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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晴突然仰起头,发亮的双眼死死瞪着天空。

——时间是进入记忆碎片五分钟后。克洛威尔、哈尔、贝栗亚瑟三人正在安和晴的带领下穿越双方交战的阵地,向燃烧的黑魂塔进发。

此时克洛威尔刚刚侧身躲过两个嘶吼着将剑捅进对方的身体里的狼族战士和月曜士。坦白说,这种感觉很糟糕——他几乎觉得那些迸射的鲜血会溅到自己身上,然而并没有。他看了看走在斜前方的哈尔,他从来都是那张扑克脸,看不出他对眼前的景象有什么感想。

贝栗亚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看来是落后了。正当克洛威尔打算转头寻找她的身影的时候,安和晴的声音在前方几英距的地方炸响,犹如警报:

“……它来了!”

 

——什么来了?

 

在克洛威尔抛出这个疑问之前,头顶的天空便已经做出了回答。一阵震天颤地的巨响从低矮的云层间释放出来,犹如释放出了一头体积庞大的巨兽,瞬间踏平了这世上存在的一切声音。这一刻,大地上所有的生物——包括刚才还在血腥交战的月曜士与狼族都不自觉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怔怔地望向上空。

——天空,张开了“眼睛”。

不,那不是眼睛。翻腾的云海中咆哮着卷起巨浪,仿佛变成了一口正在被魔女搅拌的巨大坩埚——那其中,逐渐显现出一个庞大的、高速盘旋着的旋涡。它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填满了整个视野,就像是小说或者传说故事中才会出现的磅礴奇观一样,用最原始的恐惧压倒了仰望着它的万物。

该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吗?

——不。

即使隔着十七年的岁月,克洛威尔依然感受得到从那旋涡中心发散出来的强大曜力。那根本不是什么自然奇观,那是灾难的前奏!

识别本能像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一样在大脑中跳腾,传递着“危险!”的信号。想必此刻在战场上的月曜士们也感知到了同样的信息,克洛威尔看到他们纷纷血色尽失,高声叫嚷起来。狼族们依旧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积极地对慌乱的月曜士们做出了回应——他们举起武器,再一次开始了屠杀。

——但,那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

克洛威尔清晰地看见,一道散发出不祥紫色的光犹如流星一般自西南方向东北方飞来,从云层上方迅速掠过,停留在了漩涡中心,凝缩成一个小小的点。

间隔是一秒。

下一个瞬间,那道光绽放成了贯穿整个天幕的十字,并迅速地朝地面俯冲——就像一把宣告死亡的铡刀,眨眼间便穿透了月曜士和狼族们所在的大地。

“站稳了!”许久没说话的安和晴突然喊道,“别被恐惧击倒!你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都不是现在正在发生的——那是过去的事!记住那是过去的事!”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了强烈的震动。起初克洛威尔以为是地震,但飞速爬行的裂痕和猛然塌落的地面很快将他的猜测打得粉碎。太过剧烈的摇晃让骑士们踉跄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矮下身子将手中武器狠狠插入地面,勉强保持住了平衡。

这片大地正在崩毁。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终于掺入了狼族们的声音。但那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脚下的那片土地最先被数道深不可测的沟壑贯通,顷刻之间便化为土石的碎块,携裹着那些鲜活的生命一同坠入了深渊。靠近黑魂塔一侧的大地像是快要倾覆的船一样猛然翘起,成为了深渊对面高高的悬崖。

不仅此处。即使不去刻意联想这天之后苍峦大陆的版图,克洛威尔也能想到黑魂塔背后的月曜之国发生了什么——天空下炸响的那一阵又一阵的、几乎要把人的灵魂撕碎的哭叫、惨嚎声,已经将一切告诉了他们。

“安和晴!”克洛威尔头一次口不择言地吼了起来,“看在女神的份上!该死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从西南方来的——想想这里是哪儿,别告诉我你想不到它来自哪里!”安和晴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但我说了,发生在记忆碎片里的事伤不到你们!只不过这段事实给我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所以你们的五感被这段记忆同化了,仅此而已!所以,别在那边耍白痴了,我们得在‘那个’降临之前赶到黑魂塔脚下,那是离开这里的唯一出口!”

