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浓雾散去了些许。

在爬完一段长达七千英距的漫长石阶之后,安和晴和克洛威尔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地面上。走在前面的安和晴长舒了一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从从袍子暗袋中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七点。嗯嗯,还不错——你从‘斗兽场’出来的时候恰好是凌晨两点,加上中间休息的一个小时……虽然比来的时候慢了一些,不过抓紧一点的话,我们应该能在正午之前返回木屋。”

 “是吗。”克洛威尔给出了异常平淡的回应,“仔细一算……我们离开木屋也已经快三天了啊。但愿哥哥和贝栗亚瑟他们一切顺利。”

“哦,他们当然会一切顺利了。毕竟他们又不像某个偏执狂一样,死活要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无限的找死上。”安和晴翻了个白眼。   

“……总而言之——虽然有些小小的波折,我们的‘郊游’好歹也算是圆满成功了不是吗?别再抱怨个不停了,刚才是谁说要抓紧的?”

“你摸着你的良心再说一遍,你管那个叫‘圆满成功’?!”

“啊呀,难道不是吗?”

克洛威尔笑眯眯地丢下这句话,接着便自顾自地大步朝前走去。安和晴气得头顶冒烟,要不是残存的理智还束缚着她的话,她一定会冲上前去狠狠地给克洛威尔的后背来上一脚。

但——现在不行。安和晴知道,“三天”的时间可能会改变很多东西——毕竟,坠落地狱也只需要短短一瞬间而已。因此,在亲眼确认“一切顺利”之前,他们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

所以现在,她只能愤恨地咬咬牙,暗暗在心底的小本子上为“克洛威尔被千刀万剐的理由”再添上一笔,然后小跑几步追上那个罪魁祸首。

潮湿的薄雾中,两人并排快步前行。在这种时候,总是伶牙俐齿又喜欢戳人痛处的克洛威尔却显得异常沉默。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他“独自思考的时间”。

他总能在他想的时候轻而易举地诱骗你开口说话,而他不想说话的时候,你却耍尽手段也无法从他嘴里骗出一个字。安和晴当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但是考虑到目前的状况和她与克洛威尔的观念分歧,他在想的恐怕不是什么安和晴乐见的东西。

这让安和晴莫名窝火。她知道克洛威尔是个具有非凡才智的人,但与此同时,他身上也存在着太多的谜团和不稳定因素,这偶尔会让安和晴心生怀疑。

——尽管克洛威尔一再诚恳地要她“相信他”。

(……我果然还是搞不懂。)

安和晴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走在旁边的克洛威尔。他身上的衣服破损得比他进入斗兽场时要严重得多,依稀还能辨认出尖爪或利齿撕咬的痕迹……然而,尽管被血浸透的痕迹鲜明地存在着,破损处露出的皮肤却没有一点伤痕。安和晴又看了看那张英气十足的脸——苍白的肤色不似平常,目光炯炯的蓝眼睛下方是显眼的黑眼圈。

这毫无疑问是疲劳的象征。安和晴几乎可以断定,克洛威尔在斗兽场中一定在不眠不休地持续着战斗。屠杀变异的风翼狼,亦或者,被它们所蹂躏——不断反复的地狱之中,他肯定从未停止过前进的脚步。

否则——他就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完成两个月曜士合作才能勉强完成的任务。

安和晴收回目光,重新望着不断延伸的白色雾气。她不由得想起了几个小时之前的事——

凌晨一点五十。

安和晴正烦躁地站在暂时关闭的石门对面,手举火把,不断地用脚尖敲击地面。

(——太慢了。)

最初的那个火把早就已经燃烧殆尽了。正如克洛威尔所说,它确实只能支撑到她走出洞窟,因此决心要留在这里的安和晴便在它光芒尚存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掘开了被风翼狼撞塌的岩壁,从里面挖出了两根断了一半的火把,还有幸免于难的煤油灯油盒。她硬是从袍子下摆撕下来一块布条,绑出了一根还算够用的火把。

现在,她举着它,眼睛紧紧地盯着石门的门缝。长时间的挖掘让她手指破皮渗血,又痒又痛——但,这丝毫比不上此刻抓挠她的胸口的那种焦虑。

——离约定的时限还剩下十分钟。

十分钟后,不管克洛威尔有没有如约现身,她都必须用封门术永远地关闭这扇石门,切断异变的风翼狼们入侵这个世界的最后通路。这是她身为月曜之国公主的使命——即使她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她也决不能让先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

