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菲尔瞬间消沉了下去。

“……那是……巨山熊——”

“那里没有什么巨山熊,只有风翼狼的足迹。所有的猎人都知道,巨山熊在夏天是不会到翡翠森林来的。”他冷漠地说,“但这些只是推测。没有人能断定是你害死了波文——但,你窝藏敌人,与他们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你真的还有哪怕一点身为人类的良知的话,就当做是为三天后的撤离贡献一份力量,赶快自己知道的事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吧。”

“……我已经……全部都交代了。”

——夏菲尔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看守摇了摇头。他转身走出茅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当然,他没有忘记上锁。

 

夏菲尔一个人呆坐在地。

吃了一半的面包从失去力气的手指中掉了下去,滚落到一旁的干草堆里。她慢慢地垂下手,锁链碰撞摩擦的声音却只让寂静变得愈发令人难耐。

她看到了盛水的小盆里映出的自己的模样——金发变成了干枯蓬乱的茅草,积着黑眼圈的眼睛就像两潭死水,只有苍白龟裂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着。

“……”

她闭上眼,颓然倒进了身后的草堆之中。

——是啊。

她现在已经不是“‘风眼’亚特伍德的女儿”了,她是万人唾弃的“背叛者夏菲尔”。

——“背叛”……?

结果,她到底背叛了什么呢?

是父亲和挚友的信任,是自己坚持已久的信念,还是一个被“仇恨”强行隔开的敌族少年所托付的希望?

……也许,是全部吧。

自从被抓进这间茅屋已过了一周有余,她再也没机会同别人对话,只能每天忍受着孤独与内心的煎熬。父亲不再露面,而阿尔文也只会在需要审问她的时候出现在这座小屋。那时他脸上的那种对待陌生人的漠然,夏菲尔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们就像恨风翼狼一样恨她,俨然已经把她视为风翼狼的一份子——遗憾的是,她依然是个人类。尽管她的人类同伴已经不愿意再接纳她。

只有那个前来为她治疗腿伤的,名叫“爱琳”的游医会以平常的态度对待她。可惜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所以夏菲尔能了解到的东西寥寥无几。

 

比如,盘踞在南翡翠森林的风翼狼群已经对漫长的对峙失去了耐心,开始在森林附近制造小规模的冲突。

比如,存粮耗尽的人家越来越多,守备队不得不将迁移计划提前提上了日程。

比如,自由联盟军终于派来了支援,但他们也自顾不暇,援兵寥寥无几。

——再比如,那个夜晚,阿尔文派出的守备队并没有抓到那个敏捷的风翼狼族少年。

 

这大概是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慰藉的消息了。

她不知道在漆黑的森林中,琉蓝是怎样摆脱埋伏在那里的守备队队员的。想必这对于一只与森林朝夕相处的风翼狼来说,并不算难事。她只庆幸他的腿伤好得足够彻底,不至于在他对她失望透顶的时候,拖累他的行动。

是的,他一定会对她感到失望。他刚走进森林没多久就遭到了人类的追捕,他一定会认为是她背叛了他,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了守备队。

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向他解释了。也没有必要解释。她希望他跑得远远的,远离危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哪怕,他会永远失去对她,对人类的信任。

 

夏菲尔握紧了拳头。许久没剪的指甲深深刺进了手心,意外地不怎么疼痛。

或许是已经麻木了吧。或许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放弃了对所谓的“希望”的追逐——她忍不住想笑,当初自己究竟为何要坚持追寻那种虚无缥缈的梦想?

所有人都能放弃仇恨、和平生活的世界——

——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

正因如此,坚持着不可理喻的理想的她才会被世界抛弃。所以她现在只能躺在一间破破烂烂的茅屋里,日复一日,直到整个人烂掉,成为一具不再思考的空壳。

 

……或许,那一天就快要到来了吧。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然后滑下脸颊,落进草堆。

视野中的一切都模糊了。夏菲尔用力地呼吸着,可泪水依然不受控制地流淌。

(啊……我这样的人……居然还会哭啊……)

她自嘲般地想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自己能一睡不醒。

那样的话,她大概就不必再逼迫自己去面对那些,名为“绝望”的现实了吧?

 

 

时间慢慢过去。太阳湮没了光华,月亮沉默地升起——村庄一片死寂,只有格外不安分的猎犬们在不停地嘶叫。

昏睡的夏菲尔突然惊醒过来,迷茫地望了望四周。

(我……睡了多久了……?)

