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句过于理想主义的宣言——但,夏菲尔找不到其他更能表达自己的感情的话语。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站起来,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啊——一不小心说得太过兴奋,都快忘记时间了。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我差不多也该去准备午饭了。”

“哦……”

琉蓝显然还在消化刚才的那些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午饭……唔。这样的话,我最好还是老实呆在这里比较好……”

“咦?”这下轮到夏菲尔一头雾水了,“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今天……那个人——你的配偶,应该也会过来吃饭吧?我并不想惹祸上身——”

“等等等等一下——!”

琉蓝的话让夏菲尔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配偶”?这种毫不浪漫的词,在风翼狼的口中似乎是“恋人”、“爱人”之类的意思……可是,她并没有恋人啊?

她绞尽脑汁——他可能知道的、还在她家蹭过饭的人……等一下,该不会是——

“你是说阿尔文吗?!”

“……是啊?”

猜测被印证了。夏菲尔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既羞耻又震惊的激烈感情腾地冲上脑髓——显然,震惊的成分要更多一些。要命的是,偏偏在这时,说着“我会保护你”的阿尔文的蠢脸浮现在了夏菲尔脑海中,让她顿时气得想要一拳轰碎墙壁。

但她当然打不坏墙壁。于是她选择一边尖叫一边“噔噔噔”冲到了琉蓝面前:

“呜啊啊啊啊啊啊!收回!给我收回那句话!!那、那种脑筋有洞的家伙怎么会是我的恋、恋、恋恋恋——”

夏菲尔挥舞着拳头,整个人像是风中的枯草一样不停颤抖。

似乎是被夏菲尔过于剧烈的反应震住了,琉蓝“唿”地竖直了耳朵,白色的毛发微微炸起,惊恐地看着她。

“对、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道歉,“呃……是我弄错了……对不起……”

夏菲尔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总算是恢复了理智。她瞄了一眼显得忐忑不安的琉蓝,气鼓鼓地撇撇嘴,昂起了头:

“总而言之,阿尔文只是我的青梅竹马,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而已啦!他的确总是跑来我家蹭饭,但,这并不代表——”

“咕噜噜噜——”

——“饭”这个字让某人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抗议声。听觉灵敏的风翼狼少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徒然僵住的夏菲尔,犹豫了一下。

“那个……夏菲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别说出来。”

夏菲尔憋红了脸,眼眶泛泪。

琉蓝果然乖乖闭上了嘴,不再说一个字。他转身摸索了一会儿,用被镣铐束缚的双手艰难地将什么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那是一个沾满油脂的白木盘子——正是夏菲尔端进来的那个。原本盛在里面的满满的烤肉,现在只剩下了一块。

夏菲尔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的,一切的羞耻与沮丧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让她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用力抽了抽发酸的鼻子,伸出手抓起那唯一的、琉蓝给她留下的烤肉,笑得仿若此刻从窗棱间洒进的蜂蜜色阳光。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的吃啦。”

 

——没错。她现在可以确信。

——她所期望的,绝不是什么不可能实现的事。

 

 

◇◇◇

 

 

自橙色的旗帜飘扬在村子上空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

夏菲尔持续着与“猎人”这一身份完全沾不上边的单调生活,几乎每天都窝在家里。风翼狼群依然盘踞在南翡翠森林中,与保卫村子的守备队对峙着——威胁并没有消失,代表着“警戒”的信号旗一刻也没有降下来过。但,夏菲尔却觉得她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安稳——甚至安稳得让她心慌。

她在杂物室里铺了个简单的地铺,倒也睡得很安适。甚至有几天,她一反常态地睡到了日上三竿,在被窝里磨蹭许久才如梦初醒慌忙起床。然后,她把自己收拾妥当——谨慎地穿好狩猎服,带好该带的东西——尽管,她并不能出门狩猎。

接着,她会推开隔壁卧室的门,探进半个身子,精神抖擞地说一声“早安”。

通常这个时候琉蓝早就已经醒过来了,正跟往常一样一脸无趣地呆坐在床边。但最近,他会在看到夏菲尔的时候露出一点点笑容,轻轻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这总会成为夏菲尔做早饭的绝佳动力。

琉蓝总是呆在卧室里。在腿伤恢复到不再影响行动之后,他偶尔会在双手被拷住的前提下走出来,静静地站在一边看夏菲尔娴熟地调理那些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味的储备食材。

马铃薯、宽叶菜和风干兽肉。有时候是艾拉罗拉风味的蔬菜杂炒,有时候则是夏菲尔独创的特制炖锅。每当夏菲尔略有些得意地展示自己从小锻炼出来的烹饪技艺的时候,琉蓝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奇怪的发言。

比如说,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泡在水里的风干兽肉——这样它们才不会咸得无法下咽——用平板的声音说:

“……狼群,总是抓到猎物马上就吃掉了。无法想象……在肉里面加这么多东西,好像破坏了原本的风味。”

“咦?”

