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贝栗亚瑟孤零零地站在暴雨洗刷的深渊之中。

握剑的右手随着目标的消散而下垂,左手则不由自主地捂住了慢慢滚烫起来的胸口。贝栗亚瑟静静体味着在体内流窜的那些,激烈的负面的难以抑制的感情,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

贝栗亚瑟按着胸口。“感情”与“渴望”拧成的“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跳动,“呯呯”、“呯呯”……她茫然地仰起头,始终被她刻意忽略的记忆就在此刻如同雪花般呼啸而来——

被当做工具,经历残忍历练的日子。

任人摆弄,机械地掠夺无辜之人的性命的日子。

——她原以为这就是全部。直到她看见黑色的碎片被铺天盖地的璀璨闪光所覆盖。

苍月在她面前单膝下跪,许下永远效忠的誓言;

和克洛威尔、莉兹还有哈尔一起,被克莉斯老师揪到训练场单独加训;

莉兹离开荆棘骑士团的前一天,拿自己攒的钱买回了塞娜家最大那个草莓奶油蛋糕。大家一起在餐厅吃光了它。那是克莉斯老师唯一一次醉酒。也是哈尔唯一一次被莉兹扔的奶油砸中;

克莉斯老师辞职巡游之前,特地带她去买了足够应付四季变化的衣服;

莉兹出访红莲帝国时寄回来的糖果;

第一次出任务回来,因为擅自行动被气急败坏的克洛威尔训斥了好几个小时;

认真执行了命令,花了好几天才恍然大悟的哈尔那云淡风轻的夸奖;

不止这些。还有。还有太多。还有太多太多——

和迪伦、薇拉的初次碰面。即使知道她有自愈能力还是会为她衣服上的血迹紧张的艾格莎。总是笑眯眯的老好人艾文。特意为她准备了“甜点套餐”的劳伦斯和梅莉莎。努力追着他们的步伐的拜伦。还有那些曾因任务而短暂结缘的,全力活着的人们——那对山贼兄弟。铭哲。风华。式庭墨。芙瑟内。安和晴。白雏……

太多太多。太多太多。多到胸口发热,多到喉咙疼痛。太多且太过闪耀的光辉,让贝栗亚瑟揪着胸口的骑士徽章,苦恼地低下了头——

“啪嗒”。

白色的、只有手掌大小的猫咪布偶,从她腰间的置物小包中掉了出来。

那是,克洛威尔代替她逝去的父母,送给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无论你多么肮脏、罪恶,我都不允许你选择死亡”。

——“你是我们的宝物”。

泛黄的与父母的合照从无垠星空之中飘落,唯一的同类的声音与无可替代的双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温柔地将她拥进怀中。

疼痛。就像是胸口被拧碎一般的疼痛——明明是如此难以承受的剧痛,为何她却眼眶发热,甘之如饴?

(我不该……回想起这些的啊。)

她收剑入鞘,跪下身,捡起了地上的猫咪布偶。在这尘土与黑泥肆虐的世界之中,躺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之中的毛茸茸的白色却没有沾染一丝污渍。

(现在,我该如何——)

她将小小的布偶紧紧捂在了胸口之上。

(如何……继续欺骗自己?)

 

“你终于……坦然变回了自己最怀恋的样子了呢。”

 

脑髓深处的声音淡然回响。许久之后,贝栗亚瑟终于用干涩的声音开口说道:

“……是啊。这是我的……心愿。”

她抬起头,盯住空气中的某个角落:

“你一直在,对不对?‘虚无’……不,‘混沌’。”

瞬间的寂静。几秒钟之后,贝栗亚瑟紧盯着不放的那片空气兀自生出裂缝。如同击碎一扇玻璃一样一拳击碎空气之后,身着红色军服和黑色盔甲的金发少女大步从破碎的空间中走出,钢铁鞋跟在岩石上敲出刺耳的节奏。

她凛然站在贝栗亚瑟的面前。就像是在与镜子对望,然而镜中的虚像却早已超越自己,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贝栗亚瑟不由自主地凝视她黑洞洞的右眼窝,而她锐利的目光也毫不留情地剜刮着贝栗亚瑟。

