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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不想。不言。

对待自认“没有价值”的问题,克洛威尔从来都只采取这样的态度。

不去倾听会让自己动摇的事情。不去思考会让自己彷徨的东西。不去议论会让自己失常的现实。

在他持续了七年的骑士生涯之中,这个忠诚而坚定的信条为他赢得了很多东西。像是部下们的信任,一次又一次的“任务成功”,还有那些沉甸甸的期待与责任。当然,它也让他失去了许多正常人类应当拥有的东西,但他从来就没有渴求过,对那些东西的思考也仅只停留在浅表,因此他从不会为此感到失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恰如其分的地方,燃尽自己所有值得利用的价值——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也是唯一的路。他从不允许自己偏离分毫,八年前的冬天拷住他的双手的镣铐,其实从来未曾解开过。

“不择手段”也好。“不近人情”也好。“残次品”也好。

如果这些都能成为交换更大的成功的筹码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其结果——就是现在的局面。

被乔伊撕破伪装那天克洛威尔就已经有所觉悟。若是他某天真正摘下自己的“面具”的话,所有人,大概都会像此刻的无感一样,一边睁大恐惧的双眼一边崩溃般地痛骂他“怪物”吧。

既是祈愿者又是异端的他深知人类对异类的容忍性有多低。他十分理解也十分尊重。

但也只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

因为这只是“没有价值”的问题。戴着面具时笑着赞扬过的那些爱与温暖,对他来说,和冷掉的柠檬茶其实是一样的东西。

除非它们成为通往胜利的“绊脚石”,否则他绝不会真正地在乎它们。

——包括“自己”。

 

 

贝栗亚瑟的记忆回廊猛烈震动起来的时候,克洛威尔刚好将粘附在刀尖上的小指指甲甩到了脚边的地面。那小小的人体组织碎片在接触白格地板的瞬间冒出青烟,接着便化为了一小滩黑色的污渍。

相同的污渍另外还有九个。犹如散落在无感周围的硬币。

强烈的震感让克洛威尔想起了在安和晴的记忆碎片之中的经历。好在,看似脆弱的地板的墙体非但没有像月曜之国被撕碎的国土一样四分五裂,反而犹如搭建积木一般迅速自行修复了破损与崩塌。

那猛烈的震动,仿佛只是记忆回廊本身发出的怒吼。

荆棘藤重新朝空中伸展。黑白格的棋盘地面坚实如初。克洛威尔望着静立在记忆回廊中央的破旧红色高椅,血痂干结的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看来真正的主人就快要回到这里了。你的顽抗到底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的目光落在以奇怪姿势平躺在地上的无感身上。她并没有回应,只是坚持用大睁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左眼死死瞪着他。全身上下都是拷问痕迹的她像条遭受暴晒的落难湖鱼一样一动不动,而半小时前还能轻而易举地修复黑翼的她,此刻却连被剥去的指甲都修复不了。

“喂,还活着吗?”

克洛威尔用鞋尖踢中了无感的心口。无感口中喷出黑色的汁液,算是回应。

“这不是还有意识嘛。刚才你一直死撑着一句话都不说,我还以为你咽气了。”

克洛威尔泰然自若地说,似乎对自己先前的残忍行径毫无感触。毕竟对他来说,这也只是任务的一环——当然,如果将“拔指甲”一类的可怕拷问用在人类身上,那势必会引发诸多问题。但,对象是身负“自愈”与“无感”的黑茧,克洛威尔知道她不会畏惧疼痛,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痛感。

诚然,身体被破坏造成的曜力流逝自然会给她带来打击——但,对她来说,任人折磨无力反抗的“耻辱”,才是真正的拷问。

自视甚高的自己被最看不起的“怪物”打败。羞辱。

“但是……即使落到这步田地,你还是一个字都不愿意透露实验团体那帮混蛋的情报。”

靴底踩上她的小手。碾碎螃蟹的触感,克洛威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算了,就当作是侧面情报吧。就连你这样的黑茧……也不敢轻易背叛他们。哪怕已经脱离他们七年。看来我们的敌人比我们想象得要棘手得多……真是,伤脑筋啊。”

克洛威尔提起了长刀银轮。刀尖指着无感裂开的额头。

“不过这些已经跟你没关系了。过家家游戏结束了,无感。在贝栗亚瑟回来之前——我只能请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了。”

刀尖上提。就在它即将落下的时候,有如坏掉人偶一般的无感终于开了口:

“……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什么?”