克洛威尔这才发现,安和晴自始至终都垂着双手站着,逐渐崩塌的地面似乎确实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族人们哭喊着与大片剥落的国土一起落入无尽云海的景象,也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吗?

克洛威尔当然没把这句话问出口。他转动视线,看到黑魂塔已经近在眼前。

“总之,快点动起来吧!学着去控制你的感觉,不要被眼前的景象牵着鼻子走——”

然而,安和晴的话被突然望向身后的哈尔打断了:

“站稳了,贝栗亚瑟!”

他厉声喝道。克洛威尔急忙回过头,恰好看见贝栗亚瑟脚下的地面崩塌的那一瞬。

“贝栗——!”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随着她一起坠落了下去。这一刻,一切的理智与冷静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只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拉住她——

但是,贝栗亚瑟依旧好好地站在原地。她周围的土地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也就是说,她踩在虚空之上。或者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她浮在了空中。

“……我没事。”克洛威尔的反应似乎让她有点吃惊,“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克洛威尔目瞪口呆,随后便反应过来——安和晴所说的一切果然是真的。

贝栗亚瑟也曾数次出入曜之世界,重新体验自己丢失的记忆。因此,她当然也该知道如何去应对类似的情况。

“……那就好。”

——克洛威尔迅速敛起了自己的情绪。

安和晴并没有给他们太多互相揣测的时间——事实上,经过刚才那个小插曲,她已经变得有点急躁不安了。她近乎蛮横地拽起了最先调整好站姿的克洛威尔的手,冲贝栗亚瑟和哈尔嚷道:

“时间来不及了!跑起来!”

喊完这句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大胆的举动——她愣了一下,迅速地甩开了克洛威尔的手,就像甩开一块烙铁。然后,她红着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率先朝着黑魂塔跑了过去。

克洛威尔迟了一些才反应过来,刚才那短短几秒内安和晴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真是个任性的公主殿下啊”——他如此在内心感叹,然后跟贝栗亚瑟和哈尔一同追上了安和晴的脚步。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安和晴究竟在追逐什么。那道紫光又卷土重来,并且,这次比上一次颜色更深——接近黑蓝色,也更让人畏惧。它朝着黑魂塔方向飞速滑行,却在快到触到塔顶的时候猛然停住,朝着下方俯冲——

它所瞄准的地面上,仰面躺着一个口鼻流血、不知是死是活的少女。她穿着黑色的袍子,领口别着一个已经变形的弯月徽章。

“安和,那是——”

安和晴没有回答,而是放慢了脚步,最终逐渐停了下来。

“在这里就可以了。”她没有回头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接下来只需要等着那团该死的光降临……我们就可以出去了。这是最后一段路了。”

她刚说完这句,那道光便迫不及待地扑到了少女的身上——而,未能如愿。一道漆黑的人影突然从旁边的树林中窜了出来,一边喊着“公主殿下”一边将她护在了身后。三位骑士屏住了呼吸,光芒照亮了那道人影——是一个瘦削而身形修长、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青年,同时也照亮了躺在地上的少女的面容。

——那正是此刻站在他们眼前的安和晴。

“……在你们提出无聊的问题之前,我先解释一下好了。”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那是我。当时我被父皇派到这里来做总管理长——就是类似指挥官的职位。由于我的判断失误,我手下的一名管理长背弃了自己的誓言,炸毁了黑魂塔,杀死了其他待命的管理长和月曜士,而我也被大火威胁,不得不选择跳窗逃生。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运气不好,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只能瘫在这里等死。那团光就在这个时候盯上了我。”