原本忙着削马铃薯皮的夏菲尔抬起头,瞪大眼望着他。

“也就是说……你们到现在还在吃生肉咯?”

“……嗯。偶尔会。尤其是……成年的狼。有调理它的时间,早就连骨头都啃干净了……”

“哈……”

“但是我做的你每次也没少吃啊”——夏菲尔总是这么愤愤地想,然后又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吃过午饭之后,夏菲尔会进入完完全全的“无事可做”的状态。“禁猎令”下发后的一周内,夏菲尔把几乎一尘不染的家重新打扫了一遍,连一个角落都没放过。这让她的心情舒畅了许多,虽然新换的干净床单和柔软棉被显然让琉蓝无所适从了好一段时间。

可那之后,夏菲尔就彻底闲了下来。偶尔,在做完武器的保养之后,她会呆呆地在窗前坐很久——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以前那些不得不听阿尔文胡吹瞎聊的日子。那时她从不会觉得无聊,只会烦得想把他打晕。

但他果然如他之前所说,变得整日忙碌不已,当然也就不再有来夏菲尔家蹭饭、或者和她调侃打闹的时间。夏菲尔曾经一度很庆幸,毕竟,她在家里藏了一个秘密的“猎物——这种情况下,让一个对风翼狼恨之入骨的守备军队员在屋子里随便乱晃,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可是,每次阿尔文匆匆从她窗前走过的时候,每次他看到她,强打精神露出笑脸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巨大的罪恶感都会让她心神不宁。

有时候夏菲尔觉得,她的选择也许是对阿尔文的一种背叛——彻彻底底,没有狡辩的余地。

她很愧疚。但,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第三周,夏菲尔成功地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那就是和琉蓝一起分享那些父亲曾给她讲过的故事。

起初只是她闲得发慌,只得选择将书架上并不多的书再看一遍。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看了多少遍,但那些用最简单的言语编织而成的壮阔传说却依旧如此震撼人心,依旧能让看得入迷的夏菲尔露出各种各样奇怪的表情。或许是被那种奇特的反应所吸引,琉蓝偶尔也会问一两句有关故事的问题。

渐渐地,问题越变越多,夏菲尔的回答也越变越长——最终,就变成了两个人共同参与的“故事会”。

 

“那么——今天我们来读‘世界上最后一只妖精的故事’吧!”

“……嗯。拜托你了。”

 

——每天下午,午饭过后。刷好的雪白的盘子排列在碗橱里,桌上没吃完的肉干土豆浓汤撒着一层阳光,夏菲尔读故事的声音和时间一起,在小小的卧室中悠悠旋转,流淌。

琉蓝坐在床上,安静而专注地倾听。风翼狼族群内虽然也有世代流传的简单史书,但琉蓝必须得承认,风翼狼并不是一个喜欢回顾历史的种族。它们不关心过去的事,尤其不关心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存在——双生女神,守护者,魔女,妖精,狼群知道他们何时灭亡,却不知道,他们也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如此之多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它们值得被记录成册,值得被永远铭记,值得一个人类少女花费大量的时间,逐字逐句地读给一个风翼狼少年听——

——琉蓝总是努力不听漏任何一个词。这是他能表现的,对这些传说的最大尊敬。

 

这种染着温暖色彩的日子仿佛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甚至,夏菲尔觉得,这样似乎也不坏。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常常一个人住,而父亲并不会因为女儿怕黑就放弃手头的工作。虽然阿尔文经常跑到她家来陪她过夜,但,那在他们成长到某个令人尴尬的年龄之后,那也就变成了一件无法再继续的事。那一段独自咬牙忍耐的日子,哪怕现在回忆起来,也会让夏菲尔露出苦笑。

后来的她已经不再畏惧“独自一人”的状态,甚至还学会了享受那种状态带来的自由。可每当她从练习场回家、打开门,面对着一片漆黑的屋子的时候,她总会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然而,最近,这种感觉消失了。

