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寂静。

寂静得连镣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都刺耳异常。

食盆里的水映出遥远的月亮。微弱的光从狭小的窗户中钻进来,冷漠地照着铺在地上的旧席子,和墙壁上如同猛兽发狂时留下的抓痕一般的印记。

托盘里的饭菜已经变得冰凉——它是在六个小时前被送进这间小屋的。现在正值隆冬,外面大雪纷飞,隔着墙壁都能感受到那彻骨的寒冷。

忽然,几片调皮的冰屑从小窗外旋转着飘进来,悠悠落进了几乎快结起薄冰的食盆中——

然后,融化。

坐在墙角的幼小少年冷眼望着这一切。黑夜中,一双妖异的蓝色眸子仿佛萤火一般静静燃烧。

许久。他呼出一团白雾,捡起手边磨得尖利的石头,转身在背后的墙上用力刻下了一道横线。

同样的痕迹还有四百零一道。算上刚才的,一共是四百零二道。划痕像蜘蛛网一样交叠连接,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墙面。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即是说,他已经被囚禁了十三个月零十二天。

不,不该说“被囚禁”。他的拘禁期早在十三个月前就结束了,而始终固执地不肯踏出那扇铁门的,是他自己。

“……”

他扔下了石头,转而站起身,拖着套在双脚上的镣铐走向摆在门口的托盘。“喀啦”、“喀啦”,金属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撼动着冻结的空气。

满是旧伤的手直接抓起盘子里的食物塞进嘴里。齿间传来嚼碎冰粒的触感,而他只是机械地持续着咀嚼——甚至没兴趣去确认自己咽进胃里的到底是什么。

——坦白来说,那些骑士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食物和水都按照一天三次的频率准时送进来。换洗衣物和热水是三天一次。基本药品则是一个月一次。

他们甚至还想为他安排定期身体检查——无疑,被他以极其粗暴的态度拒绝了。

他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还没放弃他?当初被他咬伤的那几个骑士,应该都吃了不少苦头……为什么还要把他这种危险的隐患留到现在?

他想不通,也不愿意去想。

于是,他丢下已经空了的盘子,重新回到墙角,抱膝蜷坐着——发呆。

 

“如果,我是说如果”。

 

——大脑放空的瞬间,那个女骑士说过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起来。

那大概是一年多前。他的心智终于稳定下来之后,她曾一个人来到这里,靠在铁门边的墙上,抽着烟,漫不经心地望着他。

“如果我们能帮你争取到八年的‘稳定时期’——也就是说,在这八年里,你的黑茧绝对不会发作——那样的话,你愿意再一次,为了你自己站起来战斗吗?”

 

——她是这样说的。

在他听来,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况且,他不知道连活下去的价值都被剥夺了的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战斗。

他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但,不知为何,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这么倔强地与女骑士僵持着。

 

“好吧,我知道了。假如你改变主意了的话,就来找我,我会马上安排你参加训练。你哥哥……已经是个非常有潜力的预备骑士了哦。”

——最终,她丢下这句话,离开了小屋。第二天,她派人来将门上的锁换成了可以从里面打开的室内锁,并且给了他镣铐的钥匙——仿佛在告诉他,“你随时都可以出去”。

一年多以来,她的话时常像这样扰乱他的心绪。那回放了数千遍也丝毫没有褪色的自信口吻,就像是在述说一个事实而并非假设。奇妙的是,这十三个月中他真的再也没受过“失控”的困扰——这让他一度有所动摇。

但他依旧没有离开牢笼的打算。

就算有八年的时间又怎样。就算能够再次战斗又怎样。

反正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只会掠夺的残次品。

反正今后再也看不到母亲的笑容,再也听不到父亲的教导,再也无法以同样的身份站在哥哥旁边。既然容身之所已经被烧成废墟,那还有什么必要苦苦追寻?

所以放弃吧。

……放弃“重新为人”的期望吧。

 

他闭上眼,任凭紊乱的意识在黑暗中浮沉。

他不期望今晚能够安然入睡。但至少,让他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 享受一下逃离现实之后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自由吧……

“……?”

