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那个严肃又古板的骑士来说,这简直是超乎想象的鼓励与信任。

贝栗亚瑟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儿,脑海中蓦然回响起了碎魂乡的魔女曾说过的那句话——

“真相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至于该如何将它从水底捞起——那就是你们这些,活在‘现实’中的人该考虑的事了”。

于是,她不由得,松懈了眉头。

“……真的……很像呢。”

“什么?”

骑士面露不解之色。

“对不起。之前发生了太多事,一直没有机会转达。”贝栗亚瑟柔缓地说,“……我在碎魂乡,遇到了一位叫做‘艾菲瑞特’的魔女。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好,苍月。”

“……”

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苍月的表情冻结了。下一秒,面如坚冰的骑士脸上浮现出既像喜悦又像悲伤的复杂情绪,永远镇定自若的目光此刻变得飘忽不定,他看了看贝栗亚瑟的脸,又看了看黑暗而寂静的墙角,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圆形的月光上。

“……是吗。艾菲她——……”

苍月干涩的声音断在了半空中。那声音轻柔得就像在述说一个易碎而又珍贵的宝物。

——对他来说,那的确是此生唯一的、无可取代的宝物。

“艾菲瑞特”。

那是他心爱的妻子。

“您果然已经……见到在门的另一边的她了吗?”

“嗯。她看起来很精神,就像苍月说的那样可爱……嗯,虽然以年纪和立场来说,用‘可爱’来形容她似乎有点不妥……或许应该说是又强大又美丽,然后——又不留情面吧?”

贝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但是苍月一定比我更了解她。所以,未来和她重逢的时候,请记得替我向她说一声‘谢谢’。”

——对苍月来说,“重逢”这个词是如此遥不可及。他与艾菲瑞特就像是被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牢笼里,不知何时才能筑出通往彼此的道路。

但即使如此。即使贝栗亚瑟也对此心知肚明。

她还是用了笃定至极的口吻。

“……好的。我一定会如实传达。”

于是苍月也静静地笑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啊呀,你们在这里啊。”

舱门突然被打开了。从走廊涌入的灯光冲散了黑暗,安和晴站在光亮之处,望着坐在地上的贝栗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么冷的天气你还真敢就那样往冷冰冰的地上坐……真是服了你了。我说苍月,你既然是这家伙的随从的话就给我好好说她几句啊。”

“抱歉让您失望了。我拿贝栗亚瑟殿下的固执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苍月微笑着向安和晴行礼,接着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觉得……还好,并没有那么冷。”贝栗亚瑟一本正经地说,“况且,适当的低温有助于提神醒脑——”

“是是是,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安和晴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哈尔叫你过去。现在,马上。”

贝栗亚瑟愣了一下,立即站了起来:

“受伤的大家的都已经接受了治疗了吗?”

“……算是吧。拜伦那家伙只是受了点擦伤,早就在活蹦乱跳地给艾格莎和白雏当苦力去了。劳伦斯和梅莉莎也早早包扎结束,从刚才起就躲在厨房里不知在密谋些什么。迪伦和薇拉就更不用说,那两个小鬼只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受了点惊吓。至于艾文……”

她咳嗽了一声:

“近距离的枪击对左手的伤害实在太大了。艾格莎那家伙也竭尽全力去处理了……但中间隔了太长时间,已经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不过……只要花些时间好好休养的话,也能恢复个百分之八十左右吧。只是以机工师来说,‘百分之八十’并不是一个乐观的数字……”

说着说着,她突然闭上了嘴。片刻之后,她摆出一张生气的脸来,提高了声音对贝栗亚瑟说:

“好了到此为止!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要是这么在意的话就赶快做完手头的事然后自己去问他们不就好了!话我已经带到了,你也知道哈尔那家伙对迟到有多啰嗦,所以赶紧给我迈开脚往餐厅走!”

“好、好的,我明白了……”

贝栗亚瑟规规矩矩地向安和晴颔首致意,接着便朝安和晴让出来的通道快步走去。然而,就在她掠过安和晴身边的时候,安和晴却又一次开了口:

“所以说……克洛威尔那个家伙真的,选择了那边的世界吗?”

