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魂塔。位于苍峦大陆西北侧边缘,高约二十英距,共五层,脚下是一片藏满黑色曜晶——也就是所谓的“黑茧”的黑色土壤。数以万计的刀、剑、长枪与其他武器深深插入土壤中,直至天空,仿佛一片钢铁森林。

年久失修塔身上布满时间的裂缝,看起来似乎摇摇欲坠,却依旧坚强地屹立着,两侧塔身还残留着断裂的城墙。它曾是逝去的月曜之国的堡垒,它曾沉默地见证那些或光荣万丈或悲惨暗淡的历史——但现在,它只是一座不祥的遗迹,被封锁在苍岚王国划分的“禁区”之中。

踏入这里即是重罪。

……但,这却已经是克莉斯第三次来访。

 

顶层。

昏暗的房间内窗门紧闭,一盏老式的烛灯是唯一的光源。大量的手抄资料和瓶瓶罐罐堆满了靠墙的架子,这样的架子共计有三个。再加上一个小圆桌和两把椅子,还有休息用的床铺——室内显得狭小又拥挤。

克莉斯正就着烛灯的光,皱着眉观察一管暗红色的液体。液体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仿佛浸泡着一块被碾碎了的玻璃。

她摇了摇头,随手将试管丢进了自己的随身小皮箱中。

“已经可以了。”

她吩咐道。闻言,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的塞缪尔转过身来——他的袍子几乎褪到了腰部以下,裸露的上身就像是没有生命的灰色石膏像一样。

“非常感谢。这种检查……果然还是由你来做更让我放心。”

他微笑着说,然后站起身来。他没有整理仪容,反而将袍子完全脱下,整个人几乎全裸,一点也不顾虑还站在旁边的克莉斯。

克莉斯倒也十分坦然。她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根香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塞缪尔——

他那接近青色的皮肤上爬着大片大片的黑斑——类似正在腐坏的尸体,让人毛骨悚然。

克莉斯盯着他左胸心脏处的偌大的黑茧符号,悠悠吐出一口青烟。夹杂着淡淡薄荷清香的烟草气味在房间中缭绕。

“只需要抽一管血就可以验证的东西……我可不会称之为‘检查’。谁都能做,谁都能知道你这家伙马上就要完蛋了。”

“毕竟是没办法的事,何必在意。”

塞缪尔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早餐。说话间,他从架子上拿下了一件剪裁考究的衬衣,轻柔地将胳膊伸进袖子,接着一丝不苟地扣好银制的扣子。

“我的确是不在意。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关心你的死活——”克莉斯眉梢一挑,“我只是想亲自确定,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塞缪尔’。”

“当然。虽说侵蚀在逐渐加重,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存在多久……但毋庸置疑,现在的我依旧是你的老相识。”

“哦,是么?可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没有底线了呢?欺负我的学生很愉快是吗?”

“你明知道那是必然的结果。”

“放屁!当初说要让他们成为‘王牌’的人可是你!”

克莉斯这一掌几乎把小圆桌拍裂。塞缪尔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继续慢条斯理地将左腿伸进西装裤的裤管里。

“我的初心并没有改变。”他说,“你也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的血液中有一半都变成了曜晶原液……并且原液的比例每天都在上升。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对我的干扰越来越严重,我必须争分夺秒……所以人为的挫折也是必要的养料。”

“……但是,他们搞不好会死。”克莉斯冷声说。

“我和‘他’的条件是公平的——这是一场公平的博弈。如果他们死了的话,也只能证明我的判断出了问题。我选错了棋子。那样的话毁灭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我们也只能接受命运。”

克莉斯忍住了想把烟盒狠狠砸到他头上的冲动——她昨天就这么做过,结果除了损失一支香烟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你真是疯了。”

“是吗?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塞缪尔笑道,“恐怕我只是比你想象中要更加理解‘他’的想法。现在的世界在‘他’眼中,就像是费尽心思搭好的精巧积木忽然莫名其妙地移了位……想要把它恢复原样也是人之常情吧?”

克莉斯冷眼望着他:“把这个世界和‘积木’相提并论,你不是疯了是什么?”