“纵然我是黑茧之中最没用最不起眼的小角色——我也不会,透露任何有关塞缪尔大人的情报给你。你这样的怪物不会懂,是他一视同仁地对待我们,给了我们复仇的机会——我绝不会让你这种人,毁了他的好心。”

“……好心……”克洛威尔哑然失笑,“麻烦你把那副受害者嘴脸收起来,不然我真的会吐出来的。”

“那也比你这个连自己都不爱的‘残次品’好!”

无感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黑色的泥浆汩汩地从身体的裂口中往外冒。

“说什么、杀了我……!我早就说过了,你以为你摸得到我就能杀了我了吗?即使那个女人腆着脸回到了这里,这里依旧是我的地盘——!只要我还在这个记忆回廊之中,我就永远也不会‘死亡’!啊啊,你肯定会说‘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对吧?!可是你能拿我怎么办!别忘了,这里是曜之间,是我们曜力的世界——人类的世界的渣滓,就给我赶快乖乖滚回去,别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刀尖仍旧悬停在原处。克洛威尔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说大话之前,不如先看清楚自己周围怎么样?”

“……哈?”

无感的肩膀跳了一下。接着才瞪着眼睛看向周围。

就在她的目光接触到黑白格的地板的瞬间,整个记忆回廊就像是被无形大手扭动的复杂机械玩具一样一格一格地翻转变换,棋盘地板下沉,灰尘缭绕的断壁与透明地面上升,异色的阴云在头顶集结,洒下深红色的瓢泼大雨——

缝合线裂开的玩具小狗代替了红色高椅,静静地坐在地上,蓝色纽扣缝成的眼睛注视着突然开始急促喘气的无感。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她发疯般地搔抓地面,“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里?!贝栗亚瑟的记忆回廊到哪儿去了——?!”

而,问句出口的时候,内心已经不情愿地有了答案。站在旁边的克洛威尔则面带笑容印证了它:

“欢迎来到我的记忆回廊。啊呀,难道你真的完全没发现现场已经被掉包了?就在刚才啊,贝栗亚瑟的记忆回廊发生了震动的时候。既然已经确认了贝栗亚瑟的生还,你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所以我想差不多也该是行刑的时候了。你不是说了吗?‘只要在你的地盘你就不会死’——可是,这里,可不是你的地盘啊。”

“你难道……最开始就打算把我拽到自己的记忆回廊之中——”

无感气若游丝地说:

“可是,你究竟是如何……——这难道不是你第一次进入曜之间吗……!”

“……我倒确实是第一次去贝栗亚瑟的记忆回廊。”克洛威尔盯着她,“可是,我好像没说过我从来没来过自己的记忆回廊吧?”

“胡说八道……!你跟自己的曜力之间的关系不像贝栗亚瑟和混沌,和零也没有什么接触,你怎么可能……!”

“啊,你说那个啊。虽然我也是从一位合作伙伴那里得到的灵感……但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啦。”

克洛威尔粲然一笑:

“只要试着死一次的话,任何人都能摸到记忆回廊的门。命不该绝或者有足够强大的曜力支撑,就能有幸与碎魂乡的魔女小姐见上一面——获得返回人世的机会。如此一来,原本应该随着死亡一起消逝的与记忆回廊的联系,也就得以保存……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像我那位合作伙伴一样,可以在我想的时候随意出入自己的记忆回廊了哦。”

无感听着那不带感情的叙述,瞳孔骤然扩张:

“你说……‘死一次’……?!你死过一次?!”