曾经的月曜之国公主语气平淡。

“……嗯。”

贝栗亚瑟略微停了停脚步,接着便继续往走廊深处走去。

“但这只是暂时的而已。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冷清寂寞的白炽灯下,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空荡荡地回响。

安和晴面对着黑暗的空无一人的船舱,独自靠在门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你确实,一次都没有说过你一定会回来呢。做不到的事就绝不会轻易承诺,你这家伙,在这种细微的地方倒是诚实得令人恼火。所以我才无法信任你啊。大概以后也……再也无法信任你了吧。”

她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寂寞。

 

 

◇◇◇

 

 

白风号的餐厅只是一个用二十平方英距的船舱临时改建的生活区,同时也兼作简单的厨房。

毕竟,零曜研究所在设计这艘翼轮的时候,也没有预想到这些骑士有朝一日不得不将这艘翼轮当做长期的据点。

贝栗亚瑟踏进餐厅的门的时候,哈尔就站在门口。即使在这种时候,他手里依然拿着一叠资料不停翻看,仿佛今天一天内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他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影响。无论在哪里,何时,遭遇了什么事——哈尔依旧是哈尔。永远也不会改变。

“……来了?”

看见贝栗亚瑟之后,他将手中的资料收进了档案袋之中。

“伤员的治疗已经告一段落了。还有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就会在目的地降落,在彻底忙碌起来之前,我想差不多也是时候解决一下积压已久的问题了。”

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

她很清楚。虽然已经看见了一线曙光,但她现在依然是个嫌疑未清的罪人。即使最终她能够自证自己并不是杀害哈尔和克洛威尔的父母的凶手,今天的事——荆棘骑士团如此迅速地走入末路,她依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握紧的拳头此刻缓缓松开。贝栗亚瑟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充满觉悟的眼睛望着哈尔。

“……我明白了。”

她说。接着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就像准备受罚的罪人。

“你这是——”

贝栗亚瑟不顾哈尔震惊的目光,执拗地说道:

“哈尔团长,请让我接受处分。作为副团长——作为一个骑士,作为一个人,我非但没有完成应尽的职责,反而因为个人的软弱,给女王留下了问罪的把柄,将骑士团……乃至整个国家推进了深渊。尤其是克洛威尔副团长的出走……我的责任不可推卸。但是,我依旧无法相信他的‘叛变’……也无法接受,克莉斯老师的……‘牺牲’。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但是,请允许我继续作为一个骑士,追查这两件事……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请相信我。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拜托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哈尔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快给我站起来。”

——他冷冰冰地说。闻言,贝栗亚瑟不敢耽搁,连忙站起身子,挺直脊背,等待预想中的“处分”。

“贝栗亚瑟副团长。”

“是。”

“希望你不要忘记。虽然现在迫于现状,我们不得不分散人员,只留下一部分骨干组成特殊时期的活动队伍……但我依然是你的团长。你依然是骑士团的副团长。追查克洛威尔和克莉斯老师的事是你分内的工作,除此之外你还会有很多任务,我不会给你偷懒的机会。”

“是……我明白。那么关于处分——”

哈尔狭长的双眼中映出了因紧张而抿紧了嘴唇的贝栗亚瑟。

“处分就是,现在大吃一顿。吃饱了之后给我好好干活。”

“……”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贝栗亚瑟愣在了原地。

“不……这好像和我概念中的‘处分’有点不一样——”

“这是我的命令。”

被哈尔锐利的眼神一扫,贝栗亚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接着,哈尔侧身向右——贝栗亚瑟这才看见始终被哈尔挡在身后的小型餐桌。

