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时分。

贝栗亚瑟站在零曜研究所门外的台阶上,出神地望着下面的小广场。

今天并不是休息日,广场上只有零星几个悠闲散步的行人。喷泉池默默朝天空撒着水花,打湿了池中心纯黑色的圆环羽毛雕塑。

—— 这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和平安稳的景象。间隔不过几周时间,那一系列事件留下的痕迹却几乎已经消失无踪,近似梦境。

但,贝栗亚瑟比谁都要清楚——那不是梦。那确实是已经发生了——或者说,正在发生着的,事件。

 

“久等了,前辈!”

 

飘远的思绪被拉回现实。贝栗亚瑟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迪伦正在一边向她挥手一边小步奔跑——很快,便来到了她面前。

他满面笑容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来,请吃吧!”

——烘烤成焦黄色的蛋筒中盛着一球撒了黄豆粉的豆乳冰淇淋,上面浇了厚厚一层黑糖浆,散发出朴素但绝不单调的诱人香气。

贝栗亚瑟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她交替望着迪伦的脸和他手中的冰淇淋。

“我记得前辈你比较喜欢甜的吧?我特意让大叔多加了一勺黑糖浆。”迪伦把冰淇淋又往前递了递,“快拿着吧。虽说这种天气应该不会化得太快……不过我一个人拿着两个实在是冻得慌啊。”

贝栗亚瑟慌忙接了下来。

“可是……刚才不是说去买考核需要的工具吗?为什么……”

刚舔了一口冰淇淋的迪伦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噗……哈哈!前辈你……在这种时候真是单纯得让人吃惊呢!嗯,虽说也是意料之内。”

贝栗亚瑟疑惑地望着他。

“再怎么说我也是零曜研究所认证的最年轻的‘特级机工师’,不可能做出什么‘忘记带工具’之类的蠢事的。”迪伦得意地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只是借口啦借口。为了让前辈放松警惕而已。我们不是早就约好了吗?前辈陪我来接受考核的话,我就请前辈吃夹馅黄豆粉冰淇淋。我得履行诺言才行。”

贝栗亚瑟总算想起了几个月前在白风号上和迪伦的对话。她低下头,有些为难地看着手中的冰淇淋:

“谢……谢。但是话虽如此……作为前辈,应该不能……让后辈请客吧。”

“唉……前辈你真是和克洛威尔呆了太久,被传染了。干嘛在这种小事上顽固不化呢?好歹我也拿着骑士团给我的工资,两个冰淇淋还是买得起的啦。”迪伦含着冰淇淋口齿不清地说,“好——啦。我知道前辈对我的愧疚和感谢之情难以言表,我懂我懂,下次约会的时候就把请客的机会让给前辈吧!赶快吃吧,不然真的会化掉喔。”

“……啊,嗯。说的也是……那我就不客气了。”

贝栗亚瑟老老实实地舔了一口冰淇淋。浓厚而独特的甜味占领了口腔,紧绷的脸颊也不由得舒缓了下来。迪伦和贝栗亚瑟就这样并排站在冷风萧瑟的零曜研究所门口,一口一口地专心吃着冰淇淋,谁也没有说话。

“喀嚓”一声,迪伦咬碎了蛋筒。咀嚼的声音变得清晰而连贯,他很快便把一整个冰淇淋咽下了肚,接着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啊——怎么说呢,我觉得现在的日子,超级开心。虽说刚才前辈还向我道谢来着……其实想说‘谢谢’的人是我啊。”

“……?”