“我只是在客观阐述事实而已。作为一名以守卫‘公平’为己任的前月曜士,即使对象是想要推翻、重建世界的‘他’……我也不能破坏自己的原则。既然存在于此,那么博弈双方就都应该具有公平的机会——所以我允许‘他’使用我的身体挑起事件,也会在‘他’无法活动的时候着手召集阻止他的力量。仅此而已。”

“呵,真是令人感动,我都快要吐出来了。”克莉斯讥讽道,“但是看起来‘他’似乎并不稀罕你给予的‘公平’。他不是马上就要完全占领你的身体了吗?”

“……是啊。”

塞缪尔穿好了系带皮鞋,直起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深蓝色的丝带,叼在嘴上,双手将散落的黑色长发拢在脑后,扎成慵懒的马尾辫。

“但是仔细一想,我本该是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人……还能苟活到现在,得到筹备棋子的机会——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公平’了吧。”

——终于,他穿戴完毕。他从一个阴郁怪异的斗篷男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穿着考究、气质优雅的俊美青年。在那身装扮的衬托下,就连他近似死人的灰白肤色,都有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美感。

“——克莉斯,我原本以为你会是我的理解者。我们原本可以是类似的人。”

美丽的青年语气感伤——那副情景足以让大多数女性内心绞痛。然而克莉斯毕竟是克莉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塞缪尔,狠狠将手中的烟头直接摁在了手边的小圆桌上。

“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就注定不会是类似的人。”

她一字一句地说。她弯腰合上自己的小皮箱,“啪”地一声锁上搭扣。接着,她将皮箱拎在手里,挺直身体面对着塞缪尔,面色冷漠:

“塞缪尔,你我相遇至今已有十六年。第一次见面我就拒绝了你的邀请,选择成为一个骑士。虽然我对王国一直心存怨念,但我不会因此就完全否认那些依然存在的美好的东西。曾经你向我表露决心,说自己所做的一切——即使一见之下残忍卑鄙,终究也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能够规避悲惨的命运……我相信了你,甚至给予过你一些帮助。但现在看来,你的行为已经逐渐偏离了你的誓言。如果说这是因为‘他’的影响日益严重,那我也只能深表遗憾。我永远不会被动地原地等待,也不认为这世界已经无可留恋到能用来做这种荒唐博弈的筹码——所以,很遗憾。我要抛弃你了。”

烛火轻微摇曳了一下。

塞缪尔静静地望着克莉斯,没有说话。克莉斯似乎也不打算等待他的回答,迈步径直走向了近在咫尺的小木门。

就在克莉斯的手即将要碰到门把的时候——塞缪尔突然凭空出现,闪身挡在了克莉斯和木门之间。

“……”

克莉斯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她瞪着塞缪尔,那眼神无异于将刀架上他的脖子。

“让开。”

“那可不行。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如果你擅自走掉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塞缪尔面带微笑,看起来像是一个在极力挽留老朋友的男主人。克莉斯看着他,微微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

“身手不错啊。跟我上次见你时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嘛。”

“托你的福。”塞缪尔柔声说,“因为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很好的减轻‘负担’方法。”

“那真是可喜可贺。”克莉斯面色一冷,“看来要想杀了‘他’的话,必须得从那个所谓的‘方法’入手呢。好了,多谢你的情报。现在给我让开。”

“恕难从命。”

“我再说一遍,让·开。”

 

——塞缪尔没有再回答。但是,他的双脚没有挪动一丝一毫,他依旧像一面盾牌一样挡在门前,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笑容。

克莉斯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于是,她也没有动,却略微踏开了双脚。两人就这样长久地对峙着,双方都从容自若,气氛却沉重得如同某种即将达到燃点的东西——

就在这时,克莉斯看见了塞缪尔双眼中那抹一闪即逝的红光。

——这即是,信号!