“没错。我一直都在。”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我一直都躲在你的意识深处,看着你那令人捶胸顿足的气人表现。我多希望你能够自己注意到真正的危机,可是你没有。所以我只好尽力靠近舞台,继续扮演讨人厌的角色……不过成效超出我的想象。”混沌顿了顿,“看来,不将你逼到绝境,你永远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来抓住救援的绳索。不过,毕竟这是你的试炼,而我只是你的‘曜力’。虽然中间曲折颇多……但,我很庆幸你想起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她注视着贝栗亚瑟的眼睛。那目光里饱含贝栗亚瑟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里并不是终点。要真正实现你的‘愿望’,你还必须要在魔女面前做出你最后的选择。我不会再干涉你,贝栗亚瑟。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清醒过来了,你有能力为自己做出的决断负责。无论你选择什么,作为‘曜力’的我都会照单全收。我只希望你能记住,我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利益。只有这一点我不希望你怀疑。”

贝栗亚瑟没有移开视线。

“……我不明白。你是‘混沌’,是纯粹的‘恶’……你应该趁我虚弱之时夺取主导权才对,为何……要为了我追到这里?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

混沌沉默了一下。她迈开脚步——鞋跟喀嚓喀嚓,走到了离贝栗亚瑟极近的地方,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接着,她凛声说道:

“我不是‘纯粹的恶’,我只是硬币。虚无是正面,混沌是背面,仅此而已。我的状态如何——稳定,混乱,或是变成你见过的那个、遵从你的命令滥杀无辜的黑翼,全都要取决于你的精神状态。但……无论如何,我是你的曜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我是你的‘护盾’。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永远排在第一位,永远是我需要拼尽一切去守护的东西……而且,还有。”

混沌忽然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贝栗亚瑟。

“……我曾经也深陷与你类似的困境。”

附在耳边的声音褪尽了锐气,只剩下寂寥。但它仍然像利剑一般凿进了贝栗亚瑟的大脑。她静立在原地,她认为自己应该推开混沌,可混沌身上那股令人莫名怀恋的暖意却不允许她这么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理解混沌所说的话,于是她只好,竭力昂起头——

天空豁然开朗。灰黄色的厚重云层贴着地平线,青色的闪电在其中流窜,暴雨声与雷声齐齐奏响,脚下的大地不受控制地震颤了起来。

贝栗亚瑟恍然远眺,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望不见边际的废墟、尸体与断剑丛林所包围。

她又一次站在了末日的大地之上。

那个曾在她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末日。

“我也面临过磨难、绝境与选择。”

混沌戴着手甲的胳膊像是两条牢牢拧在一起的锁链一般搂紧贝栗亚瑟的身体。咬着牙说完这句之后,混沌终于放松了力气——她保持着环抱贝栗亚瑟的姿势,稍稍分开了一些距离,从极近的正面望着贝栗亚瑟张大的双眼。

“……但是。我选错了。一念之差,我选了最不该走的那条路。因为我的选择,我害死了大量我曾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人。”

贝栗亚瑟惊愕地望着她。眨眼。再眨眼。每次眨眼,混沌那光亮坚固的金属护甲就破损得更加严重几分;尘土沾上她的面孔,金发被血和泥水糊成了粗糙的稻草;深红色、绣着龙之暗纹的军服出现战场上才会有的撕裂与损毁;擦伤与刀伤与血迹就像是苔藓植物一样攀着她的肌肤迅速而上,与黑洞洞的右眼窝连成一片。

周身燃烧复仇火焰的魔女,此刻变成了侥幸从惨烈战场上生还的,伤痕累累的骑士。混沌目不转睛地盯着与自己有着相同容貌的贝栗亚瑟,眼窝与左眼中同时冒出了泪水。

“我已经尝过了绝望与后悔的滋味……既然我现在为盾,我就,不会再让你也经历与我同样的事。那样的未来……一次就够了。经历一次就够了。所以,拜托,贝栗亚瑟——不要再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了。”

“……你……——”

贝栗亚瑟震惊地看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再熟悉不过。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它”总是在遥远的地平线附近蹒跚行走,被滚滚烟尘笼罩着,只看得清模糊的轮廓……但,就像没由来地知道那群拍着手嘲笑自己的小女孩是“自己”的碎片一样,她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那个频繁出现的影子究竟是谁——

“你难道是……我梦里的那个——”

混沌垂下眼帘,无奈地微挑起嘴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接着,她冷漠地吐出这句话,突然抽回了交握在贝栗亚瑟脖子后面的双手,然后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了出去。

“……!”