没有点灯的茅屋一片黑暗,月光从窗口中洒进来,正好照在她脸上。

(……红色的?)

夏菲尔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无限延伸的夜幕中心悬挂着一枚巨大的红色圆月,天空则被染成了极其浓重的深红色。红光甚至浸透了远处的房顶,异样的光泽在昏暗的夜色中灼灼闪烁。

感觉……就像血一样。

夏菲尔很快便反应过来——七月的第一个月圆之日,“赤勇者之日”,这一天,红月会占领天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异常的征兆。

但,这并没有让她紧张的心情得到任何缓解。

她将脸紧紧贴在玻璃上,转动目光四下搜索了一圈——不见了。确实不见了。

本应该站在门前看守她的守备队队员不知所踪。

不仅如此。本该在傍晚前来对她进行三天一次的审问的阿尔文也没有出现。

——到底,怎么了?

心底升起一股恶寒。这种强烈的、没有由来的不安在一周之前也出现过——那一天,夏菲尔目睹波文被生吃、扣动扳机夺走了巨山熊的性命,然后又在送走琉蓝后被当作叛徒抓了起来。

难道说,今晚……

心跳更加剧烈了。她慌乱地寻找那个冷淡得让她有些害怕的看守,甚至,现在她竟然无比他的出现——

一切,就在这一瞬之间发生了。

 

 

足以撼动天地的嗥鸣撕裂了寂静。

几乎同时,村口方向——也就是守备队日夜严阵以待的守备所,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与金属碰撞声,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

原本躲在家里的人们纷纷夺门而出,惴惴不安地望着村口——那里,数个溃散的守备队队员冲进村子,一边踉踉跄跄奔跑,一边大喊:

“快逃啊——!狼群攻进来了——!”

 

这,便是崩坏开始的信号。

 

夏菲尔看见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然而就在这时,比红色的夜幕更加耀眼的火焰突然在村子中爆散开来。滚滚的浓烟中,一个状若小山的庞然大物飞速冲了出来。

“呜哇啊啊啊————!!”

与惨叫声一同响起的是躯体碎裂的声音。径直冲进逃跑的人群中的“它”狠狠一脚踩在脆弱的人们身上,然后低头叼起一个还在哭喊的中年妇人,用力合上了锋利的尖牙。

 

“咔嚓。”

 

夏菲尔呆愣地望着突然发生的惨剧——镣铐随着她的颤抖发出刺耳的声响。

鲜血、惨叫与火光。在地狱中奔走的是浑身覆满白毛的、拥有尖长耳朵与蓬松尾巴的巨大恶魔,它们早有预谋,只为了将这个小小的村庄屠杀殆尽。

是的,这并不是战争。

只是单方面的——屠杀。

 

“混账!已经……到此为止了吗——!”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个看守她的年轻守备队队员站在尸海之中,端着枪冲面前的庞然大物连续射击。他用力扣动扳机——直到枪管发出空响。里面已经没有子弹了。

他决绝地丢下枪,然后拔出腰间的猎刀向它冲去。

“就算只是拖延时间……!”

——那毅然大喊的英勇身姿,正是传说故事中那些光荣的骑士的写照。

然而这并不是,传说。

那头风翼狼用力挥起了前爪,重重地打中了那位战士。被巨大的力量拍飞出去的他撞在附近的一间房屋上,慢慢滑了下来,消失了声息——只留下一墙淋漓的血迹。

——传说不会书写这种悲惨的结局。

 

“啊……啊啊……”

抬头——深红的天空中,破败不堪的红色旗帜正在迎风飘扬。

夏菲尔口中发出不成句的呻吟,浑身瘫软跪倒在地。村民们临死前的哭叫仍然在持续着,沉重的足音依然在村庄中肆虐——她听到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老人的声音……所有所有的声音汇在成一曲壮绝的旋律,奏响。

 

——这支曲子,名为“绝望”。

 

“住……住手……”

 

夏菲尔突然弹跳了起来,开始用力击打窗子。

“住手!住手啊——!”

——杀戮在继续。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戮在继续。

夏菲尔徒劳的哭喊着。她疯了一样把手上的镣铐狠狠撞向墙壁——一下,一下,一下,手腕磨鲜血淋漓,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挣脱束缚。

就在这时。

仿佛是被这异常的响动吸引——不远处的一头风翼狼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所在的小木屋。

“……啊……”

凝结在那深红色眼睛中的血腥杀意让夏菲尔顿时僵在原地。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却一不小心踩到了盛水的小盆,整个人摔进了草堆里。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的时候,足音来到了她的门前。

——“完了”。

 

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门被打开了。然而,那之后露出的,却是一名披着斗篷、手里握着长柄战斧的少年。

“果然在这里……!”