瞬间,克莉斯扔掉箱子,猛地箭步往前。曜力“神力”让她的右脚踏离地面的时候几乎腾起一阵轻微的气浪,接着,她的力量全部汇聚于收在腰侧的右拳之中——

克莉斯怒吼着,将那堪比击山之锤的拳头打向了塞缪尔的胸口。

——克莉斯很清楚,在极近的距离之下,她的长鞭和鞭剑没有任何优势。在这样的情况下,伸手去取任何武器都是徒劳,只会浪费时间、扰乱步调,甚至让她错失宝贵的攻击机会。所以,她选择了放弃武器——然后用在无数次艰苦战斗中磨练出来的惊人意志,将奔流全身的名为“神力”的曜力中约十分之一的力量,汇集于自己的右拳之上。

如果使用全力的话——足以劈开翼轮的力量毋庸置疑可以将塞缪尔轰成碎片。但作为代价,克莉斯自己也会受到几乎致命的伤害。因此,克莉斯控制了力量。她只想暂时让塞缪尔失去行动力,以确保自己能够顺利离开——

这时。

就在克莉斯的拳头即将砸中静立不动的塞缪尔的时候,塞缪尔忽然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难缠的‘骑士’啊。”

话音未落,塞缪尔突然从克莉斯的眼前消失了——再一眨眼,他已经现身于克莉斯毫无防备的左侧。

在克莉斯脑海中冒出任何有意义的念头之前,塞缪尔反手一拳,以不亚于克莉斯的力量狠狠打中了她的腹部。又酸又苦的液体混着咸腥的血液冲出口腔,毫无招架之力的克莉斯被打飞出去,翻滚着撞翻了小圆桌和堆满杂物的架子。

瓶罐和成捆的废纸像暴雨一样砸在克莉斯的身上,翻倒下来的烛灯恰好落在她漂亮的蜂蜜色卷发上,房间中顿时飘起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克莉斯一动不动。

脚步声慢条斯理地靠近了她——踩熄了在地上舞动的小火苗,踏着她的头发——直到足够近的距离。塞缪尔微微躬下身,盯着毫无反应的克莉斯——

然后,抬起脚,踩住了她的胳膊。

——猛地施力。

伴随着“咔嚓啪嚓”的可怕声音,原本处于丧失意识的边缘的克莉斯发出濒死野兽的叫喊声,蜷起了身子。

“你受伤了,克莉斯。”塞缪尔依旧盯着她看,脸上挂着笑容,“手臂的骨头完全坏了。肚子里的内脏也有一部分损伤,这种状态下乱跑的话可是会送命的。不过不用担心,我立刻安排我的得力部下来为你治疗。”

克莉斯护着自己被踩坏的右下臂,浑身颤抖。她抬起脸,散乱的发丝间露出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对‘老朋友’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看来你这家伙真的快要没救了。”她瞪着他,咬牙切齿,“但是……你抓住我又能如何?我警告你,不要小看我的学生——就算我杀不了你,我的学生也不会让你为所欲为!”

塞缪尔并没有听她说完。

他只是悠然踱步到门边,拿起挂在架子上的翻领大衣和深红色的围巾,拉开了门——

这位美丽的贵公子最后一次回过头,微笑着对狼狈的克莉斯说:

“我期待着那一天,但我奉劝你现在还是乖乖呆在这里养伤为好。我现在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其他的事,等我回来我们再一一详谈吧。在你滞留期间,我会奉上最高礼遇,你也可以尽情调查一切你想调查的东西——但如果你还想逃走,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然后把你的头吊在你的骑士团门前。”

 

 

◇◇◇

 

 

贝栗亚瑟突然张开了眼睛。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接着才惊惶不已地喘出一口气。

“……”

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是深夜寂静的房间中唯一的声音。贝栗亚瑟呆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光着脚走向洗漱间。

她用冷水洗了洗脸。

彻骨的凉意从手掌、鼻尖、脸颊和脚底一齐涌进身体,让混沌的大脑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的金发少女——

黑暗让她看起来更像梦里那个肆意杀戮的恶魔。

她抿起嘴巴,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和发梢,离开了洗漱间。

“……苍月?”