刚咬了一口蛋筒的贝栗亚瑟侧过头望着他。

“嗯,我想对前辈——对前辈代表着的荆棘骑士团的所有人说谢谢。现在立刻就想说。”迪伦笑着说,“正因为有你们在,我才能在骑士团中过着如此开心的日子——不,应该说是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我不是祈愿者,不是很明白那些 ‘容身之所’啊‘使命’之类的沉重的东西。但是在那里,我可以每天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和薇拉吵嘴,可以捉弄艾文队长,可以见到前辈……可以不再只被人当做一个‘天才’。”

“……”

贝栗亚瑟隐约想起了克洛威尔曾给她讲过的事。作为荆棘骑士团里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异类”,迪伦拥有健全的家庭、富足的生活和备受期待的才能,却死缠烂打硬是要加入骑士团。她知道很多人将他视为“天才机工师”,但是她不是很明白“天才”这个头衔意味着什么。

“前辈知道,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样的成绩、得到什么样的成果,都只得到一句‘因为那家伙是个天才’是怎样的感受吗?”迪伦顿了顿,“无聊。无聊透顶。或许是听了太多那样的言论,我也逐渐变得不知天高地厚,觉得‘我获得成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后变得无法长期专注于某一件事——变得很快就会厌倦。所以,在某段时间——加入荆棘骑士团之前,我觉得人生简直没意思到了极点。”

“但是……现在的迪伦,无论何时都精神百倍,看起来……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是啊。”迪伦笑了,“因为我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一条有趣的、充满了未知的道路。在骑士团里,我见到了无数的发着光的可能性,见到了这个世界向我展示出的另一副面貌。”

贝栗亚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用平稳得几乎听不出起伏的声调说:

“那副面貌……不见得全都是能让人兴趣十足的东西。有的也许看一眼就痛苦万分、恐惧不安,有的甚至……会害死你。”

迪伦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

“我知道。作为机工师,作为荆棘骑士团的一员——我很清楚曜力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也许前辈会觉得我什么都没体验过光会耍嘴皮子,但是——别忘了,我们可是命运共同体啊。我的工作是在后方支援战斗着  的前辈们,而前辈们也在某种程度上保护着我们。我们都是一不小心就会命丧黄泉的同志,光这点就足够让人热血沸腾了不是吗?”

贝栗亚瑟呆了一下:

“……‘热血沸腾’?”

如果是拜伦的话他一定会加上一句“你早上出门是不是没带脑子”。

“难道不是吗?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所以必须用尽全力活过每一天。不再有时间抱怨、无所事事,而作为回报你所做的所有事都不再是白费力气,能真真切切地成为某人的助力,获得正确的评价——”

迪伦的笑容更加灿烂——就像热烈阳光下振开双翅的白鸟。

“这种全力活着的感觉,难道不是超——棒的吗?”

 

 

下午一点半。

吃完考核前小点心的贝栗亚瑟和迪伦站在零曜研究所入口处右手边的问询台前。站在问询台内的是一个戴着圆形无框眼镜的青年,他顶着揉皱床单一样乱糟糟的卷发,举着迪伦的特级机工师证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几乎要把证件贴到眼镜上。

——终于,他抬起头来:

“……嗯,看来证件没有错呢。”青年的声音像是一团飞在空中的棉花,轻飘飘的,“那么……证明人是——”

他的视线落到了贝栗亚瑟身上。贝栗亚瑟主动竖起风衣的衣领,给他看压在下面的荆棘十字剑徽章:

“……我是荆棘骑士团的副团长,贝栗亚瑟。我可以做证明人吧?”

青年视线向上,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然,当然可以。唔,嗯。当然没问题。”

他弯下腰去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张空白表格,将它和机工师证一起推给了迪伦:

“拿着这张表去参加实技测试吧。唔……你应该知道在哪里吧?右边走廊尽头,测试室。”

“当然!”

迪伦拿起表格和机工师证,驾轻就熟地向前走去。就要拐过转角的时候,他转过身子,面向贝栗亚瑟,用力将手挥过头顶——就像在说“等着我”一样,笑容自信而充满朝气。

贝栗亚瑟目送他消失在走廊拐角。

“不好意思啊,贝栗亚瑟小姐。你只能在这里等他。”青年说道,“实技测试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在那期间你可以在这里随便转转……或者,去参观一下我们的陈列室?毕竟,荆棘骑士团是我们优秀的……合作伙伴,嗯。”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贝栗亚瑟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位于前厅中央的室内植物园上,“我想我还是在这呆一会儿就好。请不用在意,继续手头的工作吧。”