“准确来说是‘濒死过一次’,毕竟死亡是这世上唯一不可逆转的东西。”克洛威尔地说,“有什么问题吗?只不过是在上次的特训中顺带测试了一下……抱歉,我这个人,除非亲自尝试,不然很难相信别人说的话。”

——“测试”。

听见这个词之后,无感瞪着面不改色的克洛威尔,嘴唇颤动了几下,再也说不出任何完整的词句。她垮下眉头,扭曲着的脸孔上呈现出难看至极的、似乎放弃了一切的苦笑——接着完全,瘫软在了地上。

玻璃般剔透的地板背后,广阔无垠的黑暗仿佛要将她吞噬。

然而,背对着黑暗、面对着刀尖,她咧开的嘴角却突然冒出一串刺耳至极的怪笑。

“呜呼呼呼……呼呼呼……嘻嘻嘻嘻嘻……”

克洛威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这一刻,她那具破败不堪的小小身体之中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不再反抗也不再张嘴怒骂,而只是持续不断地发出疯狂的笑声和抽气声,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脸上显露出反常的快乐与迷醉:

“好啊!好啊——!我无话可说!死于你这样的怪物手中,就像是突遭横祸被树上掉下来的腐烂水果砸了个满脸都是一样,让人只能咬牙跺脚无可奈何!有谁会跟一个烂水果讲道理?毕竟那是一个无法用人类的思维来衡量的东西!你也一样啊,克洛威尔!你这家伙就是个烂掉的水果!”

克洛威尔无动于衷地听着她毫无逻辑的乱喊,就像在倾听遗言。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如果不是抱着“述说遗言”的觉悟,无感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愉快地、孤注一掷地,说出那句足以将她和克洛威尔和她十年来赖以生存的宿主全数葬送的话——

“但是,你果然,是烂水果中的‘杰作’!为了拯救自己的仇人而把自己逼入绝路,这种举世无双的蠢事——谁也没办法做得像你一样笑料十足啊!”

就像结起薄薄冰层的水面那样,克洛威尔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即使不使用“倍速”也比绝大多数人要聪慧明锐的他不可能听不懂无感的话外之音,但他仍然装作什么都没有听懂的样子,冷漠地开口:

“……死到临头还要撒泼耍赖。就算我是‘烂水果’,你也只不过是条逮谁咬谁的疯狗而已。赶快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啊呀?你还不知道?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聪明的话,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才对。还是说——你明明察觉到了却强迫自己忘记一切,还自相情愿地给贝栗亚瑟——给那只‘黑猫’梳毛疗伤?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是饲主,其实你连盆里的猫食都不如啊——!”

“我没有必要在这里听你搬弄是非!”

克洛威尔突然提高了声调。他不再笑也不再面无表情,卓绝的愤怒与恨意染红了他骤缩的针形瞳孔。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人类的眼睛了。

“呼呼呼……哈哈哈哈——是啊!我搬弄是非!别忘了,我可是寄生在贝栗亚瑟的记忆回廊里的黑茧——从她七岁那年开始到现在,她做过的所有的事我都一清二楚!还是说,因为我是黑茧,所以我的话不可信?那你就亲自去问问贝栗亚瑟自己啊!”无感扯着喉咙边笑边吼,额角青筋暴起,“那小鬼已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又是个对你撒不了谎的白痴,如果你去问的话,她肯定会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然后跪下来求你恕罪的吧!不,以她那无可救药的性格来说——说不定你一回去,她就会主动来找你请罪了!啊哈哈哈哈哈!那时你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光是想想我就觉得此身化为灰烬也算是值了!”

地狱的女鬼也不过如此。彻底陷入疯狂的无感突然用骨骼尽碎的双手紧紧握住了银轮的刀刃,上半身朝着克洛威尔猛地拔起,溺毙在快乐之中的眼睛与黑黢黢的眼窝之中同时涌出怨毒的黑泥:

“去问啊!克洛威尔!去问吧!去问贝栗亚瑟,去问她‘是不是黑猫’!去问她是不是那个证据确凿的杀人凶手!去问她是不是那个你扬言要倾尽一切除掉的仇人!去问啊!去问啊——!去——”

——无感的手腕和声音一起断在了半空中。

克洛威尔几乎是本能般地抽刀横砍,接着将银轮高高举过头顶,狠狠捅穿了无感的眉心。齿轮飞速转动——直到刀尖传来了地板的坚硬触感。

他保持着半屈身的姿势站了许久,才缓缓将之拔了出来。几点黑色稠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少女的躯壳终于彻底,停止了运转。裂纹从额头的破口向外延伸,剥落的细碎碎片犹如黑色的蝴蝶一般扑面而来,一合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终留在地上的,只是一枚四分五裂的黑色结晶。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随后便化成一阵轻烟,回归了黑暗。

这便是,名为“无感”的黑茧的末路。

瓢泼的红色血雨中,只剩下克洛威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无垠的黑暗之上。他站了好一会儿,瞳孔细长的野兽之眼就像是灰蒙蒙的玻璃球。打不湿任何东西的雨水只不过是虚有其表的恩泽。

“……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刀尖在地板上划出半圆。克洛威尔转身,望着于死寂之中突然现身的,披着深蓝色斗篷的骑士英灵:

“你一开始就知道贝栗亚瑟是‘黑猫’了吗,苍月?”