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放在枕头旁边的长剑就像一把真正的没有生命的武器一样,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苍月……今天也不在吗。)

贝栗亚瑟站在原地踟蹰了片刻。接着,她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走到床边,拉开了窗帘。

现在是凌晨三点。外面依旧漆黑一片,围墙外的照明灯依稀勾勒出外面月杉树林的轮廓。站在宿舍中的贝栗亚瑟自然不可能看见那个躲在枝桠上的“监视者”,更无从寻找苍月的踪迹。

她只是站在窗边,漫无目的地眺望着窗外清冷的夜色——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忘记刚才那个充斥着血与罪孽的噩梦。

(……?那是……)

突然,她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娇小的身材、风格奇特的双马尾、蓝色的袍子……是安和晴。

她站在离宿舍楼不远的礼堂楼顶,袍子的后襟在风中猎猎起舞。礼堂的尖顶恰好将她纳于阴影之中,从“监视者”的角度应该很难捕捉到她的动向。

贝栗亚瑟不明白她在干什么。看起来她好像只是在闲站着——但是,谁会在寂静的夜半时分跑到礼堂楼顶去闲晃呢?

就在贝栗亚瑟打开窗,试着探出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安和晴忽然抬起了头,面朝她所在的方向。

目光相接。

“……”

片刻的对视之后,安和晴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做出了“安静”的指示。然后,她转身钻进通向礼堂楼内的小门,消失了。

贝栗亚瑟隐约预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她关上窗,拉上窗帘,回到房间中间——她想了想,又回到床边穿上了克莉斯给她买的毛绒拖鞋。

至多不过五分钟,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贝栗亚瑟迅速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裹着寒风而来的安和晴。

“你啊……不冷吗?”

——这就是门关上之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看着只穿一件无袖背心和短裤的贝栗亚瑟,似乎有些吃惊:

“难道耐寒能力也是骑士的必备素质之一吗?看你们穿得一个比一个少,要不是瞳色和口音,我简直都要认为你们是渊白大陆那群可以裸体在雪地里谈笑风生的共和国人了。”

“……不,事实上共和国人所处的环境比我们要严苛得多,他们一年中有十个月都是雪季,气温大约比我们低二十度,所以我们还称不上‘耐寒’——”

“你回答得那么认真我反而很难堪啊。”

安和晴完全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她径自往前走,然后止步于房间的中央——她慢慢地环顾四周,似乎很怀恋似的,眯起了眼睛。

“……这里真是变样了呢。”

“……什么?”

安和晴转过身来望着站在她背后的贝栗亚瑟:

“他们没有告诉过你?这里,原本是你父母亲的房间。”

贝栗亚瑟愣了愣。

“利昂先生和蜜莉安小姐结婚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在某个特殊时期,我也曾在这儿叨扰过一段时间。生下你之后,他们本想等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就着手物色新的住处——没想到却落得那样的结局。”

安和晴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但那平板的叙述依旧在贝栗亚瑟的内心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而已。”安和晴耸耸肩,“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这房间这么空旷。挂在墙上的静物画不见了……很多摆设也不见了。只剩下白色的房间真是让人心情郁结呢。”

——嘴上这么说,安和晴脸上却没有一点“郁结”的神色。她毫不客气地坐在贝栗亚瑟的床上,目光随之落在了枕旁的苍月上。

“那个整天跟在你旁边的幽灵不在吗?”

她突然问道。

“……如果你是问苍月的话,是的。”贝栗亚瑟显然被她跳跃的思维搞得有些反应不及,“他偶尔会这样外出。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是吗?”安和晴盯着她,“你的搭档——对你的情况了若指掌的人时不时就会一言不发地消失,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就像是后颈被针刺了一下。贝栗亚瑟内心极力回避着的异样情感再次复苏,让她暂时沉默了下去。

——在“最终实验”发生前夕,贝栗亚瑟无意间发现了苍月的“秘密”。他时常会瞒着她离开,回来的时候也悄声无息,绝口不提自己去了哪儿、干了什么————甚至,他大概都不知道贝栗亚瑟已经洞悉了他的作为。而近十年的朝夕相处也让贝栗亚瑟对他的性格心知肚明。即,苍月不想透露的事,那么他绝对不会吐出哪怕一个字。

疑问一旦产生,就将永无止境。贝栗亚瑟选择压下疑虑,是因为她依旧信任苍月。那个将自己最最重要的存在证明——嵌入自己的记忆碎片的佩剑托付予她,并以骑士的尊严与荣耀宣誓“永不背叛”的苍月,绝不会做出有违誓言的事。

这是维系他们之间奇妙的关系的根基。唯独这份信任,她不想让它产生裂纹。

于是,她定了定神,回答安和晴:

“苍月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人。”

“……那是最好。”安和晴没有深究,“如果他在的话我倒恰好想跟他聊一聊……真是不凑巧呢。算了,那些先不谈——回归正题。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趴在窗口干什么呢?”