——忽然。

一缕淡淡的腥味重新唤醒了他麻木的感官。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神经前所未有地绷紧——

陌生的气味正在向这边逼近。

除了来送必需物品的骑士,这座小屋再没有过其他的访客。而,现在是夜半时分,外面寒冷彻骨。

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冒着大雪跑到这个关押罪人的地方来?

难道说……

难道说,他们终于对他失去了耐心?

另一种凉意从四肢末端缓缓爬升。他用颤抖的手抓起旁边的石头,锋利的那头朝外,紧紧握在手里,然后背靠着墙,慢慢站起来——

猛然间,他回过神来。

为什么他要准备反击?为什么他会感到害怕?

这明明是他期待已久的日子……

——他在心底唾骂自己。然而,紧抓着石头的手指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双腿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自我意识,它们拖着镣铐和他的身体,靠着墙一点一点向门挪动。

那股气味越来越近。

他离门也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他和踩雪的声音一起,停在了门边。

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让他无法再听清周遭的任何响动,而门外的人似乎也对镣铐的声音毫不关心。

寂静持续了一瞬。

接着,铁门开始轻微颤动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推搡着,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他很清楚,那不是开锁的声音。

对方并没有小屋的钥匙。

——也就是说,至少对方并不是领命前来“处理”自己的骑士。

即——今天还不是他的死期。

想到这里,他忽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心跳恢复正常,感官变得灵敏,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变慢了些许。

门还在持续不断地颤动着,却没有一点要被打开的迹象——门外究竟是怎样一个有勇无谋的人啊,居然连开门的方法都没有,就贸然靠近关着怪物的笼子……

(不能……让他进来。)

他迅速地得出了结论。在这狭小空旷的屋子里,他没有任何优势,甚至连遁逃之处都没有。假如战斗已经在所难免,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

他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钥匙,弯下腰打开了镣铐。接着,他站直身子,左手悄悄放在门锁上,打开,然后用身体抵住门,默数了三下。

“三”的音节结束的一瞬间,他猛地拉开门扇,像恶兽一样扑向了门口的人影。

那具身体比他想象得要矮小柔弱得多——甚至还不及他自己。

他心底一惊,却已经来不及停下动作。惯性让他把那个人狠狠扑倒在了雪地里,甚至往前滑出数英距——久违的外面的空气对他来说有些太过刺激了,他猛咳了好几口,好不容易才冒着喧嚣的寒风张开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被黑色的眼罩蒙住了一半的,异常苍白的面孔。

——看起来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

凌乱的金发半掩着那只像是布满脏污的玻璃球一样的红瞳,若不是微张的嘴唇还在若有似无地呼着白气的话,他简直要认为她已经断气许久。

“……你是谁?”

太久没发过声的咽喉嘶哑刺痛。女孩像是没听懂,只是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紧抓着她瘦弱肩膀的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力气。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女孩——她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不太健康的普通孩子,穿着不合体的病号服,宽大的领口下露出胸口上一道道交叠在一起的伤疤。

——真的,是个“普通”的孩子吗?

被压在雪地上那么久,她始终一声不吭,也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回答我啊。你哑巴了吗?”

女孩依旧没有说话。但是,她慢慢地抬起手,用不太熟练的动作一个个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他吃了一惊,差点就一把推开女孩往后躲开——

然而,暴露在空气之中的娇小身体却让他在另一种意义上,愣在了原地。

瘦得肋骨清晰可见的上半身上,布满了面目狰狞的伤疤。那是让人完全无法将之与“女孩子”这一词联系在一起的恐怖身体。

女孩盯着他,将自己的领口拉得更大了一点,露出纤细的脖颈。她侧过头,用手指点了点左边的颈窝。

“……什么啊……”他觉得毛骨悚然,“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孩用力吸了一口气。接着,她口齿不清地说:

“……了、……我”

破碎的语句让人根本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她吃力地说着,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一些:

“请……了、我……”

 

声音。

女孩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降低。面前的女孩的低语,与记忆中那个突然现身的恶魔的声音,逐渐地、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

“你想变强……对吧?想要……大开杀戒,对吧?”