他一把掀开了蒙住大半张脸的兜帽。白色的头发与尖长的耳朵露了出来,接着是那双像宝石一样的琥珀色双眸。

“琉蓝!”

夏菲尔惊呆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早就……等等,你手里拿着的是……”

琉蓝似乎并没有心情一一回答她的问题。他匆匆走到她旁边,皱着眉看了看她双手上的镣铐。

“……夏菲尔,你把双手打开,放在地上。”

“什么……这样吗?”

尽管一头雾水,但在琉蓝的催促下,她只得照办。

“嗯。别动。”

话音刚落,琉蓝举起战斧,干脆利落地斩断了锁链。

“……?!”

“没有时间了,回头再跟你解释。”琉蓝指指门外,“你听见了吧?狼群已经发疯了……我们得尽量小心地避开它们,不然,我们谁也逃不出去。”

“‘逃’……”

夏菲尔瞪大眼睛。

“你是说……丢下村子,丢下村里的大家……逃跑?”

“……别无他法,夏菲尔。我还不具备兽化的能力,而你……你自己的状况,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把你带出去……”

琉蓝加重了语气。

“别让……我的努力白费,你懂我的意思吗?”

“……可——”

然而,琉蓝并没有给夏菲尔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飞速跑出了茅屋。

“等、等一下……!”

夏菲尔还想挣扎,却被迎面扑来的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她一边咳嗽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捂住嘴,酸涩的眼睛让她很难看清前方的东西——好在,琉蓝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敏捷灵活地在断壁残垣间穿梭。

“……这边!”

手被狠狠地拽了一下,方向突然改变了。模糊的视野中,似乎闪过了白色的巨大身影。

长时间的奔跑给尚未痊愈的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夏菲尔不得不咬紧牙关,忍耐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或许是泪水的功劳,夏菲尔的视力终于慢慢恢复——但,映入眼帘的,却是对夏菲尔来说完全陌生的景象。

“……啊……”

燃烧的房屋、倒塌的墙壁。还有散落各处的,不计其数的尸体。

开杂货铺的脾气不太好的柏莎奶奶。

刚结婚不久的感情和睦的托比和凯莉。

在练习场总是很关照她的泰德大叔。

教她做饭的阿芙拉……

许许多多熟悉的身影,现在只不过是套着她熟悉的衣服的,鲜血淋漓的一堆肉而已。

——这里,真的是她从小长大的那个和平的村子吗?

“呜……”

她捂住嘴,泪水滚滚而下——果然,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该发生的惨剧还是发生了,以近乎残暴的方式提醒着她,所谓的“放弃仇恨”,果然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历史在延续——无法改变地延续着。

人类做再多的准备,也无法战胜压倒性的命运。

——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夏菲尔!”

 

琉蓝的低吼把她拖回了现实。他用几乎要把她的胳膊拉到脱臼的力度,将她拽到了半壁断墙背后,按着她的头躲藏了起来,自己则谨慎地探出头去。望着脸色严峻的琉蓝,夏菲尔赶忙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有一头风翼狼挡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

夏菲尔心底一凉。

“那……那怎么办……!”

“……别担心。”琉蓝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它好像受伤了,这里也没有……幸存者。它应该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是……咦……?”

他头上的一对狼耳猛地一颤。

“那个人……难道是……”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夏菲尔挤到琉蓝旁边,伸出头望向他所盯着的方向——

 

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旁边,一头近两英距高的风翼狼正将一只前足踏在什么东西上,浑身的毛发炸起,侧腹部上有数道被刃物划开的伤口,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皮毛。不知是痛还是愤怒,它一直在发出低吼声。

几英距外,是半截手臂。戴着合金拳套的手还握着拳,四根长而锋利的金属刺伸向前方。

 

“……阿尔文……?”

 

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夏菲尔不得不牢牢抓住断墙边缘。她不愿相信,她不敢相信——可,当她再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头风翼狼足下之物的时候,她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那个人是阿尔文。的确是阿尔文。尽管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得辨别不出颜色,但她依然能认出那双不屈不挠的青绿色的双眸——

“可恶……畜生……——!”