“明白了。”

青年露出猫咪一样懒洋洋的笑容。他拿起叠放在问询台上的苍岚晨报——刚才他用这张报纸盖着脸,呼呼大睡:

“那么,差不多也该到交班的时候了吧……我要回办公室去了。在这一个半小时中,就好好放松一下身心吧……贝栗亚瑟小姐。”

他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然后把报纸夹在腋下,手揣在白色袍子的口袋里,哼着歌飘然离开了。

贝栗亚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果然,是怪人大本营呢。”

虽然自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贝栗亚瑟在内心保持这样的自觉,一边慢步走向不远处的室内植物园,在厚重的玻璃幕墙前停下了脚步。

“……”

周围暂时安静了下来——但是,贝栗亚瑟并不想要这种安静。

始终被她努力压在心底的碎片开始逐渐探头出来,一点一点的,在她迟钝的大脑上刺出微弱而清晰的疼痛——尽管那只是来自那片草原上的,她初次品尝到的痛感所留下的记忆拼凑出的虚假的感触,但那依然让她不情愿地清醒了过来。

——清醒地,回想起了那些她并不愿意回想的事。

(“全力活着的感觉”……)

迪伦说过的话在心底回响。在正常人听来,那一定是充满力量、令人感动的话语吧……但,可惜的是,贝栗亚瑟没有办法理解他所说的是何种感觉。

她无法理解他从“活着”这件事中体会到的兴奋、激动与快乐。从前的她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妥,但现在,她却格外痛恨感情淡漠、不通人性的自己。

(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如此消极地思考。因为她这样的家伙,不可能理解正常人的想法。

贝栗亚瑟回想起几周前——在“虚无”被自己责问后彻底消失匿迹之前,默不作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模糊记忆。她看见幼小的自己满身血污,蜷缩在小床上颤抖个不停,而苍月站在旁边,面色沉痛,一言不发。

 

“我想快点死掉。”

“想要……在彻底变成怪物之前,死掉。”

 

——那个时候,她曾如此说道。

“死亡”。

这就是名为“贝栗亚瑟”的少女的真正愿望。无奈、可怜、却又坚定无比的——愿望。

不可否认的是,在回想起这件事之后,她又无可救药地再次陷入了追逐这个愿望的漩涡之中。她认为这几乎是唯一可以让她从这可怕的命运中逃脱的办法。是她的救命稻草。因此她自怨自艾、自我封闭,还用接近自杀的手段闯进记忆回廊要求无感放弃自己……

(简直是……最糟糕最差劲的人。)

贝栗亚瑟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让混沌的大脑暂时获得了一瞬的安宁,而玻璃幕墙背后的大片绿色就像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一样,轻轻地、慢慢地在她眼前抖动枝叶——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设置在植物园天花板上的喷头开始泼洒细小的水滴,就像一场突然而来的大雨,滋润着干燥的叶片。

“……”

(但是……克洛威尔却对我说,“不准死”。)

(无论我多么肮脏,罪恶,都不准我死……)

——她始终想不通。同时也无比痛恨那个想不通的自己。

她只清楚一点:虽然她搞不懂自己的生存意义,但也绝不希望自己的死成为克洛威尔放弃生存的理由。与自己不同,克洛威尔的聪慧、敏锐、谋略与战斗能力对于荆棘骑士团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武器,而且……

……而且,贝栗亚瑟不希望克洛威尔死掉。

“……?”

心脏忽然产生了一阵微弱的刺痛。跟那种回忆虚构的疼痛不一样,这种痛感很真切,甚至让贝栗亚瑟浑身颤抖。

(……这是……什么呢?)

贝栗亚瑟暂且还不明白。她只是很困惑,克洛威尔阻碍了她实现愿望的道路,让她的心脏产生异样的痛楚,而她对此却没有一点排斥。甚至在想到自己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时,产生了一丝轻松。

(我难道……一直期待着有人来阻止我吗?)