苍月沉默着。他直视着克洛威尔,许久之后,才用一贯的严谨口吻说道:

“……事到如今再沉默不语,对你来说太不公平。我无法否认。‘黑猫’……确实是贝栗亚瑟还在那个地方时的‘代号’。”

克洛威尔没有说话。好像已经再也无话可说一样,他露出恍惚的表情,用看陌生的眼神望着苍月。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件事——但是,请相信,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苍月的语调变得急迫了些许,“其中还有重大的误会与隐情,请不要就此下定结论!”

“……什么‘隐情’?”

苍月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

“我没有述说真相的‘权限’。我只能是‘协助者’,而不是‘改写者’。”他盯着克洛威尔的眼睛,“我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你的行动。我知道你迫切地想要改变现状,想要保护骑士团,所以才一直逼迫自己,不眠不休地战斗。但是……恕我直言,你的状态已经相当不妙,我想你不该在这种状态下做出任何决断。我很感激你对贝栗亚瑟殿下的付出,我只能说,你迄今为止所付出的一切——绝不是白费。所以,至少,请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冷静下来,给贝栗亚瑟殿下一个解释的机会——”

话未说完。苍月倏地回头望向背后,好像感知到了来自遥远之处的召唤。

“……贝栗亚瑟殿下回来了。”他转回头来,“克洛威尔阁下,我们也差不多该——”

然而,迎接他的却只有绵延不绝的血雨与绝望地延伸的,黑暗。

克洛威尔已经不存在于曜之间的任何一处了。

 

 

意识短暂丧失之后,耳边首先响起的是似曾相识的谈笑声。

触觉比视觉要先恢复,身下传来冰冷粗糙的泥地质感。手腕被反捆在背后,粗铁镣铐摩擦着皮肤,在地面上拖出沉重的金属声响。

视野缓慢聚焦。接着出现在眼前的,是扎着长得令人发指的三股辫的女性的脸。

“啊呀,我们的‘男主角’好像终于醒过来了呢——”

让人打从心底窝火的,娇媚妖艳的轻飘飘的声音。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的瞬间,“乔伊”这个名字和她曾经的所作所为一齐浮现了出来。

被镣铐困住的他盯了她一眼,突然毫无预兆地用头狠狠撞向她的额头。

笑嘻嘻的乔伊并没有躲闪。骨头与骨头相撞的钝响响彻这个不知名的密闭空间,于是,黑暗的角落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窃笑。

“咿嘻嘻嘻……不愧是乔伊,一登场就漂亮地吃了对方一记头槌!”

鼓掌与喝彩。

“对于变态来说还真是恰如其分的见面礼啊。我早就说过你迟早有一天要升级到人人喊打的待遇,这下你应该爽翻天了吧?”

不耐与讥讽。

他迟缓地转动头部,拥有出色夜视能力的眼睛忠实地捕捉到了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他们。坐在生着黑色翅膀的人形怪物肩上的绷带少女——安琪莉多。背着深色巨镰“炎胧”的红发少年——琰帝。还有披着连帽斗篷,面无表情的男孩——零。除去零之外的其他两人脸上都挂着观赏笼中困兽的那种戏谑笑容,两双眼睛灼灼地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辉。

“呜呼呼……是啊,真是从皮到骨地爽翻天了呢!”乔伊用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兴奋不已,“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还不肯低下头颅,被捆了个动弹不得之后醒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把我撞得头破血流——果然!果然!垂死挣扎的男人实在是太棒了!是女性的瑰宝!啊啊……你果真是杰作中的杰作,我真想现在就好好用我刑具箱里的宝贝好好疼爱你一番——”