……尽管如此。

她依然不愿意失去克洛威尔这个优秀的合作伙伴。所以她才坚持等待。

所剩无几的时间似乎让空气的流动都显得鲜明了许多。安和晴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敲打地面,越发凶恶的眼神仿佛要在石门上凿出一个洞来。可是石门依旧对她的心情毫无知觉,只是沉默地、死气沉沉地矗立在原地——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还剩下五分钟。

还剩下三分钟。

还剩下——一分钟。

(……我早就说过的。)

纹丝不动的石门撕碎了安和晴最后一点侥幸。

果然……果然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崩塌过后势必会产生不可预估的变化的地形。徘徊各处的大量风翼狼。恶劣环境导致的缺氧及寒冷……如此之多的不利条件重叠在一起,她为什么会因为一句“相信我”就放弃自己坚守的原则,让克洛威尔一个人去挑战注定的死亡结局?

(为明知不可能的事拼上性命什么的……骑士果然都是些无可救药的蠢货。即使我信任你,那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早该坚持自己的想法,让你早早地放弃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找死的打算……!)

——后悔。愤恨。

她最最讨厌的,“无能为力”。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安和晴揉了揉眼睛。在更多混乱的念头占据大脑之前,她选择大步向前,同时在内心默默复述施术的步骤——至少,她必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然而,就在她的手触到门扇的前一秒——

“……安和?”

——门内突然传来了安和晴期盼已久的声音。

“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叫你来着……这下也算是节省了一点时间。可以帮我打开石门吗?”

那悠然自得的语气——毫无疑问,正是克洛威尔。

惊喜和愤怒同时冲上头顶,安和晴忍不住大骂了一句“笨蛋!”接着便迅速地跑到门扇右边,摸索着用力捶了一下控制石门开合的机关——

徐徐向两边打开的门扇之间,克洛威尔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他靠在右侧的墙上,一双蓝眼睛就像萤火一般发出微光——恰好就是离安和晴最近的地方。

火把照亮了他的身姿。同时也照亮了沾满他右半张脸的血迹,还有脚下浸透了土壤的一片殷红。

“晚上好——不对,还是应该说早上好?”      

他站直了身子,脸上依旧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

“总而言之——好久不见了,安和。按照约定,我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活着走出了斗兽场。这应该算是合格成绩了吧?”

“……还‘合格’呢,我看你差不多快把命丢在里面了。”安和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真该带面镜子来,让你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副尊容——你是用了什么奇葩的攻略方式才会搞成这样啊?!”

——不。安和晴知道斗兽场有多危险。毫发无损反而是不正常的,伤得越重或许越能证明克洛威尔还是一个“人”。她很清楚这些,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就是无法冷静下来。

“你说这些?”克洛威尔无动于衷地瞟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不必担心,大部分是溅回来的血。虽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我的……但,你知道的。那些伤早就已经痊愈了。我刚刚只不过是靠在墙上恢复一下体力——毕竟是四十八个小时,人总是有极限的嘛。”

“……”

安和晴盯着他。对他的安危的担忧此刻转化为了另一种担忧。

“……你是怎么胜过那群畜生的?”

 “过程怎么样不重要。反正,我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且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克洛威尔从门内走了出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所做的远不止‘胜过’——我杀了它们。虽然我数到二十五头的时候就放弃了,但数量至少应该在四十头以上吧?嗯,如果时限能够再延长一些的话,我想我完全可以帮你清理干净这个见鬼的斗兽场。”

他自顾自地越过安和晴,走到崖壁边的一个小水洼旁边,十分自然地从置物小包中掏出一叠绷带,沾了些水开始擦几乎快糊住右眼的血痂。片刻之后,他擦干净了自己的脸,重新站起来,转身望着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安和晴。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没能把它们杀光,所以我想你还是尽快把门封上比较好。我们已经耽误了太久了,封完门再稍微休息一下之后,我们就得尽快启程回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克洛威尔。”

安和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眼神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究竟是怎么胜过那群变异的怪物的?”

——你真的已经,掌握了控制黑茧的方法了吗?

“……”

克洛威尔没有正面回答。他微微一笑,蓝色的眸子在此刻格外显眼——

“那种事已经不重要了。”

他用同样微妙的语气为这段对话画下了句号。

 

——那之后,无论安和晴怎样胡搅蛮缠、威逼利诱,克洛威尔始终绝口不提斗兽场内发生的一切。他像以前一样思维敏捷、意识清晰,挖苦人的时候甚至比以前还要不留情面——或许这已经足够证明他一切如常,并没有像安和晴担心的那样被黑茧过度腐蚀。

……但安和晴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下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得把克洛威尔绑起来一片一片地剖开检查,确认完全没问题之后再一片一片地缝回去。对于没能亲自监视的事,她总是无法百分之百地给予信任——但,安和晴并不认为自己的谨慎有什么问题。慎重审视自己的合作伙伴有什么错?  