——迷茫之下,贝栗亚瑟得出了唯一合理的答案。但这答案却更让她疑惑不解——她想实现愿望,却又不想实现愿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实现愿望,是因为我……畏惧于自己过去犯下的罪孽,畏惧于身体里未知的……可怕的力量。想要在犯下真正无可挽回的错误之前……自我了断。)

(不想实现愿望,是因为……)

 

(是因为我,还对没有最终解决的这一系列事件,怀有疑问。对过去怀有疑问。对自己怀有疑问。对真相怀有疑问。如果说一切因我而起……那么我理应有责任,去承担……解决这一切。)

 

——前一个理由源自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后一个理由源自自己在克洛威尔身上、在莉兹身上、在哈尔身上、在荆棘骑士团的所有人身上,学到的坚强。

自己到底该遵从哪一个?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哪一个才是……正确的自己?

 

“……我到底,该不该活下去……?”

——不知不觉脱口而出的微弱低语,理应没有任何人听见。

然而,同样如微风一样声音却在不久之后,准确地到达了贝栗亚瑟耳中:

“这应该是由您自己决定的事。”

那是苍月稳重而冷静的声音。

“……苍月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呢。”

“抱歉。但是我眼中的真相,对于您来说并不一定是真相。所以我希望您能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去理解,然后做出对于您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决定。但是……”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但是我希望您认清一件事。您的决定可能影响的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命运……所以,请您,务必慎重——”

 

就在这时。

 

熟悉的麻痹感让贝栗亚瑟浑身一震。瞬间启动的识别本能迅速判断出了曜力使用者所在的方位——是艾鲁贝斯东北方的郊外树林。

而且,那股熟悉的气息……使用者是——

“……!”

那个名字浮现脑海的时候,贝栗亚瑟已经飞速跑出了零曜研究所的大门。此时,愿望和生死统统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全心全意地感知着那股曜力,循着它的源头奔跑着。

周围的景色倒退、改变。跑出城门之后,绿色在视野中铺展开来。贝栗亚瑟冲进了树林之中,一路来到某块开阔的草地上——

“……零!……”

——却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愣在了原地。

草地上的某棵树下,披着连帽斗篷的黑发男孩,“零”,静静坐在那里。被繁复花纹覆盖着的双眼依然紧闭着,但那张病恹恹的脸上却浮现出鲜有的放松神情。他用一只手拢住怀里的晶球,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子旁边——

——他的周围,环绕着好几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长尾兔。他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温暖的皮毛,而长尾兔们也不时用小脑袋蹭着他的手掌,好像那是一株它们最爱吃的奇奇果。

 

(这是……怎么回事?)

 

贝栗亚瑟发现自己身边尽是些搞不懂的事,这让她有些焦躁。尽管如此,她依然努力定了定神,为了完成职责而谨慎地向无动于衷的零靠近:

“……你在这里干什么?”

——冷淡的声音让长尾兔们徒然抬头,然后四散奔逃。零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接着慢慢收了回去。这时,他才抬起头,面对着右手放在剑柄上的贝栗亚瑟:

“……下午好,‘姐姐’。”

“……”

零甚至都没有站起来。但,贝栗亚瑟依然没有解除戒备。

“不用担心。我……今天只是来散散步而已。塞缪尔先生让我四处看看,学学怎么当好一个‘人’……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就在这里喘口气,叫你来,也只是想见一面……而已。”

“……你并没有看着我。”

“我看着呢。看得很清楚……比你想象得要清楚。请相信……我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我想你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引起骚乱吧?”

——贝栗亚瑟想起了克洛威尔的话。先不提荆棘骑士团与王室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显然,单枪匹马的与有可能是敌方最强的成员发生直接冲突,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现在贝栗亚瑟自身的情况并不乐观。

(在这里……应该尽可能地交谈。套出有用的情报……如果是克洛威尔的话,就会这么做。)

(但是……该问点什么?太过露骨地刺探情报的话,一定会被他警惕……)

(……总之,先见机行事吧。)

思考了片刻之后,贝栗亚瑟重新稳定了情绪,冷静地问道:

“……你叫我来,应该不光是为了闲聊吧?”