“杰作”。“杰作”。短短两个小时之内,他对这个词已经恨之入骨。喉咙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威胁性的“咕噜”声,他死死地瞪着乔伊,开始在脑海中搜寻能够将她当即碎尸万段的方法——

就在这时。清冽温和的男声自琰帝和零中间传来:

“乔伊,请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趁着他的理智还没有完全消散,我们必须要进行相应的补救工作。毕竟,接下来我们就将迈入下一个阶段……我可不想要一个大脑和锈铁没什么区别的助力。”

他将目光转向了声音的发源地。这时他才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仿佛是最纯粹的黑暗聚合体一般,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慢步走向他,露出温和亲切的笑容。

“你好。能听清我的声音吗?”

“……清晰到让人想吐的程度。”沙哑的声音仿佛不是发自自己的喉咙。

“那就太好了,请容我先为你介绍一些基本情况。你此刻所在的,是我们的大本营黑魂塔的地下仓库。觉察到贝栗亚瑟的回归和无感的覆灭之后,零进行了介入,引导你回到了这片禁地。但是请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打算加害于你——我们所做的一切,包括对你的收容和束缚,都是为了援助你。为了在那个极其危险的状态下,保住‘克洛威尔’这一存在。”

“克洛威尔”。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地变得黯淡。他无动于衷地盯着男人苍白的脸孔,许久之后才开口说:

“所以……你就是塞缪尔?”他的语速很慢,“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的意思是,即使你们强行把我囚禁在这里,我还是得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

男人露出深沉的笑容:

“是的。我就是塞缪尔。很高兴你还能够调动自己大脑中的情报作出判断,这证明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塞缪尔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挑衅,“但是,你出类拔萃的自杀式行动,终究还是在你体内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损伤。首当其冲的就是脑部。过度使用‘倍速’造成的脑损伤,即使是你在‘斗兽场’强行磨练出来的自愈能力也束手无策。这样下去的话,你的聪明才智很快就会被统统葬送——不过不必担心,我们有足够有效的手段和足够优秀的‘医生’,可以帮你治好损伤。”

站在塞缪尔后面的乔伊笑嘻嘻地朝他挥了挥手。他并不理睬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对‘残次品’也这么煞费苦心了?我记得你们想要的是最终开花结果的黑茧……而不是我这个人形培养土吧?”

“是的。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来说,的确如此。”

塞缪尔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接着,他话锋一转:

“可是,‘计划’终究只是计划。一旦情况改变,新的更有利的选择出现——我们当然也会作出相应的调整。克洛威尔,我不在乎你从人格上来说算不算是‘残次品’,但是,你确实是千年难遇的逸才。我们的‘黑猫’为你植入的乃是我大费周章才保存下来的,狼王雷克斯的记忆碎片化成的黑茧‘狼蛹’。可是没想到,一生都在追逐力量的狼王竟然也败给了你的执念。‘斗兽场’的试炼,濒死体验,加上与无感的厮杀……连续的高强度战斗与密集的重度伤害,争强好胜的狼蛹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被消耗着,终于在最后步入了陌路。”

塞缪尔饶有兴趣地望着一言不发的他:

“一切都是你事先计划好的吧?你摸清了狼蛹的特性,故意将它引入陷阱,榨干它全部的力量让它自行毁灭……然而这个计划对你的伤害并不比对狼蛹的要弱多少,但最终存活下来的却是你,不是狼族之王。克洛威尔,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仍旧不说话。塞缪尔并不在意,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深刻:

“算了。败者终究只是历史的沙尘,而你,克洛威尔——你不该就这样被埋没。别再为前途堪忧的荆棘骑士团卖命了。到我这里来吧。”

“……”

他对这个话题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诚恳的邀约甚至没能撼动一下他的眉头。

“你很聪明,你应该能够权衡利弊。荆棘骑士团如今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你们所做的一切,所谓的对‘真相’的追寻,除了让你在黑暗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你卖命奔波得到了些什么呢?隐瞒、背叛和疏离……为什么你非得是那个付出最多却只能得到伤害的人?”

——还是说,就像塞缪尔所说的那样,脑损伤已经让他丧失了对“背叛”与“使命”的基本反映?