她又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瞪了旁边的克洛威尔一眼。

是的。如果说这件事中有谁错了的话,那就只会是这个不听劝且不老实交代实情的偏执狂骑士。没错,一定是这样!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已经是你第八次盯着我的脸看了。”克洛威尔目不斜视地开了口,“我记得我已经把我脸上的血擦干净了。”

“如果你不想让我整天盯着你看,你就应该对我更坦诚一些。”安和晴毫不退让。

 “我已经把所有你应该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了你。至于其他那些细枝末节……就算你把我的脸盯出个洞来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哈哈哈——下地狱去吧,克洛威尔。”

不见硝烟的战火暂时结束。安和晴明白她再也无法从克洛威尔那里套出半点有意义的情报,于是再也不愿意搭理他,只顾望着前方加快步伐。而克洛威尔总是能配合着她的速度迈步,因此两个人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转眼间,他们就来到了三天前与哈尔分头行动的岔路口。

“……还剩下三个小时的路程。”安和晴赌着气看了一眼怀表,“很好,看来我们完全能按照原计划在正午之前——”

——话音未落。

“克洛威尔阁下,安和阁下!”

响亮而焦急的男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安和晴和克洛威尔同时循声抬头,恰好看见那道撞破了雾气向他们直冲而来的影子——克洛威尔一眼就认出了那头耀眼的金发和他背后猎猎飞舞的蓝色斗篷。

“……苍月?”

这时苍月已经飞速地来到了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这位总是认真而严肃的骑士之灵此刻却露出了鲜有的焦急神色,甚至连身姿都比往常透明了许多。

“终于找到你们了。半个小时之前我在这里遇到了哈尔阁下,我已经要他加快速度赶回去了——两位也请快一点吧。情况……有些不妙。”

苍月的语气让克洛威尔和安和晴瞬间绷紧了神经。

“什么叫‘情况有些不妙’?你不是和白雏还有贝栗亚瑟一起在小木屋待命吗?”安和晴警觉地问。

“……贝栗亚瑟殿下。”苍月握紧拳头,“贝栗亚瑟殿下消失了。”

克洛威尔略微眯起眼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安和晴的反应则比他要激烈得多——她不管不顾地猛挥了一下手臂,气愤地说:

“‘消失了’?什么叫‘消失了’?!在这个浮在半空中的孤岛上她能消失到哪儿去?喂,你不是二十四小时都跟在她身边吗?难道她在你眼皮子底下变成鸟或者别的什么见鬼的东西飞走了吗?!”

“……是我的失职。”

苍月无比冷静地说。

“我只知道,贝栗亚瑟殿下确实消失了。我感应不到她的曜力,这说明她不存在于四境之岛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唯一可能且还有补救余地的猜测……就是,她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使用了某种手段,回到了苍峦大陆上。”

“到底怎么回事,苍月?”克洛威尔皱着眉问道。

“事情发生在今天凌晨,大约十二点的时候。贝栗亚瑟殿下和白雏阁下持续训练了接近二十个小时,白雏阁下担心贝栗亚瑟殿下的身体,于是强制性地把她关进了木屋的隔间,并且锁上了门,要她好好休息。贝栗亚瑟殿下……大概还在为‘混沌’而苦恼,于是决定在休息之前再一次争取与虚无对话,并且交代我到外面巡视,看看你们是否回归……”苍月沉默了一下,“我大概猜得到她是想支开我。但是,您知道的,克洛威尔阁下——她从不会说谎,于是我相信她只是想更自由地跟虚无交涉,所以就遵从她的指示离开了木屋。但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回到隔间——那里却已经空无一人。佩剑和置物包都原样放在墙边,唯独贝栗亚瑟殿下却没了踪影。她……从上了锁的隔间里消失了。”

安和晴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克洛威尔接着问:

“除此之外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像是……曜力残留之类的东西?”

