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零!”

 

愤怒的声音劈头降下,撕碎了罩在零周围的沉重茧壳。

零惊惧地抬起头——突然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之中的,却是盛怒的红发少年的身影。

“琰帝……?”零喉咙哽咽,但依旧满怀警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除了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之外我还能干什么?你以为我是来看戏的还是来观光的?”

琰帝空前愤怒,大步向他们走来的样子就像是某种极具威胁性的野兽。他没有理会僵在原地的零,而是径自在贝栗亚瑟身前单膝跪下,皱着眉检查贝栗亚瑟的伤势。

“……啧。”

他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脸色顿时变得灰败了些许。零不知道那个“啧”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得出暗含其中的焦躁。

“零,情况紧急——所以现在别跟我废话。”他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投掷匕首,将刀刃贴在自己的手腕上,“帮我扒开她的嘴。连牙齿一起掰开!”

“……”

零当然心怀疑问——但,他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他快速地挪到贝栗亚瑟的头旁边,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托起,置于自己的腿上,然后略微有些暴力地用手指撑开贝栗亚瑟微张的嘴巴。

琰帝毫不犹豫地切开了自己的左手腕,然后直接将创口贴在了贝栗亚瑟的嘴上。他切得很深,血液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喉咙——几道红线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与她自己的血沫混在了一起。

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时间久得让零觉得手臂酸麻,而琰帝却依旧泰然自若。大约十分钟之后,他抬起血液几乎已经凝结的手臂,暂时把刀扔在一边,熟练地从置物小包中扯出一段绷带来,胡乱包扎了一下。零呆呆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睛微阖的贝栗亚瑟——

“我不明白……”零谨慎地说,“为何要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向贝栗亚瑟供血?就算人能通过饮血获取某种能量,但,毕竟她……已经——”

“我的血对贝栗亚瑟来说,具有和‘提神剂’相当的功效。当然,是浓度百分之百的那种。”琰帝丝毫没有让零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你没有必要知道细节也没有必要知道‘为什么’。抓紧时间进行下一步吧。”

“……‘下一步’——”

“没错。接下来帮我按住她的身体——保持这个姿势,用力按紧。”

“……”

在琰帝那鲜少显露的强硬态度之下,他只得按照琰帝的吩咐,用仅剩的一只完好的胳膊摁住贝栗亚瑟的肩膀——几乎将自己全身的体重都压了上去。

琰帝点点头,用右手捡起了方才扔在地上的小刀。他小心地用手握住穿出贝栗亚瑟腹部的断枝的先端——靠近伤处的位置,然后谨慎地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切割。零大概明白,这应该是为了防止断枝的大幅位移对贝栗亚瑟造成二次伤害。

又是漫长的十分钟。成功切断前面的树枝之后,琰帝转而集中于贝栗亚瑟的后背。

“……好了。”

——终于,琰帝将切下的断枝扔到了一边,皱着眉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扯下自己的短斗篷,铺在了地上。他托着贝栗亚瑟的背,示意零放手——接着,他轻轻地让她平躺在了自己的斗篷之上。

“……琰帝?”

零疑惑地望着神色肃穆的琰帝。

“这样……就能让贝栗亚瑟,活过来了吗?”

琰帝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难捱的沉默之后,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零看见他握紧了拳头。手腕上的绷带徒然被绽裂的伤口晕染。

“我所做的不过是应急处理。能不能熬过去……全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早上听到你和塞缪尔那个混——……老大的谈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妙,没想到情况居然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琰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那懊恼而悔恨的语气,却让零心底的疑虑越来越深。

他不明白琰帝是怎样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听到他与塞缪尔的谈话的。他更不明白琰帝为什么要跟踪他,却在贝栗亚瑟遭遇不测之后毫不犹豫地暴露自己——

零原以为琰帝应该是一个更加冷漠且玩世不恭的人。

——他仅仅,只是为了帮自己“收拾烂摊子”吗?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我猜,再过不久,她的‘伙伴们’就要赶到这里了。在真正的主角登场之前,我们还是赶紧退场比较好。”