背后的大地消失了。猝不及防间失去平衡的贝栗亚瑟再一次坠进黑暗,而混沌则站在破碎的陆地边沿,那静静俯瞰着她的身影迅速后退。

“过家家游戏已经结束了,贝栗亚瑟。”

——她说。

“挣脱那些无聊的束缚。放弃那些空虚的大义。除非你真正鼓起勇气面对自己,否则……”

混沌消失在了遥远的彼岸。但她冷冽的声音依旧在贝栗亚瑟耳边回响着。嘹亮地。口齿清晰地。每个字每个音节都牢牢凿进了她的大脑。

 

“否则,谁也无法获得救赎。”

 

再睁开眼的时候,贝栗亚瑟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什么也不存在的,纯白的世界。她缓缓支起身子,恢复正常的大脑指挥着她的行动,她只是一转头,便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魔女艾菲瑞特的身影。

“你终于回来啦?”

她浮在半空中,飘扬浮荡的白羽发束衬托着那张巧笑嫣然的可爱小脸:

“虽说在这里,时间的流逝速度比现实世界要慢得多……但是即使是我也难得地等到心焦了呢。你在我为你准备的‘试炼场’里过了多少年?既然已经死了上万次的话……至少也有六七年了吧?”

贝栗亚瑟没有回答。她盯着魔女说:

“所谓的‘改变过去’……全部,都是骗我的,对吗?”

艾菲瑞特愣了一下。突然,她掩着嘴角高声笑了起来:

“呼呼呼……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哎呀呀,难不成你真的相信了?怎么可能!当然是假的啦!‘改变过去’这种天方夜谭,即使是‘那些人’也做不到,更遑论被困在这里的我了!贝栗亚瑟啊贝栗亚瑟,我早知道你是个单纯坦率得超乎想象的人,但是到了这个地步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呢!”

她敛起笑声,慵懒地说:

“‘魔女之言只取三分’喔。不过……你的世界中应该已经不存在魔女了吧。抱歉喔,‘改变过去’什么的,只不过是在漫长时光中无所事事的魔女,为了找乐子,为了小小的嫉妒心——而撒的一个小谎而已。”

“……嫉妒心?”

魔女弯着嘴角,晃着赤裸的双足,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确认了这一点之后,贝栗亚瑟接着问道:

“那么,‘改变过去’是谎言的话,真正的目的……果然是,为了‘试炼’我?”

“没错,就是这样。”艾菲瑞特好奇地瞧着她,“你不生气吗?虽然这话我自己来说有点奇怪,但是但是,好歹是上万次的死亡……因为我的谎话遭遇这种惨事,你难道一点也不恼怒吗?不想把我大卸八块吗?”

嘴上说着这种骇人之言,魔女脸上却满是发现了有趣玩具时才会有的的期待表情。对此,贝栗亚瑟只是平淡地回答道:

“是的,我对你欺骗我这件事心有怨言。但是,紧紧抓着那个不可能的‘可能’的人是我。是我执迷不悟,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所以才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是我咎由自取,所以……我没有资格去将你‘大卸八块’。”

“……是吗。”

艾菲瑞特不置可否:

“这么说,你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是‘罪人’咯?”

“……我当然,是罪人。”贝栗亚瑟说,“这是我经历了上万次死亡,才真正理解、接受了的事。我永远也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抹消过去犯下的错误。因此我是罪人,我……不会再逃避这一点。但是,我也……”

在魔女炽烈的注视下,贝栗亚瑟沉默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交杂着犹豫与畏怯的复杂表情,但是,她依旧鼓起了勇气,说:

“我也……知道了很多事。被刺中很痛。摔断骨头很痛。伤到内脏很痛。在那些从前的我根本不屑一顾的伤害面前,我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我会愤怒,会害怕,会停滞不前,会自我欺骗,我并不是什么高尚无私的人,我……也有私心。也有,背叛道德背叛大义也想实现的愿望……我知道那是不应该的,我知道我这样的人……罪该万死,但是……——”

她的声音与身体都在不停颤抖,但她依旧在努力、清晰地述说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枷锁碎裂,消失不见。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魔女眯起了眼睛。她方才还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目光中的锐气也消失殆尽。她微笑着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死?”

贝栗亚瑟语塞。片刻之后,她犹疑着说:

“因、因为,我必须对自己犯的错负责……就当做是赎罪,我想为解决黑茧事件奉献自己的力量。而且,我……我想去面对克洛威尔和哈尔,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假如我就这样卑鄙地自顾自退场,对他们来说更不公平,即使他们再也不愿意与我有任何关联,我也要用自己的方式——”

“啊——不对不对。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冠冕堂皇而且理所当然的理由啦。”

然而,任性的魔女打断了贝栗亚瑟的话。她俏皮地望着贝栗亚瑟,竖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我想听你心底最真实的理由。不是‘骑士贝栗亚瑟’或者‘罪人贝栗亚瑟’的理由,而是你,‘贝栗亚瑟’自己的理由。来吧,说说看吧。试着打动我吧。你不是已经——能够直面真正的‘自我’了吗?”