——话题又突然改变了。此时贝栗亚瑟多少已经发现,自从安和晴踏进门的那一刻起,谈话的方向就始终处在她的掌控之中——虽然她太过随心所欲,让贝栗亚瑟有点无所适从。

即使如此,贝栗亚瑟也不打算夺回控制权——不如说,她从来就没想过要主动去掌控任何东西。

她只是诚实地说:

“……我睡不着,想打开窗吹吹风,却刚好看到你站在礼堂楼顶。话说回来……你在那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吹吹风,顺便看看夜景。”

“……半夜在骑士团的礼堂楼顶看夜景?”

“啊呀,你这是在怀疑我吗?”安和晴突然露出了笑容,“真是让人欣慰。我原本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的话都信的没有主见的人呢。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估计会大失所望的。”

“我只相信我想相信的东西。”贝栗亚瑟平静地说,“所以,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确实是在那里吹风、看夜景——顺便消磨时间。”安和晴顿了一下,“……这具身体并不需要睡眠,我的夜晚通常都很无聊。不过今天——不,应该是昨天早晨,恰好发生了些让我在意的事,所以我在那里站了大半夜,也有想要打消自己疑虑的目的——仅此而已。”

“……疑虑?”

“就是增幅器测试失败之后,在机械小屋里谈到的那些事。比如说藏在月杉树林中的‘监视者’……还有打伤了监视者的人。”

“打伤监视者的人……你是说克洛威尔?”贝栗亚瑟迅速反映了过来,“艾微小姐的行动我也很在意。可是……我不明白克洛威尔有什么需要去‘疑虑’的。”

况且他现在应该正在隔壁房间熟睡着——贝栗亚瑟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猜测,而且她发现,安和晴看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脸上的表情也难以捉摸。

“……你刚才说,你只相信你想相信的东西。我赞赏你的信念,可是你对你‘想相信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过纵容了?”

贝栗亚瑟疑惑地看着她。

“你们的骑士团对内部成员的保护应该说已经十分完善。普通骑士在外出和执行任务时都会使用编号和假身份,相反你们这些立于领导地位的家伙对自己的一切却毫无保留,差不多可以说是‘吸引注意力的活靶子’。综上,那个‘艾薇’对你们三个的情况自然也应该了如指掌。但从她遭到克洛威尔的袭击起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四个小时,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也没有人来兴师问罪。要知道,黑蔷薇监视你们肯定就是为了抓你们的把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克洛威尔一定是采取了某种方法,骗过了艾微小姐的眼睛。”

贝栗亚瑟立即说道。

“你这么有信心,说说看是什么方法?”

“……我不知道。”

安和晴哑然失笑:

“所以我就说……你这跟‘盲信’有什么区别啊。”

“不是盲信。”贝栗亚瑟说,“我和克洛威尔已经做了七年多的搭档……我知道他是值得信赖的对象。况且,他是我重要的同类。”

安和晴不置可否,望向贝栗亚瑟目光甚至莫名多出了一丝怜悯。贝栗亚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主动开口:

“信任自己的搭档和同伴,我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也是……我身边的人教给我的道理。难道说……你没有类似的信赖对象吗?”

“没有呢。”

安和晴异常干脆。

“我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毫无保留地信赖的人。不,应该说‘曾经有过’——但今后恐怕不会再有了。我讨厌把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她说,“我也讨厌毫无原则地相信别人的人。”

“……”

——的确。抹去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话,苍月也好克洛威尔也好,于安和晴来说不过是互不了解的陌生人。贝栗亚瑟觉得“理所应当”的事,也许只会让她觉得匪夷所思,然后心生怀疑。

这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

“可是,作为合作伙伴……信任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必要条件吗……?”