琰帝似乎对零的怀疑毫无觉察。他率先一步站了起来,匆匆瞥了一眼形同死尸的贝栗亚瑟,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了零身上。

“走吧,零。”他的表情微妙,让人捉摸不透,“你已经搞砸了一个如此重要的任务,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继续惹麻烦的。不然……我可不能保证那位‘塞缪尔’,会不会真的把你变成一个空壳。”   

零显然愣了一下。  

千万种思绪涌进脑海。他呆坐了一会儿,很久之后,才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转眼之间,森林又恢复了平静。

尽管留下了太多的伤痕与悲剧,但月杉树的枝叶仍旧随风摇摆,像以前一样发出令人舒适的“沙沙”声。森林总是这样,它注视一切,也包容一切——

“……”

——对此,艾薇心怀感激。

此刻,这位前锋队的女刺客踩着猫一样寂静无声的步伐,从隐蔽的树丛中一跃而下,来到了一动不动的贝栗亚瑟身旁。

她注视了她一会儿,接着弯下腰——从她身边咫尺之处的土壤之中,挖出了一枚小小的、沾满干涸血迹的变形徽章。

荆棘,与十字剑。

那是贝栗亚瑟的骑士徽章。

她迅速地将这枚勋章装进了透明的密封袋里,然后将之藏进了最贴身的暗袋之中。她抬头望了望头顶密密匝匝枝叶,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猛然跃起。足尖犹如蜻蜓般轻巧地掠过几块岩石和交叠的断枝之后,她的身影隐没在密林之间,消失不见了。

 

 

◆◆◆

 

 

此刻的黑魂塔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可怖。

琰帝几乎是架着零回到了这片被翻滚的黑云所覆盖的土地之上。脚下的漆黑土壤异常松软,显然乔伊和安琪莉多已经遵照塞缪尔的命令,在完全清理干净残留的刀剑残骸之后,又将所有的“黑茧”——纯黑色的曜晶,凝聚了牺牲者们纯粹怨恨的记忆碎片——全都集中了起来。

令人赞叹的工作效率。

不,或许该称之为——“令人恐惧”。   

但,琰帝现在没有心思去关注她们的卓越进展。乔伊和安琪莉多的实力固然不容小觑,可是他也不认为自己逊色于她们。塞缪尔交给他的任务,他照样一丝不苟、毫无缺陷地完成了——  

他从未怠于自己的工作。然而……

(在我被人揍得躺在泥水里的时候,塞缪尔,你这家伙——)

愤怒的火焰在胸口中燃烧,额角的神经一跳一跳地抽痛着。琰帝的表情变得更加阴沉,只顾脚步匆匆地朝黑魂塔前进。

零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的状态比刚才好了许多,不再需要琰帝半拖半架——当然,琰帝此刻显然也没有余力再去照顾他。他不跟琰帝搭话,也不去观察琰帝的脸色,仅只是略垂着头,拖着自己受伤的胳膊,快步走着。

转眼间,两人来到了黑魂塔底。琰帝没作任何停留,径直走进了昏暗的塔内。他熟门熟路地钻进旋梯背后的隐蔽入口,顺着粗糙的石阶向更深的地下走去——

回响在狭长通道中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琰帝回过头。零的蓝色双眼如同萤火一般灼灼闪光,他停下脚步,无动于衷地望着他。

“……干嘛跟着我。你现在应该去找乔伊,让她帮你治疗你那该死的胳膊。”

“因为你要去找塞缪尔。”他眨了眨眼睛,“所以我也要去。我必须去。”

琰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转回头,不耐烦地说:

“随便你。”

接着——他愈发加快脚步,朝楼梯尽头的黑暗走去。零当然也跟了上去。失去了晶球的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辨别路障,这让他稍微落后了一些。然而,他总能在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的时候捕捉到琰帝的背影——他始终没有远离零的视线。

很快,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那间布满霉斑的木门面前。

以犀利的目光剜钻门扇之后,琰帝毫不犹豫地开始“砰砰”砸门。

“塞缪尔!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里面没有回音。于是,琰帝气愤地踢了一脚门,伸手从背后拔出了自己的武器——巨镰“炎胧”。站在后方的零心底一惊,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我有话要问你。趁着我还没把这扇见鬼的破门劈成碎片,你·现在·给我·赶紧·把它·打开!”