贝栗亚瑟呆呆地望着她。接着,她双手握拳,眉头紧蹙,抿成一线的嘴唇吐不出哪怕一个音节。而魔女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挑起一束发丝乐此不疲地梳理把玩。

许久之后——真的是许久之后,就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贝栗亚瑟苍白的脸颊变得微红,她闭上眼睛,略有些哽咽地小声说道:

“……我想再见到他们。想再回骑士团。想再……吃一次劳伦斯大叔烤的蛋糕。”

——那确实是卑微至极,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怯的愿望。但是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这些“活下去的理由”的魔女,却露出了迄今为止最耀眼美丽的笑容。

“——甚好!”

她开心地用略有些古朴的语调说。接着,她踮起脚尖,轻飘飘地游到了有些不知所措的贝栗亚瑟旁边,就像在看什么有意思的小动物一样兴致昂扬地盯着她看——突然,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

贝栗亚瑟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瞪大眼睛略有些戒备地望着艾菲瑞特。

“呜呼呼,贝栗亚瑟,你真是有趣——有趣到我几乎都快要原谅你的程度了呢。嗯,或许在听到你真正的理由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原谅你了吧。对象是你这种傻乎乎的小姑娘,我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呢。”

——可是,娇小的魔女看起来显然比贝栗亚瑟要年幼得多。贝栗亚瑟完全不明白这段对话的意义何在,只能勉强从空白的大脑中挤出几个单词:

“我不明白……我们之前认识吗?你……不是掌管这里的魔女吗?”

她嫣然一笑:“是的,我是‘掌管’这里的魔女。但是我们并不认识,只能说我单方面地关注着你。但……现在,那些都不重要。我喜欢你的理由,我也认同你的努力——所以,作为奖赏,我要告诉你一个小小的情报。”

迎着贝栗亚瑟疑惑的目光,艾菲瑞特轻笑着说:

“呐,贝栗亚瑟。你在‘试炼场’中轮回了上万次——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的地方?”

“是的,‘不对劲的地方’。”魔女踮着脚飘到了她的左边,“诱捕猎物时应当给予其最最诱人的饵食……然而于你来说,在那段无可救药的过去之中,你最最想要改变的‘既成事实’,却并不是‘为克洛威尔种下黑茧’吧?当然啦,克洛威尔也很可怜,可怜得我这颗干枯的心脏也不由得紧缩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小鬼的行为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可是,比起那个……你明明还有更想洗刷的罪孽,在重复了上万次的轮回之中,你也曾无数次地祈祷能获得改变那一‘既成事实’的机会,对吧?”

贝栗亚瑟咬紧嘴唇。她又想起了大臣夫人那张始终不变的苍白的脸,痛楚与愧疚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被种下黑茧’和‘父母被杀死’,孰轻孰重,你不会不知道。然而,即使你百般祈求,甚至发狂般地诅咒——在那个虚拟的轮回中,却哪怕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拯救莱恩大臣夫妇’的选项。你可以尽情自我惩罚,可以劈碎堕落的自己,可以抽出本不存在的长剑,除了‘改变既成事实’之外,你几乎可以实现任何心愿——唯独见不到活着的他们。你不觉得有点蹊跷吗?”

魔女像跳舞一样转了个圈,又飘到了呆站着的贝栗亚瑟右边:

“因为,记忆是无法伪造的呀,小笨蛋。你根本就没有见过活着的他们,你怎么能指望以你的记忆为基石构造而成的轮回中能出现他们活着的身影?”

“啪咚”。鼓动声仿佛不是从胸腔,而是从脑髓深处响起,贝栗亚瑟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当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完这句话之后,她突然呆愣当场,接着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我……没有见过活着的他们?”她结结巴巴地说,“那、么,那么我是如何将他们杀死的?”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认定自己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呢?”艾菲瑞特笑眯眯地说,“你只是看到了留下可怕刀伤的尸体,和刚好站在那里的你自己。是啦,你确实是做了不少不太光彩的事——但是仅凭片段就把所有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你不觉得这对自己有些不公平吗?来来,你现在试着回想看看——如果杀死他们的人真的是你,你应该能清楚地想起了断他们的画面才对。呐,贝栗亚瑟?你想起来了吗?”