杀死母亲的男人变成了漫天飞舞的肉块。喷洒的血雨间,红瞳的少女打晕了他的哥哥,然后一脚将他踢翻,踩在脚下。

“我给你机会。给你……成为怪物的机会。请你务必,好好利用……”

她用剑硬生生地割开他的后颈,将那枚黑色的晶体深深埋进了血肉之中。

 

——“欢迎成为我的同类”。

 

体内的温热褪尽。然后,更高的温度仿若火焰一样,眨眼间烧尽了他的理智。

就是她。

就是这个家伙。

就是这个恶魔——剥夺了他作为人类生存下去的权利!

喉咙中爆发出不成声的呐喊——他丢掉石头,狠狠把女孩摁进雪地里,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她。

女孩依旧毫无触动。她望着暴怒的他,终于完完整整地吐出了四个字——

然而,他却在真正理解那四个字的意义之前,低头将尖利的犬齿用力咬进了她的颈侧。他的黑茧并没有发作,然而高涨的恨意却在此刻转化为了无穷的力量,让他毫不费力地刺穿了她的动脉。

刹那间,喷薄而出血液灌满了他的口腔,从嘴角滋滋喷出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一大片雪地。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慢了一拍的大脑中突然浮现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请杀了我”。

齿间的力度无知不觉地放松了。然而,鲜血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涌出,他感觉到女孩的身体正在剧烈抽搐,他听到她喉咙中发出不受控制的奇怪声响——

那是濒死的声音。

……濒死。

是的,濒死。

因为——

 

(我……杀了她……?)

 

他宛若被重锤击中,所有的激情和愤怒统统变成了恐慌,让他一把推开女孩,站起来试图逃跑——却狼狈地滑倒在了染血的雪地里。

喉咙中的腥甜味道逐渐变得浓烈、清晰——直至冲破某个临界点。他跪在地上,把不久前塞进胃里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

“……混、帐……”

他拼命呼吸。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明明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合情合理——可为什么他如此惊惶?为什么罪恶感几乎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不敢去看女孩的样子。脖颈被撕开的她肯定已经死了、死透了,没有任何余地。没有人能在遭受那种致命伤之后存活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

——旁边传出了细弱的呻吟声。

他浑身一僵,战战兢兢地、极其缓慢地转头去看——

躺在鲜红的雪地之中、半边身子都被血糊住的女孩依然张着眼睛,气若游丝地呼吸着。

“……又没……死掉……”

她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她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完全没把愣在一旁、面孔扭曲的他放在眼里。

片刻之后,她慢慢爬了起来。

在混乱中被扯断的眼罩从她脸上滑了下来。那只原本被蒙住了的右眼中,他无比熟悉的奇特记号微微发着光。

 

那是,和他一模一样的——“怪物的标志”。

 

“……喂!”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的眼睛……那到底是——”

没等他说完,她便迈开步伐,踉跄着朝不远处的骑士团主楼跑了过去。

“喂——!”

正要追上去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背后那扇被积雪覆盖的小屋——洞开的铁门中一片黑暗,那正是这一年多来最让他安心的容身之所。

但是。

但是……

他转回头。咬了咬牙,他朝女孩逃走的方向奔跑了起来。也许是太久没有运动的缘故,不长的路程,他跑得气喘吁吁,异常吃力。

女孩的背影转过楼角,不见了。他心底一沉,连忙加紧脚步——就在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前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披着大衣的高挑身影。

他还记得那头标志性的蜂蜜色卷发——是那个曾对他许下承诺的女骑士。听见背后的脚步身,她转过身来,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而那个浑身血污的小女孩,此时正被女骑士抱在怀里。她双眼紧闭,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她怎么样了?”

他跑到女骑士面前,一边喘气一边焦急地问道。

“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无奈地看了看怀里的女孩,“真是的……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就到处乱跑。”

——刚学会走路?