此刻,他用一只手握着一把青金色的长剑,搭在半只烧焦的胳膊上,用尽全力抵抗着风翼狼的重压。

夏菲尔认得那把剑。没理由会不认得。

那是她父亲最珍视的爱剑。然而,它现在却在阿尔文手里。

 

 

——“爸爸,爸爸!”

——“嗯?怎么了,夏菲尔?”

——“我决定了!今后我也要当一个猎人,然后和爸爸一起保护村子!”

——“哦?可是夏菲尔是个女孩子啊……和妈妈一起学学手工什么的不是更好吗?”

——“没关系的!因为我可是爸爸的女儿啊!”

——“哈哈……好吧,等到那一天到来,爸爸就把引以为豪的剑法教给你吧!”

——“嗯!”

 

 

仿佛走马灯一样,久远的回忆在眼前闪现。夏菲尔想起了整日为风翼狼的威胁而奔走的父亲的身影,想起了总是卧病在床的母亲,想起了第一次随父亲回家时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的阿尔文,想起了无数无数曾亲切对待她的人们。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人类非得承受这种飞来横祸不可?!

“夏菲尔……!”

手被拉住了。夏菲尔回过神来,发现琉蓝正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你要到哪里去?!这个时候走出这里,只会白白送死!”

“……放开我……”

夏菲尔突然像疯了一样开始拼命挣扎。

“放开我!如果现在不去救他的话,阿尔文会死的!会死掉的啊!”

“只凭我们是战胜不了成年风翼狼的!我不是说了吗,现在必须先——”

“闭嘴——!被杀死的不是你的族人,你当然……”

琉蓝愣住了。夏菲尔也愣住了。她没有说完,但琉蓝的脸上,却浮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悲痛神情。

或许是被突然而起的争吵声所吸引,原本全神贯注地与风翼狼对抗的阿尔文愣了一下,转过了头——他的目光停在了夏菲尔身上。

“阿尔文!”

她不顾琉蓝的阻止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埋在四处绵延不绝的哭叫声中,几乎听不见。

“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去救你!”

眼看那巨大的脚掌将阿尔文的剑压得离他的脖子又近了几分,夏菲尔的意志越发坚定——可是琉蓝一直固执地紧拽着她的手,让她无法挣脱。

就在这时——

“……不需要!”

阿尔文用力把剑往上推,然后扯开嗓子挤尽全身的力气大吼: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快给我离开这里——!”

夏菲尔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阿尔文,再这样下去的话你会——”

“我说了我不需要——!”

“当——!”

火花飞溅。

——阿尔文猛地把剑往外一撤,同时狠狠用膝盖狠狠地顶中了风翼狼的肚子。被突然的袭击击中,风翼狼惨嚎着跳了起来,阿尔文就势往里滚了一圈,脱离了它的压制。他的一条腿似乎也受伤了,好一会才用剑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它是我的猎物……”阿尔文喘了口气,“该在这里送命的不是你。给我走!跟着那个家伙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我才不要!阿尔文……阿尔文也必须跟我们一起走!”

“哈……真是不合时宜的好心肠啊,大小姐!但是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

阿尔文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敌人——一生的宿敌。

“只是现在,我的敌人是这家伙……我说过的,哪怕赔上这条命我也要杀了它,我要让狼群付出代价,绝对——!”

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中间。

“那样的话……我也一起——”

“快给我逃————!!”

怒涛般的吼声拒绝了夏菲尔拼死想要跨域障碍的最后努力。

——“最后”。

那头风翼狼又缓缓地靠近了阿尔文,伏低身子冲他低吼。而阿尔文亦是毫不退避地挡在道路中间。

他的背后,就是通往生的道路。

琉蓝咬咬牙,用力地拽着夏菲尔站了起来。

“……走!”

“……不要————!”

意识到琉蓝的打算,夏菲尔一手抓着断墙,崩溃一般地大喊着。无论如何也拖不动她的琉蓝焦虑地抖动着耳朵,他深吸一口气,放开了夏菲尔的手——然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把她抓着墙的手指掰开,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整个人扛在了肩上。

“放我下来——!”

夏菲尔喊着,挣扎着,又踢又打——琉蓝的胳膊却像铁箍一样死死地锁着她的腰,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阿尔文——!”

 

四周的景物开始飞速后退,火光、废墟、硝烟——统统退出了他们的逃亡之路。琉蓝背对着那个地狱奔跑,而被他扛在肩上的夏菲尔却依然拼命想要向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伸出手。

 

“呜……阿尔文————!!”