就在琰帝准备第二次抬脚踹门的时候——“咔哒”一声,木门的门锁自行打开了。门扇徐徐向里打开,展露出昏暗潮湿、散发霉味的废旧仓库。

塞缪尔低着头,一言不发地靠坐在最里面的墙边。他的姿势和黎明时分与零见面时一模一样,简直令人怀疑他是否一整天都没有移动分毫。

尽管如此——零的心底却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

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跳动着要零“提高警惕”。但琰帝显然毫无感触——他大步跨进仓库,一直走到塞缪尔面前,停下——然后劈头说道:

“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塞缪尔依旧一动不动。于是,他目露凶光。

“这好像跟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吧?我遵照你的指令,给你打杂,帮你跑腿——结果你就是这样履行约定的吗?!你是不是以为我脑袋里面装的是杂草,看不出你在往我脸上糊泥巴?!”

琰帝的怒吼声让站在一边的零心惊肉跳。他并不理解琰帝所说的话有何深意——但是,除了被俘的克莉斯之外,他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对塞缪尔破口大骂。他以为琰帝会像乔伊和安琪莉多一样敬重塞缪尔——

但,很明显,至少此刻的琰帝心中,不存在一丝称得上是“尊重”的残渣。

“……”

就在零以为琰帝几乎快要挥起手中的镰刀砍在塞缪尔脖子上的时候,塞缪尔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身体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接着才缓慢地抬起头来——

零讶异地发现,他脸上的黑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全部褪去了。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依然是那张蜡像一般没有血色的、棱角分明的脸。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琰帝的问题。他只是瞟了琰帝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站在琰帝斜后方的零。

“……‘零’……”他低语,“你……在这里。这么说,‘我’早上交给你的任务——”

“……我失败了。对不起。”零竭力遏制住自己后退的冲动。

塞缪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不似平常,就像刚开刃的刀那样锋利而具有攻击性。零不喜欢——或者说,很害怕那样的目光。

“……太好了。”

——他居然如释重负地笑了。唯独他的声音依旧像从前那样温润柔和,但这个回答却让零当场愣在了原地。

(为、什么……)

为什么塞缪尔没有责备他?为什么塞缪尔眼含歉疚?

零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贝栗亚瑟那冷漠的宣言。

难道说,早晨他获得的“命令”……果然,是“虚假”的?

琰帝当然不在乎零的胡思乱想。不如说,塞缪尔的有意忽视让他愈发愤怒了。他更加往前踏了一步:

“‘太好了’?什么叫‘太好了’?!”他吼道,“就因为你那令人发指的‘命令’……贝栗亚瑟死了,她死了啊!你口口声声向我保证她是最重要的棋子——结果,你居然任由自己的容器杀了她?!那之前你让我累死累活结果全都是白费功夫是吗?真是岂有此理!你他妈的脑子有问题吧!”

 塞缪尔慢慢地将目光移向琰帝。突然,他眉头紧皱,急促地喘息了一阵——然后,他从沙哑的喉咙中挤出声音:

“不必担心,琰帝。”

他说。

“我理解你的焦躁。但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须经历的过程。就像从前我跟你说过的那样……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事了。今早的意外是一个重大的疏漏,但还好, 我早些时候便开始实施的一些计划产生了效果,它们仍旧把事情引导到了一个尚存挽留余地的方向上。”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零,“今后,我埋下的‘种子’大概也会像这样逐渐开花结果吧……不能亲眼见证,恐怕是我唯一的遗憾了。”  