骑士们望着眼前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那道紫光已经逐渐变成了一团没有形状的黑雾,将躲闪不及的青年拖进了自己的内部。不,那不是光——那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曜力聚合体。如果说零的曜力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会让其他祈愿者本能地心生敬畏的话,这团黑雾,则已经远不能用“君王”来形容。

——那是足以与神明媲美的,强大得令人恐惧的力量。

“……那道光是从王国方向来的。”

克洛威尔哑着嗓子说出了他早就作出的判断。他还不知道那道光究竟是什么,它瞄准安和晴、吞噬那位黑发月曜士的目的又是什么——现在这个情况,大概也不容许安和晴详细解释这些问题。但至少,他明白,如果释放出那道罪孽之光的真的是他们的王国,那就意味着——

王国才是这场悲剧的创造者。他们引发灾难,又将这场灾难留下的影响与所有踪迹悉数埋葬,甚至将试图揭露真相的人们——比如他的父母亲,比如贝栗亚瑟父母亲,或许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人……一一抹除。

一切串联起来了。

一切串联起来了!

克洛威尔竭力抑制住大脑中疯狂肆虐的念头,告诫自己不要过早下定论——这对现在的他来说非常困难,但是,他勉强成功了。

哈尔此时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知道,他聪明的哥哥一定也产生了和他相同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又快沉溺进自己的推论之中,于是用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内侧——用犬齿。疼痛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的注意力终于再次集中在了眼前的景象上。

这时,青年的最后一缕发丝消失在了黑雾之中。

瞥见那缕在空中浮动的黑色发丝的时候,克洛威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某个模糊的、似曾相识的画面。

……夜风之中,几缕黑发从那道黑影的兜帽领口旁边垂下来,如同入水的墨滴……

抓住这个点之后,与之相关的连续画面开始闪现。深夜的狄格尼提。鸢尾骑士团的驻地。塔楼。夜间值勤的女骑士。他和拜伦还有机械小队的成员,坐在昏暗的机械小屋中,回溯实验事件关联者的记忆碎片……

难道,那个人是——

 

“时间快到了!”

安和晴的厉喝暂时中断了克洛威尔的思考。眼前,已经捕获了一名猎物的黑雾正在缓缓上升——安和晴紧走几步,站在了那团可怖的黑雾的下方。

她看都没看躺在脚边的过去的自己,而是朝骑士们用力挥了挥手:

“等到这团黑雾消散,我的记忆就结束了!在那个瞬间,我会得到打开通往现实世界的门的机会。我要设置出口的位置,所以我必须全神贯注!你们赶快到我旁边站好,千万别给我找麻烦,不然就等着被困死在我的记忆碎片中吧!”

闻言,哈尔和克洛威尔很快便围到了安和晴旁边。眼看着黑雾的形状已经开始溃散,安和晴心中的焦躁愈发增长了几分——来不及多想,她立即闭上眼,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开始竭尽全力构想自己的目的地。

还有十五秒。

“慢着,贝栗亚瑟呢?”

偶然间的一瞥,克洛威尔才发觉周围并没有贝栗亚瑟的身影。哈尔皱了皱眉,转动目光和克洛威尔一同搜寻起来——几秒之后,他的视线停在斜后方的某处。

“……贝栗亚瑟?”

——贝栗亚瑟站在离他们好几英距远的地方,似乎已经掉队很久了。她对哈尔和克洛威尔的声音毫无反应,只是仰着头,睁着脏玻璃珠一样无神的左眼,呆呆地望着那团不断变换形状的黑雾。

她看了多久了?

她这样多久了?

克洛威尔甚至觉得自己视野中的那个人已经不是贝栗亚瑟,好像只是一个长得很像她的、没有生命的木偶。

还有十秒。

“贝栗亚瑟——!”

焦躁重新占据了克洛威尔的胸腔。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入记忆碎片,她理应知道该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就像刚才那样——

还有七秒。

——不,她不知道。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那团黑雾,不然她怎么会表露出如此显眼的恐惧,全身僵硬得就像被木钉钉在了地上?