“……”零沉默了片刻,“事实上……就只是闲聊而已。就像普通的‘人’一样,随便聊点什么。我想,如果以处境相似的你为对象的话,说不定不会那么困难。”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当好一个人’?对于你们来说……应该没有必要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塞缪尔先生总是做一些意图不明的事……我只是遵从指示而已。”

“……塞缪尔是你们的……领袖?”

“也许吧。我不知道。他一般不会现身,而且十分纵容其他人……所以他们一般情况下,都很自由。但是一旦他下达真正意义上的‘命令’,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他。所以……我猜,应该是‘领袖’吧。”

“……原来如此。”贝栗亚瑟暗自思忖着,“其他人呢?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我想……你应该全都见过了才对。安琪莉多、琰帝、我、乔和塞缪尔先生……现在,就只有这些人而已。”

“‘现在’?……也就是说,以后……你们的成员还会增加?”

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区区五个人——却发掘出了黑茧,并用它蚕食着这片大陆。奇怪的是,贝栗亚瑟对此却并没有太过惊讶,反而像是一早就对他们超出常理的强大有所意识一样,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

(……果然,过去的记忆还有些许残留在大脑中。)

贝栗亚瑟盯着表情平静的零,继续问道:

“其他人最近在干什么?”

零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这几周是乔伊负责饮食,但她猎回来的动物……经常变得破破烂烂,挑不出几块好肉。琰帝经常神出鬼没……但是他很了解行商和黑市商人的活动路线,所以说不定是有采买必需品的任务。至于安琪莉多……自从最终实验后她就一直心情不好,时不时就揍尸鸠出气。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叫——”

零忽然噤了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最终摇摇头:

“……不,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

贝栗亚瑟无心追究他只说了一半的话。此刻,她心情复杂——她原本是想问出他们销声匿迹的这几周究竟在谋划些什么,结果零不知是太过狡猾还是太过诚实,居然一反常理将同伴们的个人生活一一交代了出来。

(是……白费力气吗?)

——不……也许不是。

克洛威尔总是能从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对话中觅出有用的线索,从而推理出重要的情报。那种能力有时候会强到连哈尔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但是不得不承认,克洛威尔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她信任克洛威尔的能力。

(……好。回去之后把这些事告诉克洛威尔吧。)

她在心底暗暗决定。

“……你好像,比刚才轻松了不少。”

“……什么?”

贝栗亚瑟望着零——后者只是摆着一副一如既往的无趣表情,但她却依然感觉得到那理应被眼睑隔绝了的目光。

“我是说……表情。刚才的你,一直焦躁不安,现在却平静了下来……好像解决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很奇怪。”零的声音低了下去,“难道说你已经……做出决断了吗?你已经决定好要站在哪边了吗?‘虚无’……还是‘混沌’?”

那个贝栗亚瑟最不愿听见的词,让她一瞬间拧起眉头:

“那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零注视着她。

“……有关系。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是在等‘姐姐’的决定。根据你的决定,我们的行事方针将会产生巨大的变化。或者用塞缪尔先生的话来说——你的选择,决定着你周围的同伴们的生死。”

“……!”

——零那冷漠到极致的声音一时间让贝栗亚瑟脸上丧失了血色。

“……你们是,在威胁我吗?”她咬着牙问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零说,“对于以前的你来说……这根本算不上威胁。因为那时你并不在乎其他人是否会因你丧命。但是,现在不同了。你有了弱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很可惜。我的同伴们……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丧命的弱者。”

“但是……最终实验的时候,如果不是琰帝他们有所收敛的话,他们的名字现在应该已经被刻在光荣碑上了吧。”

“……”

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理性运转的判断力清楚地告知了她现在他们之间的力量悬殊——让她不由得心生悲哀。

“看来‘姐姐’你自己也很清楚。”零慢慢地说,“既然如此,为何不考虑……回到我们这里来?我听说,你从前也是这里的……‘王牌’。那样的话你的同伴们也不会再有生命危险……对你来说应该不算是坏事。”

——出乎意料的内容让贝栗亚瑟愣在了原地。

回去?