琰帝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在揣摩塞缪尔的话。

“……就算是一块发霉面包也能被你说成稀世佳肴,我凭什么相信那只是个‘疏漏’?”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炎胧的握柄,“贝栗亚瑟就躺在南翡翠森林里,整个人摔得像个烂番茄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捡回一条命,你跟我说那是你的疏——”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琰帝。”      

塞缪尔轻描淡写地打断了语气激昂的琰帝。

“我不是指……贝栗亚瑟现在的下场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死亡’是情理之中的结果……我只是没有料到,她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攻击零的眼睛——且对迫在眉睫的死亡没有进行任何反抗。我没有料到……她还是和从前一样。”

琰帝愣了一下。下一秒,奔腾的怒火染红了他的双眼。

“塞缪尔——!”

“够了,琰帝。已经这么多年了……你早该懂得,幼稚的愤怒永远无法帮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塞缪尔靠在墙上,显得很疲劳,“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的的确确,重视贝栗亚瑟胜过我自己的心脏。我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超出你的想象,我比谁都希望她成长为我们的‘王牌’。但这不代表她可以逃过这次考验……如果她连这一关都熬不过去的话,她就不具备‘破茧’的资格。也不值得我们再为她花费时间。”   

琰帝红着眼睛,盯着塞缪尔看了好久。

“……所以呢?如果她失败了的话,你就要抛弃她去培养别的‘王牌’?”  

“按照常理来说,这是最正常不过的选择。”塞缪尔顿了顿,“但是我相信贝栗亚瑟能熬过去。因为她注定要成为‘黑茧之王’。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愤怒……难道说,你不相信贝栗亚瑟吗?”      

“……”

琰帝青筋暴起的手略微放松了一些。他好像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但表情依旧阴云密布。

“少挖坑给我跳。”他冷冷地说,“我只想提醒你一点,‘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你知道……我虽然是个不起眼的打杂的下人,平常听话得就像你养的狗——但是,别忘了,狗也会咬人。一旦我发现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而那全都是因为你在从中作梗的话……我绝对会咬断你的喉咙让你陪葬。”     

塞缪尔微微一笑:“我绝不会违背约定。但……恐怕,我大概等不到你咬断我的喉咙的那一天了……”

“……哈?”

就在琰帝怀疑的目光的洗礼下——塞缪尔缓缓地弓起背,双手搔抓着胸口,痛苦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间。他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是母胎中的婴儿,阴暗潮湿的仓库墙壁将他映衬得诡异无比——

然而,这次,“异样”不再只眷顾塞缪尔一个人。

琰帝听见自己斜后方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是肉体摔倒在地的闷响。他连忙回头去看,赫然发现零倒在了地上。他没有受伤的右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嘴里冒出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呓语。

——细细的血流从他紧闭的双眼之中溢出,顺着脸颊流进两鬓。

“喂,零!”

琰帝只愣了一秒,便迅速从随身小包里掏出抑制药,打算掰开零的嘴准备往里塞。他隐约意识到大事不妙——就在这时,塞缪尔低垂的头颅下面终于传出了微若无物的声音:

“……乔伊——乔伊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啊!应该就在塔附近吧——?”琰帝焦躁地将药片深深压进零的喉咙,“你就不能用你那个什么见鬼的‘脑内传音’把她叫过来吗?!我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以前可没听说过会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喂,抑制药对你有效吗?”

塞缪尔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虚弱地说:“我快要支撑不住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乔伊,快点到地下仓库来——……”

——就在这时。

塞缪尔的声音突然断绝了。他就像是下巴被用力打了一拳一样,头猛然向上一昂——停顿了一秒之后,他的头缓缓地、颓然垂下,再也不动了。

他的额头上银光闪烁。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在那里,只露出了握柄和短短一段刀身。

这个深度已经足够将内里的脑组织破坏殆尽。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遭受这种攻击,都必死无疑。

“……骗人、的吧……”

琰帝震惊地望着血流满面的塞缪尔——或者说,塞缪尔的“尸体”。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根本没有察觉那把匕首究竟是被谁、是从哪里扔了进来,又是如何不偏不倚地插中了虚弱期的塞缪尔。他更无法相信——那个预料一切、掌握一切的男人,竟然就这样平淡乏味地丢失了性命。

——果真……“丢失了性命”吗?