——贝栗亚瑟将心中的疑虑照实说了出来。于是,安和晴歪歪头,眨了眨眼睛:

“那么,你信任我吗?”

贝栗亚瑟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回答,安和晴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看样子你是信任我的。明明还没跟我单独说过话,对我也完全不了解,却在夜半时分毫无防备地将我放进自己的私人空间……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为了杀你而来的呢?”

“……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但你无法否认,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性。”安和晴牵起嘴角,“比如说,我认为你身上的某些特质会成为我实现目标道路上的阻碍,所以我必须除掉你——友情提示,极端情况下我真的会这么做。”

“……”

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

“不用担心。”她平静地说,“即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能确保自己不会被你杀死。”

“即使赤手空拳?”

“即使赤手空拳。”

贝栗亚瑟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安和晴的话。听到这里,安和晴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她认真地瞪着贝栗亚瑟,语气有些可怕:

“那么要不要试试看?”

——杀气一瞬之间从她的话语之中溢了出来。

若是换一个对象,贝栗亚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摆出迎战架势——但是,此刻她的双手仍然垂在身体两侧,玻璃般的红色瞳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如果你有朝一日成为了我的敌人的话……那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你的挑战。”

她没有挪动哪怕一步。

“可是现在你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我向克洛威尔承诺过,我会做我该做的事——但那之中不包含配合你无意义的假设。所以,我拒绝。”

安和晴盯着她看了很久。杀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令人胆寒的“敌意”。

“……贝栗亚瑟。我果然不喜欢你。”

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欣赏你的能力和冷静的态度——但是,你的‘信任论’实在是让我无法理解。克洛威尔和苍月值不值得信赖暂且不论,在我看来,你所谓的‘信任’不过是放弃去掌握主动权的借口而已。把选择的权利全部交予别人,自己只知道躲在别人背后听人摆布——你这个人难道没有自己的想法吗?”她的目光如同利刃,“再说,人这种生物,几乎每一天——不,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前一秒还情同手足的人,一旦立场发生了变化,也许下一秒就会对你横刀相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说到底就只是这种比纸还要脆弱的东西而已。站在你我这种立场上的人,与其说要保持‘信任’,不如说保持‘怀疑’才是最重要的。毕竟……谁也不知道最后割下你的头颅的人是谁——搞不好就是那个你‘最信任’的人呢。”

贝栗亚瑟默默地听着——但,也就只是听着而已。她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属于自己的选择权交予别人——这就是我的准则。”她继续说道,“我本来犯不着煞费苦心地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解释我的理念……但是,既然你暂且成了我的合作伙伴,那么我希望你能收敛一下你那些幼稚的想法,至少,不要拖我的后腿。”

说完这句,安和晴终于站了起来。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子,将散在胸前的乱发撩到了背后: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找完别人的茬还赖在这里,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再说……你的脸我也已经看够了。就这样吧,待会儿可别迟到喔。”

贝栗亚瑟侧身给安和晴让出道路——她的头发几乎擦着贝栗亚瑟胸前飘过,那挺着背大步向前的姿势,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像赌气的小女孩。

她表现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就连贝栗亚瑟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而蕴含在她刚才那些意味深远的话语之中的微妙挑衅,就更是不言自明。

贝栗亚瑟自然不明白安和晴对她那种毫无缘由的仇视究竟是从何而来,不过——

她并不在乎。

她的大脑里此刻有千万种思绪。关于苍月的、关于克洛威尔的、关于信任的……唯独对自己遭到厌恶这件事,却缺乏正常人应有的反应。

她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就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没什么好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想法几乎可以算作无可救药了吧。毕竟,如果连自己都不爱自己,就算是女神也只会对她摇头叹息而已。

但……

 

“……谢谢你。”

就在安和晴快要拉开门、走出去的时候,贝栗亚瑟终于开了口。

——并且,一开口就是这种令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安和晴转过头来。可能是觉得贝栗亚瑟的发言太过莫名其妙,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有点生气地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在讽刺我吗?”

