身去给雾觉开门之前还在持续书写——雾觉偏开了头,没有去看花奏究竟写了些什么。

“久等啦。”

开门声响起。雾觉回过头,恰好看见从门缝中挤进身来的花奏。她熟练地用肩膀把门扇推回去,在听到锁舌开合的“喀嚓”声之后,她才转回头来,笑着向雾觉展示自己手里的托盘:

“我给你煮了一壶红茶——还有下午烤的果酱蛋糕卷,我也拿了一点过来。”

她快步走到桌前,用胳膊将日记本移到一边,然后把托盘放下。将倒扣的茶杯放到茶托上之后,她端起茶壶将热气腾腾的琥珀色茶水倒了进去,接着熟练地往里面加入装在小盅里的牛奶和蜂蜜。

“我记得你比较喜欢这种喝法吧?蜂蜜要再多一点对吗?”

“……谢谢。”

花奏无言地笑了笑,然后将散发出甜香气息的茶杯放到了雾觉面前。雾觉顺从地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温暖适口的液体滑下喉咙,很快便让在雨夜中浸泡已久的身体暖和了起来。雾觉不由得放松了时时紧绷着的脸颊,他捧着杯子望着花奏,看她忙忙碌碌地切开呈现出焦黄色泽的蛋糕卷,露出内部一圈一圈的香甜橙色果酱;看她把盛着蛋糕卷的盘子放到他面前——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给自己倒了一杯什么都没有加的红茶,坐在雾觉对面的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最近过得还好吗,雾觉?”

——她问出了每次见面时都会问的那个问题。甚至连脸上那略显寂寞的笑容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两个月之前?还是三个月之前?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

“……是三个月。”雾觉说,“对不起。幸存者集会的活动比我想象得要频繁得多,我不想给你惹麻烦,毕竟你好不容易才在狄格尼提找到立足之地……现在‘黄昏之战’让每一个王国人都绷着神经,虽然我们不至于这么快就暴露身份——但,以防万一。要是被院长知道你跟那些复仇者是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同胞的话,这份工作也会保不住的。你应该很喜欢那些小鬼头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花奏看着他,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雾觉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轻声回答:

“……我过得还好。在百货商店的工作勉强还能继续干下去,混个温饱不成问题;集会里的大家待我也很亲切,虽然干的只是些杂活,但和同胞们在一起很放松,不用担惊受怕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身份。只是云湖先生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了——他说今后可能会交给我更加重要的工作。我很期待。”

“……是吗。”

花奏轻轻点着头,然后微笑着说:

“我也过得很好喔。孩子们都很懂事,他们和我很亲近,也很喜欢吃我做的饭。我过生日的时候,几个年龄稍长一些的孩子还带着其他孩子一起烤了饼干送给我。上面撒了很多很多的巧克力酱——虽然大部分都烤糊了,我还是把它们全都吃掉了。”

“你……你没有吃坏肚子吗?”雾觉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总是干这种没有分寸的事,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为什么还——”

花奏捂着嘴笑出了声。

“才不是什么‘没有分寸的事呢’——这是孩子们的一份心意啊。”她感慨地说道,“幸好现在战线离我们很远,孩子们还可以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玩耍。和他们呆在一起,我总是很安心……最近也不再需要再数着时间过日子。只要能每天听到他们天真无邪地叫我‘老师’,我觉得我别无所求……所以我好希望战争能快点结束。孩子们也好……你也好,我不希望你们的未来像我们一样被战争的阴影笼罩。”

说到“战争”这个词的时候,花奏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雾觉心中微微一颤——梗在喉咙中的话变得越发难以倾吐。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花奏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桌上的红茶渐渐冷却,她却丝毫没有端起来喝一口的打算。

“……你一直都在为我着想,我真的很开心。但我还是希望能经常见到你,听到你的消息。我知道现在的局势紧张,可是我并不想因为‘可能会被拖累’这种无聊的理由就和你们疏远。无论何时,我们都是留着相似血液的同胞,谁也不能抹消这个事实——毕竟我们连最困难的时期都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了,我不相信还有别的什么能将我们打倒。”

花奏沉默了一会儿,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抓住了裙摆。

“所以……你能在幸存者集会找到归属感,我发自内心地为你感到高兴。当初云湖设立这个集会,就是为了帮助那些遭遇挫折、一时无法在王国安身立命的同胞——如果你也能为他们尽一份力的话,我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是……现在的集会有些变味了。有人开始鼓吹对王国的仇恨,也有人看着高举反旗的复仇军蠢蠢欲动……我觉得这个倾向很危险。我不想干涉你的人生,但是老实说,我不希望你在集会中牵涉得太深……——”

“不必这么担心,花奏。”

雾觉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现在我在集会只是个不起眼的普通成员,云湖先生虽然那样说,但那估计也只是句不知何时会兑现的客套话而已。我知道怎样保证自己的安全,别忘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是从前那个只会跟在你背后,事事都要你操心的小男孩了。”

“……我知道。可是……”

花奏露出无力的笑容:

“可是,无论你长得多高、变得多坚不可摧,你依然是我的挚友托付给我的,最最珍贵的‘弟弟’。我们躲在荆棘骑士团的礼堂里,缩在一起分吃一块饼干的事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一样……那时你执意要把大的那一半分给我,就像灾难发生那天你硬是拖着受伤的腿,带着救援队的各位找到了被埋在瓦砾之下的我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没有丢下我——所以,我又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即将步入歧途却视而不见呢?”

——雾觉一时没有明白花奏的意思。但,当他看见花奏将手伸进围裙口袋,颤抖着掏出一个被雨水打湿的茶色信封,将之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时——他瞬间便变了脸色。

“你是从哪里……?!”