塞缪尔……死了?

“……果然如此。”

——琰帝背后的门口传来了熟悉的成熟女人的声音。

“你们不会注意到一个曜力接近衰竭的人的接近——在你们看来,那样的人根本无法构成威胁。的确,在你们状态良好的时候,我很难抓住机会反击……但如今这个局面,只能说是女神眷顾——”

她明明穿着高跟长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琰帝眼睁睁地看着那高挑凛然的身姿出现在门口——她简直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   

“感谢你们露出破绽,好让我有机可乘。”

“……克莉斯老师。”琰帝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我原以为你已经打算安心当一只被圈养的小绵羊了呢。没想到居然是你先一步冲出来咬断了这家伙的喉咙……真是精彩。真是……令人不爽啊。”

“‘不爽’啊。”

克莉斯手里握着她心爱的鞭剑。她依然穿着那件沾着血迹的衬衣。经过这么多天,上面的血迹早已经发黑变硬,可她穿着它,就像是穿着战无不胜的盔甲。

“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你不爽得牙龈冒血——但是,不凑巧,我现在没那个闲心听你油嘴滑舌。”克莉斯轻描淡写地说,“让开,琰帝。”

她的目光越过琰帝的肩头,直直地指向静坐不动的塞缪尔的尸体。

“克莉斯老师,您大概对我有什么误会。”

琰帝将左手的镰刀“炎胧”换到右手,目光始终紧紧黏附在站得笔直的克莉斯身上。

“我可不是你手下那些乖顺得像小绵羊一样的学生——你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的处境了呢。需要我再一次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吗?”

克莉斯始终对琰帝的话毫无反应,只在最后稍稍露出了一点慵懒的笑容。

——然而,下一秒。

克莉斯闪电般踩踏地面, 将全部的力气集中于右臂,猛地将鞭剑甩向了琰帝。钢环鞭连接的五片剑刃就像节肢动物一样绽开身子,在离心力作用下化为了一道极其危险的锋利锁链,一旦被其击中,只会落得被拦腰斩断的下场——    

“——!”

琰帝瞬间便作出了反应。几乎与克莉斯抬手挥剑同时,他以炎胧的握柄为支点翻身跃起——剑刃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击中了老旧朽烂的墙壁。飞溅的火花同时照亮了满脸是血的塞缪尔和昏迷不醒的零。

“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处境’和‘立场’,就像你一样。”

听闻此言,琰帝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难看。与此同时——一连串尖锐的金属碰撞声过后,鞭剑回到了克莉斯的手里。

她的脸色蜡黄,轻微的运动就让她的额头渗出了密密一层汗珠。但,她的攻击依旧凌厉逼人,她的语气依旧充满力量。琰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骄傲的女骑士,那是真正的,包含着敌意的目光。

“刚才的话,我姑且就当做没有听到。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再一次对你刮目相看了。塞缪尔对你高看一眼,容忍你活到现在……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这个莫名其妙的决定让他像个白痴一样丢了性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琰帝已经将自己调整回了应战姿势。他双手紧握着炎胧,却没有主动攻击的意思——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某种激昂的情绪:

“但是,我不明白……你到底打算干什么?如果你的目的是‘不惜一切干掉塞缪尔’的话,你现在已经成功了不是吗?还是说,你非得把这家伙剁成肉酱才能平息愤怒,为此你不惜要跟几分钟后就会赶到的乔伊和安琪莉多正面冲突?克莉斯老师,你知道我们通常把这种行为称作‘找死’吗……!”