还有五秒。

已经来不及思考她眼中究竟映出了些什么、脑中究竟想到了些什么了。克洛威尔箭步向前,强硬地拽起了僵立不动的贝栗亚瑟的手,迅速将她带回了安和晴的指定的范围之内。

当克洛威尔放开她的时候,贝栗亚瑟就像被冰冷的鞭子抽了一下一样,突然浑身一抖——眼中恢复了光彩。她似乎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像纸一样苍白得有些发青的脸上全是汗水。

她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什么。接着,她抬起头,没有焦点的目光混乱地四处乱转,最终,停留在了天空中的某一个点上。

“……——!”

克洛威尔没能听清贝栗亚瑟究竟说了些什么,也没来得及抬头去找那个突然让她瞳孔骤缩的东西——

时间就在此时变为了零。

——而,预想中的变化却没有来临。

大地的震动依然真实,甚至变得更加猛烈。骑士们眼睁睁地看着龟裂仿佛鞭子一样狠狠甩在四周的土地上,分裂的大地咆哮着移动、下沉、翘起,险些将他们甩出安全范围——依靠意志来抵抗已经没有用了,这段回忆正在试图杀死他们!

“安和,这是怎么回事?”哈尔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狂风像发疯的翼狼一样撕扯着他的斗篷,如果不是他全力抓住牢牢插入地面的千仞的话,他早就变成空中的一片枯叶了,“难道进出记忆碎片的过程有什么不同吗?”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安和晴咬着牙,尽量放低重心,企图保持平衡。这是她的记忆,一切理应在她的掌控之中——

“……啊!”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树木断枝居然重重地砸中了她。平衡瞬间就崩溃了,她尖叫着向正在崩塌的地面倒去——

克洛威尔准确地、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现在不能再计较什么“授受不亲”了,安和晴连忙反握住他的手,顺势单膝跪下,躲在了靠武器维持稳定的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围成的天然屏障之中。

“该死的凤凰!现在可不是你找乐子的时候!”

她冲着上空不知哪个角落愤怒地大吼——听见“凤凰”这个词的时候,哈尔明显地愣了一下——作为回应,翻滚的黑云开始咆哮着泼下冰冷的豪雨,转眼间就将他们淋得透湿。

“啊——!真是够了!”

安和晴使劲抹了一把脸——在瀑布般的雨幕下,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安和晴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于是,她粗暴地从领口中拽出了自己的记忆碎片——它闪着微弱的光芒,并没有被雨水淋湿。

“我要用一个稍微有点粗鲁的方式。”她说——没有给他们任何反驳的机会,“你们可能会非常难受,但是不许抱怨!”

说着,她用力一挥胳膊——将手中的记忆碎片抛向了空中。

“你疯了吗?!”克洛威尔震惊地看着她,“那是你的记忆碎片!”

“我现在就在我的记忆碎片中——这里一切都由我说了算!”安和晴气呼呼地说,“我抛出去的那片记忆碎片是现实与这个世界的连接点。我要用那个来强行打破这段被不正常地延续了的记忆——啊!真是的!如果不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家伙跑来搅局的话……”

——头顶突然炸裂的巨响淹没了安和晴的声音。骑士们惊愕地抬起头,发现天空就像掉进温水中的冰球一样迅速溶解、变淡,露出背后无边无际的黑色虚无。

那之中,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了一抹耀眼的火红色。

(——那是什么?)

心中的本能已经恐惧地颤抖着,伏在了地上。在他们重新找回自我之前,眼前的一切突然四分五裂——已经经历过一次的重压再次来临,将他们的灵魂扯成碎粒,抛向了无尽的虚空。

全身的每一个关节、每一条神经都在尖叫着诉说疼痛。

身体像是一颗渺小的尘埃,在不停地坠落、坠落、坠落、坠落。

直到双眼再也无法看清任何东西。直到鼻子再也无法嗅到任何味道。直到耳朵再也无法听取任何声音。直到嘴巴再也无法吐出任何词句。直到双手再也无法感知任何东西——

直到,思考停止的那一瞬。

 

“喂,醒醒!”

