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两点半。接到“解决完毕”的通知,在泽西镇待命的鸢尾骑士团艾拉罗拉区第七分队,也就是负责管理泽西小镇的十五名队员,由队长凯文带领迅速到达了预定地点。

他们的工作是“处理现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那血腥的场景的时候,还是有两个刚入队不久的新人骑士扶着墙吐了个天翻地覆。

凯文只能拍拍他们的后背以示安慰,然后催促他们赶快清理。

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尤其是在发现那个每天向他笑着打招呼的少女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视觉上的刺激就更加非同一般。但,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说过,她已经成为了拥有异常力量的“异端”,因此只能用“破坏头部”这种方法来确保她的死亡。

他只是因自己的无力,与这荒诞的现实——而感到悲哀。

他转过头——那两个始作俑者就站在不远处。提供计划的银发少年——荆棘骑士团副团长,克洛威尔,和执行计划的金发少女——副团长,贝栗亚瑟。

凯文曾听他的同僚说起过一种奇特的花朵——在埋葬无数灵魂的战场之上,将长满尖刺的荆棘藤牢牢卷在残留的武器上,四片菱形花瓣像最纯净的曜晶一样散发通透锋利的光,就像宣告战士们不灭的战意一样凛然绽放。吟游诗人给有蓝白两种颜色的它们取了个很恰当的名字,“咏魂”。

那位同僚已经在三年前的黄昏之战中永远沉睡。而那个静静站在月光之下的少女,恰恰让凯文想起了开在那个人的长剑之上的纯白色咏魂花。

美丽,精致,同时又标示着血与牺牲。

不仅是她——她旁边的少年也是一样。就连那双摄人心魂的双眸,也跟蓝色咏魂花如出一辙。

“队长,大部分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剩下一些比较棘手的……我想我们的清洁水枪需要几个新曜管。”

凯文回过神来。

“去找莫斯利,他应该带着不少。另外,再加快点速度。”

“是。还有,这些东西……”

部下伸出手——白色毛巾中躺着两块细长的青色结晶。

那是“记忆碎片”。是人死之后才会掉落的,凝结着死者一生最为重要的回忆的东西。人们将它当做逝者留下的最后的纪念,直到近年,零曜研究所才开发出了能解析并完全模拟记忆场景的“追溯装置”——但,研究所明令禁止以个人名义持有。事实上,谁也不会想厚着脸皮去窥探别人留下来的记忆。大多数人保留它,只是想让自己的怀念有个容身之所。

……除了那些不得不从死人的记忆里找寻线索的人。

凯文将它们接下来。

“露西和塞西尔也没有别的亲人……除了交给他们之外别无他法了吧。虽然他说过‘只需要塞西尔的’……”

他把部下打发回去干活,然后拿着那两枚记忆碎片走向他们。

克洛威尔最先看到凯文。就像往常一样,他露出微笑,向凯文点了点头。

“辛苦你们了。一切还顺利吧?”

“差不多快要收尾了。按照这个速度的话,天亮之前应该能处理完。还有,这个给你们。”

克洛威尔接下了记忆碎片。他捻起它们,在月光下检查了一番,然后仔细放进了腰带上的置物小包中。

“好了。这下我们的工作就彻底结束了——至于能源站方面,新的技术人员应该今早就会赶到,到时钟楼就能正常供能了。”

“好的,我知道了。”

结束了——

凯文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他立正站好,向面前的两名荆棘骑士行了骑士礼。

“感谢两位的鼎力相助——我代表我的队员和全镇居民,感谢你们为我们的和平所作出的贡献。”

他们也向凯文回了骑士礼。

然后,克洛威尔以一贯的含着笑意的声音说道:

“能不能恢复‘和平’暂且不提,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该做的事而已。虽说原则上应该保密,但我想还是把这次事件的内情适当透露给镇民们一些比较好。我倒是不指望他们能一辈子都不要向‘曜’许愿,但至少,提高点警惕,别被所谓的‘和平’弄昏了头,或者不要为了无聊的事许出那种会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名单上的愿望——你觉得呢,凯文先生?”

凯文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铭记在心。”

说完,他转身,背对他们返回了他的战场。

当明天的阳光洒满小镇,洒满这片森林,所有罪恶的悲哀的痕迹都会被他和他的队员们清除。新的维护员会来到这个小镇,届时钟楼——那座全镇的“希望”,会重新将能源输送到小镇的各个角落。

但,一切真的就会这样落下帷幕吗?

凯文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的微妙不安。

他只能下定决心,竭尽所能地继续守护这个小镇——

不再给他们那样的祈愿者第二次来到这里的理由。

 

目送年轻的骑士队长离开,克洛威尔转头看着刚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语的贝栗亚瑟。

“贝栗,该走了哦。”

“……嗯。”

她的表情与平常不太一样——虽然看起来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冷淡模样,但那其中微小的变化,可逃不过克洛威尔的双眼。

“怎么了?我说,你已经闹别扭一个小时零七分钟了,你就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才没有。”

她并不看他。

“我只是……在想刚才的事情。”

“刚才的事情?嗯,虽然和计划有点出入,但我们成功捕杀了食人鬼和她的后继者,也拿到了记忆碎片,只要我们回总部把它们放进追溯装置,估计也就能揪出始作俑者——难道说,我们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事吗?”

克洛威尔扫了一眼她的剑,调侃道。

“还是因为遇上了个没水准的对手,让苍月觉得无聊了?”