夏菲尔想了很久才明白,那种她从小缺失的感觉——那种每当想起“琉蓝就呆在卧室里”时,总会满溢胸腔的感觉,大概——就应该被称为“安心”吧。

没错,她跟琉蓝呆在一起时感到很安心。就跟和父亲、和阿尔文、和其他朋友呆在一起时一样,她很安心。

“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在她合起书,望向坐着打起瞌睡、耳朵微微下垂的琉蓝时,曾经有那么一瞬,冒出过这样的想法。

否定几乎与此同时。夏菲尔心里很清楚,琉蓝不会、也不能留在这里。她不知道接下来父亲会做出怎样的决断——迁走,或是留下——无论哪个,对琉蓝来说都不是个好兆头。他必须尽快离开,他不应该被卷入人类与狼族的战争。

琉蓝的伤势在一天天好转。这也就意味着,他离开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夏菲尔强迫自己为此感到开心,但很可惜,似乎没什么效果。

而且,在那之前——夏菲尔遇到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更加棘手的问题。

 

“……呜哇。”

 

——时间是“禁猎令”颁布之后的第五周,白银之日的早晨。准备做早饭的夏菲尔保持着拉开柜门的姿势,呆呆地盯着橱柜里面。

“怎么了……?”

夏菲尔慢慢地站起来,转向一脸困惑的琉蓝。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伸出手给他看——那之中躺着两个小得可怜的土豆。

而橱柜之中只剩下一颗宽叶菜。

“……我们的存粮吃光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夏菲尔站在杂物室里,一边用力绑紧头发,一边在心底默默念叨。她戴上长手套,再一次检查了弓箭的状态和箭筒中箭矢的数量。猎刀和剥皮小刀都是刚刚磨过的,闪着白光的锋利刀刃无可挑剔;应急小包的中的药品和止血带也全部更换过了,她简直想不出自己还能再往里面补充什么。

“……只不过是去猎几只长尾兔而已嘛。”

她甩了甩头,嘲笑着自己的神经质。活着就必须要摄取能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且,在长达一个月的消耗下,她确信其他村民家里也不会剩多少存粮。这样一来,违反命令偷偷外出打猎,似乎就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

然而,她为什么感到如此不安呢?

是她刚刚经历了失败的初次狩猎没多久就遭遇了空白期的原因吗?是狼群正在咫尺之处对他们的村子虎视眈眈的原因吗?

——不。

一种挥之不去的、无法言说的奇特不安搅得夏菲尔心神不宁。

但是她必须去,这是她不能逃避的责任。

她思索了一会儿,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打开了架子上的抽屉。手指停顿了一秒,她果断地抓起里面的某个漆黑色的东西,把它固定在了腰带上。

“好……!”

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似的,夏菲尔猛地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拉开门走出了杂物室。外面,琉蓝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全副武装的夏菲尔,欲言又止。

“好了,那么我去去就回!”

“……等等。”

他叫住了夏菲尔。

“我想……我还是现在就离开比较好。”

夏菲尔愣住了。琉蓝就像什么都没觉察到一样,继续说道:

“毕竟……多一个我,对你的负担太重,粮食的消耗量……也会大幅增加。而且,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现在的森林……变得很奇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冒这个险。那对人类来说,太危险了。你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我走了的话,你也可以放心去……寻求其他的人的帮助。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的心脏一阵紧缩。他这算是在关心她?所以,他才提出要离开?

她发现自己在极力忽视“琉蓝的腿伤已经几乎痊愈了”这个事实。

她不愿意让琉蓝离开。或许她可以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比如让琉蓝和她一起去打猎,但,这很快就被她否决了。

第一,就算只有她一个,要避开大家偷偷潜入森林也已经极其困难,更别说加上一个琉蓝;第二——这简直跟承认琉蓝“具备了可以离开的能力”没什么两样。

痊愈之日就是分别之时——夏菲尔记得很清楚。

所以,她选择摆出若无其事的笑脸:

“没关系的啦。要是有什么野兽胆敢来骚扰我夏菲尔大人的话,我就一只一只把它们全都揍扁!别小瞧我,我起码也是个训练有素的猎人啊!所以,你就负责乖乖呆在这里,别被发现就好啦。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

“而且……就算是要分别,至少也得有顿像样的欢送晚餐才对。是吧?”