“对不起。”花奏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刚才帮你晾风衣的时候,这个信封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我看到它被雨水浸湿了,就想把它拿到壁炉旁边的桌上,让暖风烘一烘……但是,翻到背面的时候,我看到了右下角的标志。”

她的目光落在了信封背面那个扭曲而怪异的黑色眼状符纹之上。原本紧紧抓着裙摆的左手移到了自己的腹部,隔着衣服捂住自己的旧伤——她紧张时总会这样。

“我认得那是什么。我听云湖说过,复仇军的成员私下互相证明身份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标志——……”她将目光转回到雾觉紧绷的脸孔上,“我没有看里面的内容,雾觉。我不会看,也不会擅自判断。我想听你用自己的话向我解释。”

“……………………”

难熬的沉默持续了数分钟之久。

始终在胸口酝酿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将之和盘托出的“秘密”,就这样在雾觉毫无防备的时候被摆到了桌面之上。他数次握紧拳头、又将之松开,大脑遵从趋利避害的本能开始编织一个又一个能骗过花奏、使她安心的谎言——

但,看到她那双忍耐着泪水的干净的眸子,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用谎言蒙混一切。

“……那是我今天刚刚收到的。是复仇军的人寄给我的——内容是煽动我加入他们的‘复仇之战’。他们手上应该有大部分幸存者的个人情报,集会里的很多人都收到了。但,暂时还没有一个人表态。”

——于是,他选择了实话实说。他看见花奏捂住腹部的手一下子抓紧了,青色的血管从那苍白的手背上一根根暴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有想好。”雾觉坦率地回答——这让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冷漠数倍,“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胜算,但看到王国吃了不少苦头,老实说我很开心。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他们毁了我们的国家,在这过去的十多年中一刻不停地践踏着我们的尊严,他们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享受所谓的‘和平’与‘安宁’?我对这个肮脏的国家恨之入骨,如果复仇军能保证让王国永无翻身之日的话,我很乐意——”

“别去——!!”

花奏突然放声大喊。那与她温和理智的个性截然相反的反应让雾觉吓了一跳,甚至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然而,在他重新开口之前,花奏倾身向前,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求求你了,雾觉。别去……别被那些人欺骗!战争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因仇恨而起的战争只是毫无意义的互相残杀而已!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那场灾难之中幸存下来,不要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这种事上,好吗……?”

那双手散发出灼人的热度——几乎都快要将雾觉冰冻的胸口融化。然而,越是倾听花奏那发自内心的恳求,雾觉就越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挣脱了花奏的手,有些恼火地说:

“我不明白。你是在为王国人求情吗?别忘了他们的女王曾对你做过什么,花奏!当年我的姐姐是煌星旅的成员,送她踏上前往都城的路的你也是前途无量的年轻月曜士!但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一个每个月都要战战兢兢地去请求院长不要切断投资的孤儿院老师……!在此之前你端过多少盘子受过多少罪,你难道全都忘了吗?!那场灾难……那场灾难明明夺走了你的一切,甚至让你失去了孕育自己的孩子的机会,你居然还在为这个国家求情……!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啊,花奏!你心中难道就一点恨意都没有吗?!”

雾觉的质问在小小的房间中回响。花奏望着他,蓄满眼眶的泪水顺着脸颊缓缓而下——她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许久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当然。我当然恨这个国家,我恨残酷无情的女王,我恨她轻描淡写地夺走了我的祖国,夺走了我期盼已久的未来——……所有月曜之国的幸存者都有着同样的怀疑,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你就更不应该——”

“但是。”

她数次吐息,终于让自己颤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再次望向雾觉的时候,她的脸上浮现出苦涩又无奈的笑容:

“但是……我终究是个普通人。我想要活下去……在经历了那些足以让人断绝希望的可怕灾难之后,我所期望的……只是普通的生活——我只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同胞,能像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样,过上无需担惊受怕的平淡生活。仅此而已。在王国的生活虽然不比在祖国时一样无忧无虑,但它至少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了避雨的屋檐;况且,人只要活着,就必须要与苦难正面相对——所以,之前遭遇的那些挫折,我并不会把它们全部归咎于王国。我活下来了——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最重要的事。”

她和缓的言辞之中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但,这就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我不会强迫你走和我一样的路,毕竟雾觉……你还那么年轻,你的未来充满无限的可能性。但唯有一点,我希望你一定要明白——‘仇恨’并不能让我们真正地‘活下去’。它只会斩断你本可以拥有的所有‘可能’,将你逼上无法回头的道路。”

雾觉哑口无言。复杂的情感在胸腔之中膨胀,他焦躁不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花奏真诚的自述。

于是他选择了“冷漠”。就像平常一样,就像曾经无数次为自己的卑微而感到羞怯时一样——

——他不知道这最后一次的冷漠最终会成为他后悔终生的事。

“如果你打算用大道理来对我说教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吧。我不会就此改变我的观念,也不会试图去改变你的看法——但是,抛弃恨意抛弃过去,只是单纯地选择‘活下去’,就能让你惨淡的人生获得一点安慰了吗?我不相信。永远都不会相信。”

——因为在数年之后,在他无数次地从噩梦中惊醒,在无法排解的痛楚之中哽咽着弯下腰,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攥碎那激烈哭号的心脏的时候——

他的脑海之中,永远都会浮现出此时花奏那张被暖黄色烛火照耀着的,充满决心的美丽笑脸。

“那么,就让我来证明给你看吧!我会让你心服口服——让你最终明白,只要努力地、脚踏实地地活下去,总有一天……会收获充满光明的未来。”

——她曾许诺过要展现给他的那些“光明”,最终都成为了将他吞噬的,深而又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