“……没那回事。只是,要不是因为你要我别伤及无辜,也不会节外生枝需要你出场。”

终于,她看向克洛威尔。

“还有……露西去学校之后,你又去见塞西尔了,对么?为什么,不在那时就杀了她?你应该预料得到放她回来的话会产生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在两次煽动她之后又放任她跑回来?”

“别小看‘羁绊’啊。”

克洛威尔瞥了正在收拾残局的鸢尾骑士们一眼。

“就是因为预料到了,所以才干脆消除后患。杀了塞西尔之后再通知露西,和在塞西尔没死的时候让露西得知她的真实身份——结果,都是一样的。露西一定会许下让她回不了头的愿望。唯一的区别,只是前者会更加绝望更加猛烈——所以,我选择后者。”

他若无其事地说。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我希望尽量减少你的战斗……在你放弃那种不要命的战斗方式之前。”

贝栗亚瑟没有说话。

她径自迈开脚步,朝小镇方向走去。

克洛威尔很自然地跟上去,与她并肩走着。他知道她依然在闹别扭——因为她并没有对他吐露实情。甚至,她可能连她自己正在因那个牺牲者烦恼这件事都没察觉到。

但,克洛威尔并不打算提醒她。

这是必须由她自己去发现的事——否则,她就无法打碎自己的枷锁,更无法前进。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会主动邀请露西逃离那个地狱啊。”

贝栗亚瑟没有看他。

“……随便一说而已。幸好她拒绝了。”

“难不成是在可怜她?”

“没有。”

“真的?”

贝栗亚瑟沉默了一下。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真正该死的人是谁而已。”

“……的确。露西暂且不提,塞西尔的异变实在太过蹊跷。”克洛威尔说道,“塞西尔自身的曜力没有任何变化的痕迹,而且也没有任何可能促使她许下愿望的契机。照理来说,她应该一生都与自己的‘曜’相安无事,就这么平淡无奇的度过才对。”

“苍月也告诉了我……他看到的,那个让她成为‘食人鬼’的曜,就像肿瘤一样附着在她本身的曜之外,并且……在逐渐侵蚀它。”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

“一定有人在她的曜力上动了手脚。连露西和塞西尔都被猎杀了的话,让她们变成这样的那个人,不是更该杀才对么?”

“——无法原谅那种强行剥夺别人的‘人类’身份的人,是吗?”

克洛威尔的声音比任何时候、比对任何人都要温柔。

“那么我们就赶快回去,把那个不识好歹玩弄生命的家伙揪出来碎尸万段。这也是我们‘祈愿者’的责任,不是吗?”

他向她伸出手。

“相信我,不会再出现塞西尔……还有我们这样的受害者。我会用我这把银轮,把那家伙剁成一百八十块。”

贝栗亚瑟将自己的手叠上他的。

淡蓝色的微光从两人相扣的手指间漏出,就像不小心将一颗星星困在了手心。

片刻,光熄灭了。

贝栗亚瑟紧绷的表情略有缓和。

“……怎么可能光让你一个人动手。”

“……哈,说的也是。”

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做完了这一切,他们再度迈开了步伐。

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必须收拾好行装,离开这个小镇。就像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荆棘骑士团的行事准则之一。

再说,摆脱了恶魔的和平小镇,已经不需要祈愿者了。甚至,大概也不会有人期望他们的再次出现。

 

——大概。

 

 

◆◆◆

 

 

天就快亮了。

鸢尾骑士团第七分队的队员们早就离开了那片血染的森林。当然,他们没忘记把小镇南角的那幢两层民居永远地锁起来——尽管,它的内部已经一片狼藉。

这座曾经化为血与地狱的小屋将会永远寂寞地立在原处。不会有人再到访,或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被拆除,连同那不幸的一家人一起,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原本应该如此的。

可,就在离阳光造访只剩不到一个小时的此刻——有一个人,出现在了它的屋顶上。

“哎呀呀……大哥哥大姐姐真是的,居然一下子就把人家好不容易做好的玩具给搞坏了,真是过分。”

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小女孩。

是谁家的孩子那么早就调皮爬上了不该爬的地方?

——不。

环绕女孩全身的异常气息,轻易就将这样的猜测打了个粉碎。

她只穿着一件轻飘飘的蕾丝荷叶边小洋裙,全身的肌肤则被白色的绷带严密地包裹起来。几缕绷带从她的背后张牙舞爪地伸出,就像蜘蛛的脚。

“不过呢——还好,最重要的东西没有被清走。埋在脑子里果然是个好选择啊——既能干扰记忆又不容易被发现,毕竟以那位姐姐的齿力,要咬开头盖骨还是有点困难呢。”

一根绷带猛地向后弹出,一个黑乎乎的球状物被抛向了屋后的森林。

另一根染满鲜血的绷带卷着什么东西,凑到了女孩的面前。

她伸出小手——一枚黑色的结晶状物落进了她的手掌中。

它的形状与翡翠山矿洞中挖掘出来的曜晶别无二致。但——没有哪一片曜晶是如此纯净的黑色。

从来没有。

“咿嘻嘻嘻……不见了一颗头却没有任何人发现,难道真以为连头都被嚼碎了?果然大人们一个个都是蠢货呢。”

她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握紧了拳头。

凌乱的白色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吊起的嘴角。

“好了,我该回去交工了呢。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去打个招呼。一声不响的消失,这可不是好孩子的作风。”

她站起身。

“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人家一时想不起来了呢。嗯……‘实验’?对对,就是‘实验’——”

与渐亮的晨光格格不入的她用绷带掩着嘴,不断地低声嗤笑。

“那么,第一实验圆满结束——让我们开始第二实验吧,咿嘻嘻嘻——”

 

黎明来临了。

 

 

                              ACT·01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