魔女不断催促,脸上却是一副早就知晓答案的快活神情。而贝栗亚瑟依旧在努力地回忆,回忆,回忆。她能清楚地想起火焰烧灼地板和家具的情景,能想起那道通往地狱的楼梯,想得起溅满发黑血迹的墙纸的花纹,甚至模糊记起了自己是如何拧开屋后的暗门,踏着满地狼藉走向门厅——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

但是,她想不起大臣夫妇活着的样子。使用黑翼杀戮的记忆本该刻骨铭心,但她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有关杀害他们的记忆。

“你是说……”贝栗亚瑟干涩地说,“我……没有杀死克洛威尔和哈尔的父母?”

魔女笑靥如花:“我不知道喔。”

“……”贝栗亚瑟茫然地望着她。

“是真的,这句话可不是谎言哦。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杀死他们——我只是把我注意到的疑点,如实告诉你而已。”魔女悠然说,“‘记忆’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样靠得住,贝栗亚瑟。真相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至于该如何将它从水底捞起——那就是你们这些,活在‘现实’中的人该考虑的事了。”

贝栗亚瑟仍然震惊地瞪着眼睛。

许久之后——

“还……来得及。”

复杂的感情惊涛骇浪般在体内翻滚,然而充满杂音的大脑中鲜明闪耀的那个念头,却像永不熄灭的火炬一样炽烈燃烧了起来。

“我……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挽回——”

锈蚀的红瞳中重现光彩,红宝石的光辉在白色的世界中重新闪烁。贝栗亚瑟突然抓住了魔女冰凉的小手,急切地说:

“艾菲瑞特小姐……!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提这种要求,但是……即使在这里,过去和未来都没有意义,我也想……再一次活下去!再一次战斗!所以……拜托了,请让我通过试炼吧……!”

那是从未有过的主动与积极。

艾菲瑞特偏着头望着贝栗亚瑟。踏破过去,向着未来——少女坚定的眼睛传达出的强烈意志,甚至让右眼中重新浮现出来的黑茧符号都闪耀了起来。

于是,魔女轻声说:

“‘过去和未来’……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唷。在你走出那个轮回的那一瞬间,你的试炼——就已经结束了呀,笨蛋贝栗亚瑟。”

浓雾散去。太阳升起。脚下的雪白大地反射出碎钻般的光芒,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星辰一般降下——赤足站在无垠雪原之中的魔女露出绝美的笑容,反握住了贝栗亚瑟的手,踮起脚,牵着她一起飞到了半空中。

紧握着她的纤白手指慢慢松开。在她散发微光的手掌之中,贝栗亚瑟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轻飘飘的雪花,乘着风飞向耀眼的太阳——

那是她渴望已久的黎明。然而为什么她的心脏已久刺痛不已?贝栗亚瑟别无选择地回头望向艾菲瑞特,大声呼喊道:

“艾菲瑞特小姐……!”

就是在这时,那个名字终于在心底敲出了似曾相识的回响。是啊……是啊!她终于迟钝地记起,拥有“艾菲瑞特”这个名字的魔女,不是别人,正是——

她不由自主地呆呆注视那个逐渐远离的娇小身影。

魔女略有些俏皮地竖起一根食指挡在嘴角旁,她的声音淹没在风声之中,但贝栗亚瑟依旧通过口型读出了她想传达的话语:

“替我跟苍月问好”。

 

 

雪停了。

永恒冬季的雪原之中再次恢复了宁静。

魔女艾菲瑞特从半空中轻巧地飘落地面,拷在纤细脚踝上的透明锁链再次沉进积雪之中,发出沉闷的声音。

“……走掉了呢。”

她仰着头望着满目苍白的天空,笑容还残留在嘴角。确认了贝栗亚瑟的离开之后,她百无聊赖地就地而坐,赤裸的双脚一下一下地踢着积雪,扬起一片又一片白色的雪花。

“会把碎魂乡——我的曜之间称为‘无意义’的世界,也只是魔女的小小谎言而已。竟然认真地将魔女的话照单全收……那孩子,真的是像你一样,傻得让人说不出话来呢。我竟然会为那种傻瓜吃醋,真是有辱魔女的脸面。但这都是你的错。是你让我等了那么久,我会有怨言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她将自己踢出的雪堆拢成小小的雪人。素白的小手轻轻盖在雪人肩上,为它披上了深蓝色的斗篷。

“谁也不能改变过去。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但是……托那个傻瓜的福,我们的‘过去’,确实,成功被改变了。”

她望着披着静立不动的小雪人,大颗泪水突然从那张笑容满面的脸上滚落——

“……所以……这次,我们应该能赢得不一样的结局了吧?兰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