回到那个……夺走她的感情,将她变成怪物,变成杀人兵器的地狱之中?

“……你听好,零。”

贝栗亚瑟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说:

“或许我现在确实懦弱、无力,也可能会在某一天对现状一筹莫展,甚至丧失性命——

“但是,无论我摔倒多少次,我都绝不会再回到过去。我不相信我的同伴会在被我用那种方式拯救之后感到欣慰,那么我就不会再做回那个不懂人心的怪物。绝不会!”

 

 

◆◆◆

 

 

克洛威尔走进零曜研究所的大门的时候,恰好碰见正四处乱转的迪伦。

他背着装得鼓鼓囊囊的工具包,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一边走一边呼喊着:

“前辈——你在哪里啊——我的实技测试已经结束了,离回程巴士发车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我们一起去玩吧——”

简直像在找走失的猫咪。

克洛威尔抬起头看看问询台上方的挂钟——两点十分。实技测试应该是一点四十分开始的,到现在只不过半个小时。正常需要一个半小时的实技测试,迪伦仅用了半个小时就通过了——看来,骑士团破格批准他的入团申请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

不过——在研究所里大声喧哗,并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他快步走上前,从背后拍了拍他:

“贝栗亚瑟的话,刚才我在门外看到她了喔。”

“哇!”

——果不其然,迪伦吓得跳了起来。他转过身,看清是克洛威尔之后,夸张地抚了抚胸口:

“拜托,克洛威尔阁下,请不要再用这种会损害部下身心健康的登场方式了。我会折寿的啊。”按照惯例,他先抱怨了几句,“你说你在门外看到了前辈?”

“是啊。”克洛威尔笑了笑,“她往城郊方向跑出去了——大概是想散散步吧。不必担心,我猜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嘛。”

迪伦不置可否地转了转眼睛。接着,他开始盯着克洛威尔:

“话说回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可没听说你今天也会到研究所来啊。”

“有个不可告人的任务——你会听说就怪了。”克洛威尔故意说道。

“骗人。”

“谁知道呢——?总之,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所以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待会先行返回就好。”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啦——”迪伦撇撇嘴,“这可是我和前辈的约会!才不要克洛威尔阁下这个巨型电灯泡来妨碍我们呢。”

“也是。那么我还是赶紧先行告退吧。”

说着,克洛威尔便往前迈开了步伐。

一直盯着他看的迪伦突然叫住了他:

“这次你居然没有反驳我啊——喂,你真的是‘克洛威尔阁下’吗?”

“你在说什么啊。”克洛威尔回过头,无奈地望了他一眼,“每次都要在类似的问题上花费十分钟辩论也很无趣吧?”

“……果然很奇怪。”

“什么?”

迪伦板起脸,直截了当地说:

“我觉得你最近很奇怪。我原以为你是个过度保护的监护人——像刚才那种情况,要是以前的你的话肯定会二话不说就跟上去,可这次你没有,反而若无其事地跟我说‘不用担心’。你最近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前辈吧?怎么,难道说克洛威尔阁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不足,根本无法与我竞争了吗?还是说——

“你已经不再关心贝栗亚瑟前辈的状况了?”

克洛威尔看了他一会儿。

“……我并不是贝栗亚瑟的监护人。”

——最终,他只悠然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快步离开了迪伦所在的一楼。

 

……现在,还不到能为其他人费神的时候。

 

克洛威尔强行将刚才的事抛在脑后。他登上二楼,径直走向位于左部走廊尽头的样品保管室。再次确认门上方的金属标牌之后,他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

“门没锁,请进。”

很快,里面传来了应答声。

“打扰了。”

克洛威尔依言打开门,走进了保管室。

保管室的两面墙壁边整齐摆放着两排高及天花板的密闭保管箱,中间则放着一张堆满手册、资料夹和钥匙等杂物的宽大办公桌。

办公桌边坐着一位披着蓝色袍子的少女。看见克洛威尔进来之后,她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欢迎。您是……荆棘骑士团的副团长,克洛威尔先生吧?”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克洛威尔,目光最终定格在他别在风衣衣领上的荆棘十字剑徽章上。