——大吼声像是惊雷一样唤醒了混沌的意识。接着,脸颊上重重挨了几下拍击。

克洛威尔猛地张开眼睛,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捂浮现出鲜红掌印的脸。

“哦,终于醒了啊。”安和晴撇撇嘴,放下了抬在半空中、蓄势待发的右手,“看来这巴掌可以省了。真是的,给我振作一点啊!从这里掉下去的话,即使是我也回天乏力不是吗?”

寒风让克洛威尔昏沉的脑袋逐渐恢复了正常。他下意识地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靠站在一道环形栏杆上,前方是旋转着往下延伸的阶梯。哈尔和贝栗亚瑟都在旁边——看起来也正在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我们回来了啊。”克洛威尔依旧心有不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谢你如此费心。不过‘公主殿下’,叫醒别人的方法有那么多种,为什么你非得用其中最粗暴的那种呢?”

“最粗暴的应该是在你腰上绑根绳子然后把你扔下去。”安和晴生气地说,脸不知为何有点红,“再、再说,这是你刚才乱抓我的手的惩罚!在记忆碎片里是意外也就算了……都到了外面你还抓着不放!害、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真是的!不知廉耻!”

克洛威尔无语地望着兀自开始气急败坏的安和晴,摇了摇头。他差不多已经知道该如何和安和晴相处了——那就是,绝对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也绝对不要在她蛮不讲理的时候试图和她理论。于是,他自动过滤了安和晴的絮絮叨叨,开始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似乎是一个很高的阶梯。四周不见其他任何建筑,只有白茫茫的天空和呼啸着的冷冽寒风。克洛威尔的目光顺着阶梯往下滑,最终到达了阶梯的终点——

那是一片小小的、荒芜的孤岛。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没有看见苍峦大陆,更没有看见深红大陆或是渊白大陆。

——心中升腾起一股诡异的预感。

克洛威尔迟疑着抬起头。

广阔无边的厚重云彩覆盖住了天空。那并不像是苍峦大陆上空会出现的云,反倒像是一堵坚实的墙壁。

——他认得那是什么。

“……云海……”

——那是他们的世界中自古以来传承的“世界边境”。它一直都静静地沉在他们的大陆下方,所有人都将它视为世界的尽头,从来没有人试图靠近过它,即使是最有野心的红莲帝国的翼轮也一样。

但,现在。云海悬在他们头顶。

——他们跨越了“世界边境”,来到了从未有人发现过的,另一个世界。

不只克洛威尔。哈尔和贝栗亚瑟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愣在原地。如果说刚才在安和晴记忆碎片中的经历对他们只是造成了情感上和信息上的冲击的话,眼前这一幕,则已经触及了扎根于他们心底的,对世界的认知。

——云海下方,并不是一片虚无。

 

心悸症状再一次出现,并变得比刚才更加严重。

贝栗亚瑟弯下身子,半靠在栏杆上,略微有些急促地喘息着。

哈尔、克洛威尔和安和晴激烈争论的声音正在远去——就像面对那片黑雾时一样,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再次挣脱了躯壳的束缚,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大脑中回放一些陌生却又熟悉的碎片。

(……我果然……)

她张大眼睛,从与克洛威尔完全相反的方向瞪视着阶梯之下的世界。云雾很薄,像是一只只翅膀巨大的鸟一样飞速移动。

一瞬间的眩晕之后,她看见了。

在比与阶梯相连的孤岛更遥远的下方——真正的、一望无际的地面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貌。

(我果然……曾经在哪里见过——)

见过那座破落的圣殿。

见过那团黑雾。

——见过这片犹如被烈火灼烧过一样的,了无生气的焦黑大陆。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抹耀眼的红色。

下一秒,她的意识和灵魂一起,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