满满一篮子浅黄色的配餐面包。两份艾拉罗拉杂烩蔬菜。两份黄油土豆油封鹅腿。两份山蘑培根面。两份鸡肉卷。桌上还放着几块巧克力。

简直就是淀粉与能量的盛宴。

视觉上的刺激让嗅觉也瞬间变得灵敏了起来。刚才还淡若无物的菜肴的香味顿时变得浓厚了起来,引得原本麻木不仁的胃部开始抽搐着疼痛。

“我不明白……”贝栗亚瑟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你已经太久没有好好吃饭了。当然,我也是。”哈尔平静地说,“饿着肚子什么都做不了——劳伦斯他们这么说,接着把不宜久放的食材先处理掉了。所有人都好好吃了一顿,剩下的全都是我们两个人的。怀着感激的心情开动吧。”

他顿了顿。

“另外。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不会因为某个人说‘黑猫’是凶手,就照单全收。他是我弟弟。他一定也一样。”

说完,哈尔自顾自地走到桌前,拉开了其中一个椅子坐了下来。

贝栗亚瑟沉默地望着这一桌丰盛的晚餐,胸口的空虚感在某一瞬间,甚至压过了饥饿。

——这大概就是,最后的宁静了吧。

于是贝栗亚瑟也走上前去,坐在了哈尔对面。两人对视一眼,仿佛胸怀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一般同时低下头去,埋头开始默默地、大口地、用力地——咀嚼面前的食物。

胃部被一点点填满,逐渐充实。令人怀念的味道充斥着口腔。

大概是太过美味也太过让人满足,贝栗亚瑟吃着吃着,甚至都忘记了梗痛的喉咙与胸口。仍然摆出一张扑克脸的哈尔以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气势消灭面前的食物,贝栗亚瑟边吃边看,目光习惯性地转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就像克洛威尔还在时那样——

那里空无一人。

 

 

◆◆◆

 

 

深夜。

乌云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去。雪越下越大,封冻的寒风在苍峦大陆上空盘旋,将那些在暗夜中逐渐滋生的哀伤、愤慨、迷茫与决意统统纳入怀里。

除了——此地。

潮湿的漆黑土壤不见一点雪花的踪影,也再也没有黑色结晶的踪迹。沉默伫立的黑魂塔地下,十几个身穿黑色袍子的月曜士聚在一起,一同注视着横放在仓库中心那个足以装下一个成年男子的大型培养槽。

“真是难以置信——好不容易有机会能好好给那群傲慢的王国人一点颜色瞧瞧,结果我们非但不能参加今天的突袭,还得一整天守着这个拖后腿的混蛋。”

站在最前面的月曜士愤慨地抱怨。培养槽中那团逐渐被苍白的皮肤包裹起来的血与肉与骨骼的混合物抽动了一下,仿佛听得懂月曜士的话似的,将深嵌在心脏中的黑茧对准了他的脸。

“太无礼了,泽卓。”站在他旁边的月曜士低声呵斥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之中唯一具有皇室血统的——”

“是啊,‘皇室血统’。庶出的混血杂种——这家伙身上唯一还有点价值的也就只有这个了。要是公主殿下还在世,怎么可能轮得到这个废物?”

泽卓嗤之以鼻:

“我的意思是,我们干嘛要把这个当初连物资调度都做不好的蠢货当做领头羊?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幸存者,论情报掌握量,我们比他要强得多;论能力,这次完美复活的精英战士不计其数——塞缪尔大人究竟是看中了他哪一点?”

所有人都沉默不言。见状,站在他旁边的月曜士脸色阴沉,语气也变得更加严厉起来:

“作为一名月曜士——一名战士,在队伍中挑拨离间、动摇人心乃是大忌。不要因为我们夺取了暂时的胜利就得意忘形,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不是吗?塞缪尔大人选择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奉劝你也不要太过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麟十七阁下做不好物资调度,只是因为他并不适合留守后方——”

“眼看这家伙长出了眼睛和耳朵,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拍马屁了是吗九宁?不错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有这种才能?好吧我表个态,我觉得你说的话纯属放屁。到底谁才是那个听信谣言的蠢货?!”