苍月迅速地思索了一阵。

“……确实有蹊跷之处。”他说,“昨天我进入隔间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片一闪即逝的黑光……我想,那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黑光”。

当苍月吐出这个词的时候,克洛威尔和安和晴一瞬间就深刻理解了——他所说的“情况不妙”,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棘手得多。

因为他们曾经见过那所谓的“黑光”。在安和晴那悲惨的记忆碎片之中……那道撕裂天空,摧毁了整个月曜之国的不祥光芒——

“安和。回去之后能协助我们尽快返回骑士团总部吗?”

安和晴看了一眼克洛威尔。他的表情依然像平常一样冷静自然,他甚至没有过多地抱怨或者发表看法,只是早早地开始在心底默默计算解决的方法。

但她依旧看得见他紧皱的眉头和绷得笔直的脊背。

“……当然。反正该在这里完成的事也全都做完了……短时间内,四境之岛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安和晴转回头,目光如炬地直视着前方。

“走吧。在一切变得更糟糕之前……我们恐怕得跑起来了。”

无需再多的言语。骑士、魂灵与亡国的公主互相点头示意,迈步朝前飞速前行。在胸腔中逐渐滋长的不安长成无可救药的剧毒植物之前,他们必须加快脚步——

这时他们还不知道。

所谓的“不幸”与“悲剧”就像光芒熄灭的星星——在自我毁灭之前、在给大地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之前,它们永远也不会停止坠落的脚步。

 

 

◇◆◆

 

 

寒冷。

——刺骨的寒冷。

就像是从凛冬时节的翡翠潭之中醒来,抬头却只能看见微弱的光,和覆盖在头顶上厚厚冰层。牢笼、禁锢、无处可逃——沉睡的细胞一个接一个地醒来,恐惧也因此越来越鲜明,胸腔中仿佛藏了一头正在尖声嗥鸣的异兽,它不断地用爪子抓挠她脆弱的肋骨。

为何……每一块骨骼都在诉说疼痛?

为何……每一条血管都在控诉疲劳?

为何——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对你怀抱期待了啊”。)

“……!”

贝栗亚瑟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她用尽全力张开了眼睛。她甚至没等到等紊乱已久的呼吸变得顺畅一些——

她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视野迟了一会儿才变得清晰了些许。她呆呆地打量四周——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墙壁,最简单的款式的衣柜、写字台、穿衣镜、台灯和床铺……毫无疑问,这里正是她位于荆棘骑士团总部的单人宿舍。

(我……为什么会——)

她模糊记起了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是的,在记忆回廊真正地与“混沌”——也就是虚无接触、并且取回了令人绝望的记忆之后,她便在混沌的嘲讽声中被黑泥所吞噬,脱离了记忆回廊。她本该回到那个小木屋的——毕竟,那是她的身体所在的地方。不,事实上,她确实短暂地回到了那里……

那么,之后呢?

为什么她最终会在几万千英距之外的荆棘骑士团总部,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睁开眼睛?

——没有头绪。

记忆的一角残留着她蜷缩在小木屋的床上,用沙哑的嗓子发出无声嘶喊时的感受——破碎的黑雾从后背回拢,在倾听了她最真实最不掺杂一丝大义的愿望之后,将她吞进了肚子。是的,或许这是唯一的可能……她,是借助了“混沌”的力量才——

(……不是的。才不是那样。)

但贝栗亚瑟依旧拿出全身的力气来激烈抵抗。她绝不承认自己意图逃避,也绝不承认自己“再一次”主动借助了混沌的力量——

毕竟,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不就跟……混沌说的一样了吗!)       

——屠杀无辜的“黑猫”。

——最信任的同伴真正的“仇人”。

——永远无法逃离“混沌”纠缠的堕落之人……

(“再也不会有人,对你怀抱期待了啊”。)

胃部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攥紧。贝栗亚瑟冲进洗漱间,扶着洗脸池吐了出来——她太久没有认真进食了,所以吐出来的只不过是胃液和胆汁。许久之后,她终于擦着嘴角抬起头来——

她望着镜子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的自己。

“……我绝不会,坐以待毙。绝不会——像你说的一样‘躲起来舔舐伤口’。绝不。”

她呕血一般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句话彷若魔咒,镜中那道死气沉沉的倒影忽然在她眨眼的瞬间,变成了身着红色军服的混沌。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贝栗亚瑟,缠绕在空洞的右眼眶周围的黑雾就像是某种有生命的触须——它们颤动着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仿佛贝栗亚瑟所说的一切是个天大的笑话。

——混沌的脸上仍旧残留着她是虚无时的那种漠然。那不仅仅是因为她始终执着于借用贝栗亚瑟的躯壳……而现在,那种“漠然”有了更多更深更激烈的含义。

——蔑视。失望。不信任。

(……你当然不会对我抱有期待。我也……不需要有人再对我抱有期待。)