 

她看到,白色的恶魔一跃而起,扑到了阿尔文身上。与此同时,阿尔文扔开了手中的剑,握起拳狠狠将那四根金属刺砸进了最接近它的心脏的地方。

这时,它的獠牙在他的脖颈处合上了。

 

“呜……啊啊啊……——!”

 

鲜血喷溅的声音。风翼狼的惨嚎声。它口中衔着阿尔文的身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论怎样哭喊,也无法将之从这个世界中抹去。

 

1624年。

苍岚联盟一个微不足道的猎人小村,在风翼狼群的践踏下,永远消失在了这片大陆上。

 

 

◇◇◇

 

 

北翡翠森林里逐渐泛起了青白色的光。

——黎明,或许就快要到来了吧。

琉蓝牵着夏菲尔的手,默默地朝目的地行进。他把已经不再哭闹的夏菲尔放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把战斧给弄丢了——他不禁哑然失笑,他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疏忽大意的人。

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弄到新的武器。但,世界上总有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挽回的重要之物。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目的已经成功达到了。接下来他只需要和夏菲尔一起安全到达预定的集合地点,到时他们就再需要担惊受怕。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夏菲尔——她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哭得红肿的双眼现在只是空洞地盯着地面。

他叹了口气。

穿过森林,然后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上坡路——这是登上翡翠山的路。站在山顶,可以看到月曜之国。他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他已经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看来,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然而,一股巨大的拉力阻止了他的行动。他愣了愣,向后一看——夏菲尔停了下来,像一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

“……怎么了,夏菲尔?”他轻声问道,“有哪里……不舒服么?”

夏菲尔摇了摇头,并不说话。琉蓝也没有催促她,耐心地等待着。好半天,夏菲尔低垂的发丝间漏出了一声抽泣,她抬起头,眼睛通红。

“……我……已经没有资格跟你一起走了……”

“……为什么?”

“我,对人类和风翼狼的关系……一度绝望过……我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全都是痴人说梦。我们之间……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能互相伤害,互相屠杀,互相仇恨……”

她剧烈颤抖着,眼泪像珠子一样扑簌簌掉落。

“我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但是……当我……看到爸爸的剑,看到阿尔文被咬死……我……发现自己……恨不得杀光所有的风翼狼——甚至……甚至有一瞬间,失去了理智的我,把琉蓝也当做了敌人——明明,不顾一切地救了我的人是你……!我却——”

她抽噎着,没能再说下去。

“可是……事实上,你并没有这么做。而且……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不是吗?”

夏菲尔浑身一颤,她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但,琉蓝的表情很平静,也很认真。

“这边。”

他拉着夏菲尔,快步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程。钻出茂密的树林后,他们并肩站在山顶上,微凉的晨风吹拂着,远山边缘,太阳已经微微露出脸来,柔软的阳光将天空染成了粉红色,仿佛将昨夜的鲜红融化。

“看到……那片草原了吗,夏菲尔?”

琉蓝指着的是一片被葱郁的森林包围着的小小草原。细细的溪流从中间穿过,在晨光下闪着鱼鳞般的光。

“我觉得……那里,是个很适合安家的地方。”

“……什么?”

琉蓝注视着那里,目光柔和。

“和你告别之后,我一直在想——只靠我们的力量,要如何才能溶解那种已经横亘了数百年的仇恨呢……?后来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

“……嗯,是啊……”

“所以,我只能听从我的直觉,去做我觉得我值得做的事。事实上……我并非完全不恨人类。我也有很多亲人,在同人类的战争中被杀死。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也不会因此改变对你的看法……毕竟,我们要做的,并不是……‘消灭仇恨’。”

泪痕未干的夏菲尔不解地望着琉蓝。沉默了片刻,琉蓝转过身,注视着她:

“我们无法……‘消灭仇恨’。只要风翼狼存在一天,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只要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存在一天,仇恨的种子,就永远不会断绝。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无法和‘仇恨’……共存。”

他抬起手,抓起脖子上的细绳,将始终藏在领口后面的吊坠拉了出来。

——被绳子交叉拴住的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细长石头。它通体深蓝色,中心却闪耀着一点一点的璀璨光芒,就像把一小片星空装在了里面。

“你说的没错……‘琉蓝’,的确是一种美丽的宝石。而它的含义……则是‘希望’。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希望并没有全部消失,人与狼之间并不那么无药可救的……是你,夏菲尔。”

夏菲尔呆呆地看着那块石头——脑中的雾气似乎被吹散了几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正当她苦涩地揪着胸口,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山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了呼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