琉蓝的耳朵颤抖了一下。

他注视着夏菲尔,慢慢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总是冷冰冰的琥珀色眸子泛起温润的光,他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他的眼神在传达着这样的话语。

夏菲尔敛起笑容,换上了一副专注而认真的表情,向他摆了摆手。接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打开了家门。

 

——没错。

 

他们必须要迎来别离。

夏菲尔无力阻止,也不愿阻止。但至少现在,她希望它能晚点来临——给她留一个能和这个意外的来访者,她的“同类“,好好告别的机会。

 

 

◇◇◇

 

 

阔别已久的北翡翠森林一如往常。密密匝匝的枝叶仿佛一簇又一簇绿色的云,层层叠叠地覆盖着粗壮树干上伸出的枝桠。温暖的阳光从缝隙中漏下,照耀着那些湿润泥土中生长出来的花草植物。

森林从来不会在意有谁闯入,或是离开。

 

“……嗉——”

蹲在一丛半人高的灌木丛背后的夏菲尔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夹杂着草木与泥土气息的空气填入肺部,稍微抚平些许了她紧张的心情。至少,她拿弓的左手已经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奇怪,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

夏菲尔想不通。

目前为止,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顺利得超过她的想象。她没碰上任何一个守备队队员,甚至没碰上一个村民,就成功地、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森林里。毕竟守备队员也是人,这或许是过于漫长的等待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倦怠吧——她试着这么向自己解释,但她很清楚,父亲绝不可能容忍这种疏忽。

此外,还有一点——

 

夏菲尔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换成了半跪的姿势。

 

——她已经在这片灌木丛中蹲了至少两个小时了,别说长尾兔,她甚至连一根兔毛都没看到。

这不合道理。

她虽然是个新手猎人,但并不缺乏有关狩猎的基本知识。夏季是长尾兔最为活跃的季节,尤其是这片区域——北翡翠森林的西南角,这片生长着大量它们最喜欢的奇奇果的草地,总是能看到许多圆滚滚的长尾兔在草丛间穿梭。

但,今天——草丛安静得让她觉得不可思议。长尾兔们就像约好了似的,全都躲在巢穴里不露面……难不成,它们已经料到她今天会带着弓箭跑到这儿来了吗?

(……开什么玩笑。)

夏菲尔摇了摇头。她可不打算就这么空手而归——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她重新打起精神,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再次搜索草坪。她有信心自己一定可以猎到些什么,要知道,她对自己唯一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固执脾气,可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可是……即使如此。

缭绕心头的不安,却依然没有一丝要消散的意思。

 

“窸窣窸窣——!”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枝叶摩擦的声响。

夏菲尔皱了皱眉,循声抬起头——方向是正前方,草地对面的密林深处……听起来并不像长尾兔这样的小型动物能制造出的动静。

难道……有什么“大家伙”过来了?

夏菲尔吞了口吐沫。这不是个好兆头,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夏菲尔当然具备与一般的野兽搏斗的能力,而手中的弓也让她有自信,自己能在那个“大家伙”扑上来之前就一箭结果它——

万一,一时失手呢?

昨晚的晚饭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胃里空空如也的夏菲尔根本不可能斗得过有着丰沛食物的野兽们。而且,万一那并不是“一般的野兽”……

……该怎么办?

“悉悉索索”的声音疾速接近,夏菲尔开始不自觉地往后移动——难道,她真的只能离开这里,空手而归?可是,她想不通——夏季的北翡翠森林到底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型野兽?

难不成……

她的心猛地一沉——就在这时,对面交叉的枝叶被一双细瘦的胳膊猛地扫开了。

“……咦……”

冲进视野的是一个幼小的黑发男孩。他看起来非常慌乱,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拼命地往前跑——夏菲尔仔细一看,发现他是村里埃西亚奶奶的孙子波文。

她松了口气,在心底嘲笑了一番自己的胆小。

不过——看来无论被揍多少次,波文似乎也改不了偷偷跑进森林玩耍的毛病。在这种戒严时期,这对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夏菲尔觉得她必须得把他扭送回家,再好好跟埃西亚奶奶好好交流一下才行。

于是,夏菲尔收起弓箭,准备站起来叉着腰大喝一声。要是能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吓住那是再好不过……

 

——然而,那样的想法,却在下一秒化为了空白。

 

震耳欲聋的吼叫响彻森林。

一个像小山一样的黑影撞断了无数树枝,直直地冲了出来。

即使四肢着地也足有近两英距高的庞然身躯上覆盖着钢刺一样的黑毛,竖着圆圆耳朵的巨大的脑袋上,茶色的眼睛凶光毕现,血红的舌头从长满尖牙的嘴里耷拉了出来。

——是一头成年雄性巨山熊。

它正用长有尖爪的四肢狂奔,追赶着波文。

波文发出惊恐的尖叫,更加卖力地想要跑出草地。可是矮小的人类男孩又怎么可能跑过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巨山熊几步便追上了他,抬起前爪毫不迟疑地将他按倒在地。

“咔嚓!”