“是的。之前已经联络过了,我来取团里委托研究所开发的新型增幅器的样品。”

“嗯,我知道。所以我才在这里等您。”她摇摇头,“不过还真是稀奇——说来这是实践科该负责的事吧?为什么要我来做呢。”

少女身材不高,差不多只到他的胸口。面容稚嫩,看起来最多十五岁,脑袋两侧用串珠各扎起一个发髻,几缕卷曲的发丝垂在发髻下方,看起来像是某种风格奇特的双马尾。一双炯炯有神的金色眼睛,让人联想起棱角锋利的宝石。

“算了,反正也是常有的事。总之按照程序,先做个自我介绍吧。”她说,“我叫做安和晴,隶属于零曜研究所,是个普通的蓝袍研究员。您知道吧?就是主要负责理论领域研究,会在研究会上和实践科的那群红袍家伙拍着桌子吵架的那种。”

“……有所耳闻。看来零曜研究所的气氛比我想象得还要自由奔放啊。”

“岂止是自由奔放——……唔,”安和晴咳嗽了一声,“那些事暂且不提。我们还是先来谈谈新型增幅器的事吧。”

说着,她转身将克洛威尔引到了办公桌旁,拿起摞在最上面的一本资料夹,一边翻一遍说:

“这是新型增幅器的一些相关资料和说明书,待会儿您可以直接拿走——使用之前请务必仔细阅读。这批增幅器以训练有素的祈愿者为对象,进行了强化,威力更加强大,不过很安全——毕竟是被动运行,不会对祈愿者本人造成负担。相应的,对武器强度的要求也就更高。”

“武器损坏的风险提高了?”

“正是。所以在选定试用人员时候,请务必考虑一下武器的问题哦。”

“我明白了。”

“那么,现在我能说明的也就是以上内容了。”安和晴合起资料夹,将之放在一边,“接下来我们一起去取增幅器样品吧。啊,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资料带上。”

克洛威尔环顾四周:

“怎么,样品不放在这里吗?”

“当然咯。”安和晴笑了笑,“这是未公开的合作项目。类似的样品,研究所都会把它保管在保密仓里——就在那边,那道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暗门。”

克洛威尔顺着安和晴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右手边的墙壁上,有一道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忽略的金属门扉。

安和晴走到门边,伸手推开门把下方的一个金属圆盖——下面露出一个联结着复杂机械装置的圆形密码转盘,转盘被十等分,十个刻度上刻着0、10、20、30、40、50、60、70、80、90十个数字,两个刻度之间又等分出十道细线。

“稍等一下喔。”

她背过身,一只手挡住,另一只手转动密码盘。顺时针、逆时针、顺时针、逆时针,然后再顺时针。

密码盘内传出一声细微的声响。安和晴握住门把用力向下一压,沉重的金属门扉终于缓缓打开了。

她舒了一口气,转头对等在后面的克洛威尔笑着说:

“好了——请进吧。”

“嗯,辛苦你了。”

说着,克洛威尔先一步从安和晴让出的通道中走进了保密仓。仓内的照明灯已经打开了,金属制的四壁反射着冷色调的光。一个个编了号的方形储物箱嵌在墙壁中,只留一个锁眼在外。

空气的流动有些迟缓。看来不负其名,这里的的确确是“保密仓”——空间似乎是完全封闭的……

——正当克洛威尔习惯性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的时候,他听到安和晴也终于走进了保密仓,并且一丝不苟地关紧了门。

“安和晴小姐,我们的样品究竟是放在——”

 

——声音从喉咙中断绝的同时,强烈的麻痹感夺走了他全身的感触。

(……电击……?)

大脑条件反射般给出了可能的答案之后,意识便在数秒之间完全被吸入了一片空白之中。

接着——

克洛威尔整个人扑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