贝栗亚瑟低下头,迅速而果断地拧开了水龙头,反复将凉得彻骨的水泼到脸上。

大脑变得清醒了些许。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混沌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镜子中,满脸水渍、头发也被沾湿的少女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对自己怒目而视。

“……”

(这样最好不过。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样……最好不过。这样我才能毫无负担地、毫无顾虑地——)

她没有用毛巾,而是用手胡乱抹了抹湿淋淋的脸,接着便快步走出了洗漱间,走向通往走廊的门。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仅只是遵从着本能调动自己的四肢——

握住门把,用力向下压。听到“咔哒”一声闷响之后,将门扇向里拽开。

接下来,她应该迈开步伐,顺着走廊全力奔跑——但,她没能继续自己的计划。因为,在打开门的同时,一声短促的惊叫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定睛一看,发现拜伦恰好站在她的门外——

他举着手,手里握着钥匙,看样子正打算将之插进钥匙孔。他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呆呆地盯着贝栗亚瑟看了一阵,忽然震惊地嚷了起来:

“贝栗亚瑟!谢天谢地……不对,等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艾格莎姐姐说,你和克洛威尔他们一起外出执行任务了来着——”

贝栗亚瑟摇摇头。她不想听见那些名字。

“……你在这里干什么?”

“呃……”拜伦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钥匙,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对、对不起。我不是想做什么奇怪的事啦!只是……我必须抓紧时间。我说什么也得尽快找到你们——所以,我去找莫莉姐借了钥匙,想说能不能在你们的房间里找到有关你们的去向的线索……你看!我也借了克洛威尔房间的和哈尔房间的钥匙——要不是特殊时期,莫莉姐根本不会借给我。我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但是,太好了!你在这里!克洛威尔他们也回来了吗?”

拜伦焦急地四处张望。

“……不。他们没有回来。暂时只有我一个人。”贝栗亚瑟沉默了一下,“……因为哈尔……他不放心,所以要我先回来应对突发情况。”

——她第一次以自己的意愿撒了谎。单纯的拜伦完全没有怀疑,而是如释重负地大松了一口气。他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接着,他向贝栗亚瑟使了个眼色。贝栗亚瑟心神领会,向里退了两步。

拜伦一个箭步跨进了她的房间。他利落地锁上门,接着,他转过身,摆出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认认真真地说:

“这是很重要的情报,贝栗亚瑟。虽然我脑子不像你们一样好使,还处于消化过程中……但,既然克莉斯老师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让自己陷入险境也要套出这个情报,那我想,它一定比我想象的还要重要得多。”

“你见到克莉斯老师了?”贝栗亚瑟一惊。

“嗯……不光是‘见到’。”拜伦说,“你记得吗?你们伪造增幅器故障的那个早晨,我突然跟哈尔说要去执行‘栗子豆沙糯米饼’任务……其实那只是个随口胡说的借口而已啦。事实上,我是去执行克莉斯老师在离开前给我留下的命令。”

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信封。贝栗亚瑟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他们最初相遇时他穿着的那套轻便且隐蔽性极强的狩猎服,甚至连背上的箭筒都没卸下来。他看起来灰头土脸的,衣服也沾满了灰土和枯叶,脸上还有几处擦伤。

……这是他努力的证明。

“克莉斯老师走之前特意私下找到我,告诉我她将会深入那帮实验混蛋的所在之处,找到重创他们的方法。她说,她会在每天给我寄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作为辨识标志,她会在信封背面右下角画一个绿色的方块。这代表她处于安全状态。但……一旦信件断绝超过一天,这就说明她已经按照计划潜入了他们的老巢。用……很危险的方法。”拜伦咬了咬嘴唇,“那天恰好是来信断绝的第二天,所以,我立即就出发了。按照克莉斯老师画的地图,我去了东北方边缘的禁区……跨越一片浓雾弥漫的峡谷之后,到达了一个到处都是黑色的、让人不舒服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塔……克莉斯老师就被囚禁在那里。按照她的指示,我在一千英距之外的枯树林之中找了个安全的位置——恰好能看见老师所在的窗口,开始了监视。”

——“极目”。

如果说“一千英距”是规避风险的必要条件的话,确实,能清楚锁定几千英距范围内目标的拜伦是执行这个任务的最好人选。

只是……

(为何……克莉斯老师会被他们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