——火花四溅。

这次,琰帝用炎胧正面接下了克莉斯的鞭剑。意料之中的是,尽管他已经在距离上尽量占据优势,鞭剑的第五和第六节剑刃仍然牢牢地咬住了炎胧的握柄——然而,两节剑刃并不足以造成威胁。琰帝只是翻转手腕将炎胧迅速一转,便轻松将之抖落了下去。

——毕竟,对重伤未愈且丧失了大部分曜力的克莉斯来说,光是拿起鞭剑战斗,几乎就已经是极限了。然而克莉斯并不打算——也绝不会屈服于此。

“你对真正的‘危机’根本就一无所知。对,你说得没错——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杀死塞缪尔。但是我并没有达到我的目的。‘塞缪尔’还没有死——你很清楚,不是吗?即使我把他剁成肉酱,我也无法百分之百确认他是否真正死亡——”

她箭步上前,再次猛然挥出鞭剑:

“所以,带着你那愚钝的脑子给我滚到一边去!琰帝!别再浪费我所剩无几的时间!”  

——即使力量残缺不全,克莉斯的这一击依旧来势凶猛,仿佛能够劈山断海。琰帝灵巧地侧身,险险避过——但鞭剑似乎比他更加灵巧,不断以刁钻的角度袭击他难以庇护的部位。闪避、跃起、落下、矮身、就势翻滚……琰帝的动作行云流水,却始终无法找到反击的机会。

然而,克莉斯却不断调整角度的过程中,一边用鞭剑牵制琰帝的行动,一边逐渐逼近了塞缪尔的所在之处。眼看着她下一击就要将鞭剑甩向塞缪尔低垂的头颅,琰帝一咬牙,猛地一踏地面,闪身挡在了塞缪尔身前,硬是咬着牙用炎胧接下了克莉斯倾注全力的一击——

“咣!”

极强的力量与炎胧的刀刃猛烈撞击,剧烈的震动顺着握柄击中了琰帝的双手。琰帝只感觉到骨骼和肌肉仿佛刹那间被麻痹了,然后才是钻心剜骨的疼痛——但,他并未因此放松一丝一毫。他利用鞭剑的剑刃缠紧炎胧的瞬间,突然将双手向内一沉——猝不及防间,克莉斯被拉得一个趔趄。琰帝暂时夺得了主动权。

“……给我……差不多一点!”他紧握着炎胧,吼道,“别小看打杂的啊,克莉斯老师!即使塞缪尔是个让人恼火的混蛋,我也不会将自己老大的性命拱手送人!你有时间在这里白费力气,不如赶紧回去看一眼你的学生……!还是说,你已经连贝栗亚瑟的死活都不关心了吗……?!”

“……”

克莉斯忽然放松了力气。全身紧绷的琰帝始料不及,克莉斯的脸就在此时贴到了离他极近的地方。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去给那些孩子善后——况且,我相信贝栗亚瑟能自己扛过去,他们早就不需要我去为他们善后了。更重要的是……我也有我自己的任务。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任务。”

那双狭长的眸子近在咫尺,其中光芒闪耀,就像是利剑出鞘。

“那就是,用我这双手,亲自……给我的老朋友——送行。”

话音刚落。

克莉斯放开双手——放弃了自己挚爱的鞭剑。在琰帝呆愣的那一秒钟里,她迅速地从绑在右腿上的皮套中抽出了另一把匕首,同时箭步向前,以惊雷之势嘶吼着将刀尖刺向了塞缪尔——

——“糟糕”。

这个念头在琰帝的脑海中短暂地闪现,随后便被无限的空白所淹没了。

他分明看到,就在克莉斯的匕首即将刺中塞缪尔的那一瞬——一道黑光在半空中猝然一闪。

克莉斯的动作还在继续。她手中的匕首突然失去了那种凌厉的气势,绵软地、歪歪斜斜地刺到了塞缪尔脖子旁边的墙上。

刺耳的声音。

匕首掉落。

先前还充满力量的鲜活身体倒在了地上——

琰帝迟了一些,才看清那滚落在别处的,还残留着决绝表情的美丽头颅。

蜂蜜色的卷发沾了灰尘。丰润的嘴唇变得惨白。那时刻蕴含着丰沛感情的双眼——此刻仅只是空虚地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