“塞缪尔先生,这样是不行的啦。”安琪莉多在尸鹫肩头晃着双腿,“克洛威尔大哥哥的脑子看来真的受伤不轻,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这种拐弯抹角的大道理了。不拿点更直观的‘证据’给他看看,他是没办法认清现状的。是吧,乔伊?”

她俏皮地朝乔伊眨了眨眼睛。乔伊立刻心神领会,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暧昧笑容:

“呜呼呼……是呢。的确如此。那么……如何,塞缪尔先生?要来个一击制胜的‘大绝招’吗?”

“请吧。”

塞缪尔没有半点犹豫,朝左侧横跨一步,对乔伊做了个“请”的手势。得到应允的乔伊兴奋异常,她朝安琪莉多打了个响指,安琪莉多便快活地用脚后跟猛踢了一下尸鹫的胸口。一声低沉的呼号之后,尸鹫抬脚将一个球形物体踢向了乔伊——乔伊轻而易举地接住了那飞旋的球体。

“感谢低温吧,克洛威尔。不然现在你看到的,恐怕也只是一滩臭气熏天的烂肉而已。”

她笑眯眯地将那个球体抛到了他眼前。它骨碌碌地在地面上滚了一圈,毫无光泽的枯结卷发后面,露出了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那失去了焦点的玫瑰色双眼。浮现大片尸斑的青色脸颊。曾经吐露无数豪言壮语的嘴唇。干结的血迹。

——他睁大了眼睛,喉咙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呜咽声。

“怎么了,这是你们最最敬爱的恩师克莉斯的头颅哦?别摆出这幅无趣的表情嘛,再绝望一点,再心如刀割一点,再好好让我品尝一下你们那美味的师生情啊!”

乔伊癫狂的声音仿佛一瞬间被拉远。不,不如说,此时此刻除了眼前那颗静止不动的头颅之外,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克莉斯的惨死带来的冲击与痛苦超出了预料,而对他来说,她的死不仅意味着荆棘骑士团一代传奇的陨落——同时也意味着他曾经赖以生存的那个“誓言”的完全破灭。

(贝栗亚瑟是“黑猫”吗?)

(不,我可以用这条命来担保——)

——然而,这就是誓言的结局。这就是,誓言的结局。这就是结局。这就是——结局。

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微弱的火焰静静燃烧。站在墙根的琰帝不声不响地点燃了墙上的烛灯,温暖的光芒照着他和零冷漠的神情,却照不亮塞缪尔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这位领袖用洞察一切的目光望着呆滞的他,温和地说道:

“诚如你所见,克洛威尔。荆棘骑士团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选择高尚的骑士道路不会让你得到任何东西,你又何必为欺骗你的同伴和背叛了你的国家卖命?况且,对异端采取格杀勿论的态度的骑士团和苍岚王国……真的容得下落到如此下场的你吗?”

“……”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类似的回应,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被抛弃在旁边的银轮的刀刃上映出了模糊的倒影,他看得很清楚,那双陌生的眼睛之中,微微发亮的针形瞳孔并未消失。它恐怕,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这就是“代价”。

“与狼蛹的博弈,确实是你赢得了胜利。但是,频繁的使用早已让狼蛹的曜力渗入了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你并不是‘消灭’了狼蛹,而是吞噬了它——这并不意味着你仅只是多了一份可以任由你驱使的力量。你代替了狼王雷克斯的灵魂 ,成为了新的黑茧——令人惊喜的,活着的黑茧。”

塞缪尔走上前,弯下腰,一把抓住了他褪色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已经没有退路了。当然了,我无意强迫你,我会给你选择的机会。在知道了自己的立场的基础上,如果你还是选择拒绝我们的邀请的话,尽管开口。我绝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他看着满脸真诚的男人。只要一个词,甚至一个眼神,他就能够捍卫他相信至今的尊严和信念——

一分钟之后,塞缪尔露出了笑容。他放开他的头发,转向站在旁边的乔伊:

“乔伊,准备‘手术’吧。我们这位新成员……还有不少需要好好准备的事呢。”

“明——白!”

乔伊兴奋至极的声音是这个世界还在真实运转的最后证据。

至于我们的“克洛威尔”,我们曾经英勇聪慧的荆棘骑士团副团长——

直到琰帝上前解开他的镣铐,和乔伊一起架着他走出地下仓库,他也没作出任何反应。

 

 

ACT·08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