“……‘讽刺’?”贝栗亚瑟反倒面露疑惑,“不,我只是觉得……你说了对我来说很有帮助的话。所以……想对你说声谢谢。仅此而已。”

“对你有帮助?我不记得我说了这样的话。人的观念不是别人说几句就会轻易改变的,何况你们一家在‘固执’这一方面有祖传天赋,所以我猜你不是指有关‘信任’的那些话。”安和晴半是揶揄半是不耐烦地说,“所以是什么呢?难道是‘我不喜欢你’那一句?”

“……是的。”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安和晴暂时失去了言语。而贝栗亚瑟就像是看不懂安和晴那瞠目结舌的表情一样,平静、认真地说了下去:

“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事实上……我也不怎么,喜欢自己。但是……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我还有不得不完成的工作——那源自我和克洛威尔的约定。或许对你来说是‘幼稚的事’……但,对我来说,那很……重要。很重要。”

她抿起嘴唇——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继续。

“为了完成我该做的事,我必须要……让现在的自己有所改变。虽然我不喜欢自己,但之前的我并不知道,除了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事之外……自己的性格中,还有些是不该存在的缺陷。我不知道……所以,我无法改变。

“但是……你的话给了我一些启示。比如……我其实一直在逃避着选择,比如我对‘信任’这件事的认识不足……虽然,我暂时还无法确认你说的是否完全正确……但至少,我的迷茫消失了不少。因此我应该向你道谢……我是这样认为的。”

面对着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叙说自己的心境的贝栗亚瑟,安和晴那冷漠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甚至变得有些无奈。

“……你果然,是个奇怪却又十分直率的家伙。”

她说——语气有些气恼。

“知道你对自己还有些自觉,并且有完善缺陷的意愿,我放心了不少——但,也只是站在‘合作者’的角度。很抱歉,以个人来说……我依然不喜欢你。可能以后也没法喜欢上你。不过你放心,我好歹是一国的公主——我知道该怎么善待自己不喜欢的合作伙伴。所以,就让我们成为普通的泛泛之交吧。”

对于这位公主任性的宣言,贝栗亚瑟并没有提出异议——也可能是因为她并没有理解安和晴的想法。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安和晴那身蓝色袍子的衣角已经飘然消失在了微开的门背后。

只留下门关上的声音。

 

“……”

站在寂静的、只亮着应急灯的走廊上——安和晴微微吁出一口气,默默将后背靠上墙壁,垂下了头。

(……真像个白痴。)

她在心底嘲讽自己。当她在礼堂楼顶看到从那个令人怀念的窗口中探出头来的贝栗亚瑟的时候,她也没预料到她们的谈话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她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憎恶那个可怕的过去——和那个过去留给她的诅咒。

(……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不会说话、只会睡觉的小婴儿。)

——而现在站在那道门里面的,却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安和晴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太久的封闭生活。作为研究员埋首课题、作为亡国公主探求真相的这十几年中,被剥夺了睡眠的她每天都在接触陌生的东西——这让她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失,只感觉自己过的仿佛只是一个略有些漫长的昼夜。

然而,见到贝栗亚瑟之后她才如梦初醒。时间从未远离她,世界一直在前进——以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的速度。

——也许这才是她讨厌贝栗亚瑟的真正原因。她仿佛是一颗钉子,时时刻刻都提醒着她她所背负的重任与诅咒。

她讨厌这种仿佛被追赶、威逼一般的感觉。

但——反过来说,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只要贝栗亚瑟存在于她的视野之中,她就会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

——刻骨铭心地,牢记。

 

“……我……是灭亡的月曜一族的公主。”

 

——微弱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走廊中回响着。

尽管内心酸涩不已,安和晴依旧强打精神,微微仰起头,重新让双眼中燃起斗志。

“我要完成我的使命。然后——让我的族人们在希望之光的照耀下……安息。”

 

既像是宣誓决心又像是自我催眠——亡国的公主在无人倾听的走廊上如此告白。

然后,她重新迈步向前。

 

即使前方一片黑暗——

那脚步也没有一丝犹疑。

 

 

ACT·03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