被具有相当重量的熊爪按住的细细胳膊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声音。波文嚎啕大哭,一边用力踢打着,企图能够挣脱——

——然后。

巨山熊长号一声,一低头将满嘴小刀一样的牙齿咬进了波文的肩膀和脖子。他发出凄厉的惨叫——血液的浓厚味道开始在空气中飘散,撕咬与咀嚼的声音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响了起来。

几秒后,波文猛地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一切,几乎就发生在眨眼的瞬间。

 

夏菲尔从眩晕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在呆呆地盯着惨剧发生的地方。她整个人坐倒在灌木丛后面,手里紧紧抓着一把草和泥,弓则掉在一边。她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根本无法动弹。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啊……啊啊……”

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模糊的视野中映出巨山熊撕扯半具残尸的样子。绿色。红色。绿色。红色红色红色——原来绿色与红色混在一起竟然如此丑陋,丑陋得……令人作呕。

然后夏菲尔真的吐了。空空的胃只挤得出胃酸,停留在食道和喉咙的烧灼感让夏菲尔不停地涌出泪水。她撇开头,不敢再看那悲惨的景象。

如果说她早站起来半秒,现在肯定也变得跟波文一样了吧?

但是——究竟为什么,原本应该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巢穴中的巨山熊,会跑到森林里来?

——“现在的森林变得很奇怪”。

夏菲尔想起了琉蓝的话。

“疫病”肆虐的风翼狼群。惨死的猎人们。死气沉沉的村子。没有生物的鲜活气息的森林。躲藏的长尾兔。在异常的时期出现在异常的场所的巨山熊——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迄今为止她所有的宽容、自以为是,和那些感人的决心之所以能长久地在她心中存在,并不是因为她比其他人类聪慧,也不是因为她比其他人类要更高尚。

——那只是因为。她是个躲在温室里的。大言不惭的。

无知者。

夏菲尔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原本冷得几乎冻结的胸口有什么东西“腾”地爆裂燃烧,冲上脑髓。

那头巨山熊还在吃着。咬着。嚼着。撕扯着。夏菲尔记忆中那个总是喜欢在她练习弓术的时候捣乱,缠着她给他讲故事的波文的小小身体,就这样变成了一堆辨不出面貌的烂肉。

 

毫无道理的。

一个无辜的孩子死了。

 

脑中响起理智支离破碎的声音。

夏菲尔一把抓过了落在一边的弓,同时右手从箭筒中抽出箭来。她几乎是扑到了灌木丛之上,拉满弓——将箭直直指着沉浸在进食中的巨山熊。

“啊啊啊啊——!”

她无法自控的大吼——用最不像一个合格的猎人的方式,将箭射了出去。高速飞行的箭指着巨山熊的后颈——它的要害,若是一击命中,就算是它这样的巨兽也回天乏力。

可,它转过了头。

箭几乎是擦着它的皮毛飞了过去,钉在了树干上。巨山熊低吼了一声,抛下波文的尸体转向了箭矢发出的方向——

夏菲尔心底一凉。她知道,大事不妙了。

巨山熊的视力很差,加上夏菲尔穿着一身隐蔽性极佳的狩猎服,所以它并没有看见夏菲尔。但是——糟糕的是,它的听觉很好。而且,它听到了夏菲尔的吼声。

“……”

夏菲尔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有那么一会儿,巨山熊也只是站在原地,用眼睛警惕地盯着她所在的方向。

但愿它认为那只是一群发疯的地猴——夏菲尔默默祈祷。或许是她的祈祷奏了效,巨山熊哼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但——下一秒,它目露凶光,号叫着向灌木丛扑了过来。

 

——“完了”。

 

一道巨大的阴影迅速覆盖过来,冲天的臭气和血腥味差点把夏菲尔熏晕过去。她连忙就势向旁边翻滚,勉强脱离了巨山熊的攻击范围。失去攻击目标的巨山熊撞在了灌木丛背后的树上。它怒嚎着,挥起巨大的尖爪,狠狠地拍在了树干上。

被将近六百千英克的重量撞击之后又遭到猛力拍打,粗壮的树干发出呻吟,然后轰然折断、倒塌。还未从上一波袭击中回过神来的夏菲尔愣了一下,接着便感到一阵狂风从头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