“你——”

争执声越来越大,其他始终闭口不语的月曜士们也不得不出言劝阻。

就在此时。就在谁也没有发现的时候。

培养槽中的浑浊液体突然发出了浓稠的翻搅声。在九宁和泽卓的争吵声,在月曜士们此起彼伏的劝告声中,槽内的血浆、肉团、骨骼与黑茧融合而成的最后产物缓缓从浊液中坐起,湿漉漉地贴在前额的齐肩乱发之间,一双金色的瞳眸在昏暗的地下室灼灼发亮,让人联想起棱角锋利的宝石。

他站了起来。跨出培养槽。裸露的年轻躯体上肌肉虬结,如同精雕细琢的雕像。

他就那样站到了背对着他的卓泽旁边。

直到这时,月曜士们才像如梦初醒一般注意到他的存在。望见他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面露惊惧,接着猛地后退,向他颔首致意:

“麟十七皇子……!吾等有失礼数,还请见谅!”

——除了离他太近,一时间呆在原地的卓泽。

麟十七用那双灼人的黄金眼瞳扫视所有人,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卓泽脸上。就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时候,麟十七突然一歪头,轻快地摆了摆手:

“啊哈哈,不用这么毕恭毕敬地跟我说话啦。我好像对什么‘皇子’什么‘您’之类的破词过敏,听到简直连骨头都要痒起来了。放轻松一点,随便叫我什么都行——啊不过,‘麟十七哥哥’只有漂亮的姑娘才可以叫,我看在场的好像男性特征都很明显所以这个就免了吧。”

他乐呵呵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右手则随意地搭在了僵在旁边的卓泽肩上。

“还有你。哎呀,别这么硬邦邦的嘛。虽然我‘恰好’是你的上司,又‘恰好’听到你在抱怨我,不过没关系!我这个人超开明超和蔼,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让你写检讨——”

突然。他手臂上的肌肉拧紧了。上臂与下臂之间的夹角就像钳子一样死死地绞住了卓泽的脖子,巨大的压力让卓泽瞬间便出现了缺氧反应,开始本能地剧烈挣扎——然而,麟十七却像毫无知觉一样,依旧笑容灿烂:

“不过,在一个还未成形的队伍中给还躺在培养槽里的管理长泼脏水……我觉得这可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我好想也得来个‘杀鸡儆猴’才行……你觉得呢,小·卓·泽?”

麟十七的手臂收得更紧了。长时间的缺氧让卓泽只能发出空气挤过空管时的奇妙声音,青紫的面部上血管暴起,上翻的双眼中涌出大量的泪水。极致的痛苦让他发疯般地抓扯束缚着自己的麟十七,麟十七的胳膊被抓得鲜血淋漓,但他本人却毫不在乎。

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往手臂注入力量。

不停地、不停地。

——就像要把卓泽的脖颈折断那样。

漫长而令人战栗的死寂之中,没有人敢挪动哪怕一步。就在臂弯内突突跳动的脉搏逐渐衰弱下去的时候,麟十七却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臂:

“好了到此为止——喔抱歉,大家好像都吓了一跳的样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本意不是想要吓你们啦,只是想提醒大家一下口不择言的人会有什么下场而已。老实说,虽然塞缪尔那家伙跟我说过一些,但我到底是刚刚才回到这边的世界,需要你们协助的地方多如牛毛——可以的话我不想失去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反过来你们也是一样的吧?”

他笑眯眯地说着,同时完全放开了卓泽。身体瘫软的卓泽就像个破麻袋一样滑倒在地,本能地捂着脖子不断咳嗽。

就在所有人都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拎起卓泽的袍子后领,将他头朝下摁进了装满血与肉混合而成的浑浊液体之中。

“在场的不管是幸存者还是复活者,都懂得这次的机会有多来之不易……谁也不想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事上,对吧?”

麟十七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

猛烈泛起水泡的浊液就这样逐渐归于平静。冻结的空气中,麟十七若无其事地放开手,接着在卓泽的尸体翻倒在地的巨响中,露出了与刚才一模一样的,开朗的笑容:

“那么,谁愿意来给我说明一下,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

 

黎明静静靠近。

 

 

—鸦羽之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