他还没来得及提出疑问,便被女骑士接下来的举动吓得屏住了呼吸——她翻开女孩的领口,手指在她左边的颈侧一摸,皱起了眉头。

“小子。”

她锐利的眼神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这个伤口……是你咬的?”

一瞬间,千言万语涌上喉头——但最终,他还是闭上了嘴,沉默着点了点头。

或许他会再被送回那个小屋里去吧。又或许,她会就此对他失去信心——

然而,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女骑士只是点点头,然后简洁地说:

“跟我来。”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主楼。容不得多想,他也立即跟了上去。

他还怀有无数的疑问——他知道,只要跟着她,他的疑问就能得到解答。

 

三楼走廊尽头的“非常规治疗室”。

女骑士径直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灯光短暂地夺走了跟在后面的他的视力——好一会儿,不适感终于消失。他慢慢放下遮挡眼睛的手,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玻璃柜、多格柜、密封箱……各种各样用途不明的物品整整齐齐地排放,房间显得十分狭窄。

最终,目光停留在了房间中央。

那是一个长方体箱子一样的东西。由透明玻璃围成的上半部分大约足够容纳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性,里面盛满了像水一样、却又比水稍微浓稠一些的液体;下半部分则由金属铸成,将之稳稳固定在地上。

女骑士正站在那旁边。她把怀里的女孩放在椅子上,将那件沾满血的病号服脱了下来,扔到一边。

然后,她冲呆站在门口的他一扬下巴:

“去那边的水池给我端盆水,再拿一张干净毛巾来。”

“……好、好的!”

满满一盆水对他来说有点过重了。但他还是努力尽量平稳地把它端到女骑士旁边,然后把毛巾给她。

女骑士用水和毛巾帮女孩擦洗满是血迹的身体。他不知道该往哪儿看,眼神飘忽不定,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瞥她的脖子。

令他讶异的是,那个本应面目狰狞的撕裂伤口已经不见了。留下的,只有两个如同火山口一般的伤疤。

——那种致命伤,她的身体一瞬间就治好了它。

……原来如此。

原来她也是——……

 

擦干净之后,女骑士给她戴上封闭式的呼吸罩,抱进了那个玻璃箱子之中——动作轻缓,就像是在对待一个玻璃易碎品。

或许是里面的液体有点凉吧——脚尖碰到它的时候,她的眉头稍微皱了皱,但又很快舒展开来。最终,只穿着内裤的她完全沉了进去,宛若被温柔的湖水包围着一样,金发沉浮飘扬。呼吸罩的软管通过箱盖连通到外面,将生存必须的氧气输送给她。

女骑士和他一同站在旁边,望着她安静的小脸。

“她回来了两个多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睡得那么好。”女骑士微笑着说,“这都是托你的福啊。”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我咬了她,还差点把她——”

“人人都有一时冲动的时候。重要的是,你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不是真的想把她杀死,不然一心只想让自己烂在小黑屋里的你,也不会追到这里来看她的状况对吧?”

他咬了咬牙:“话虽如此……”

“也许是歪打正着吧。”她感叹道,“多亏你咬的那一下——她总算暂时从‘被污染’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这一点,我要谢谢你。”

“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要全部讲完的话,那大概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所以就让我们留待后解吧。”她说,“现在你要知道的只是,这孩子——贝栗亚瑟,和你一样,是事故的受害者。就像你的父母死于蹊跷的凶杀事件一样……她的父母,同时也是我们的前任团长和团长副官——也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马车坠崖事故。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而在那之后,贝栗亚瑟就失踪了。”

他盯着她。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两个月前我在某个地下室发现她的时候……女神保佑,如果让我知道究竟是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的话,我一定会宰了他。”女骑士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打断了她几乎全身的骨头,压碎了她的手肘和膝盖,割开了她的腹部……我们几乎都觉得她生存无望,可当我们把她带回来、再次为她检查的时候,却奇迹地发现她的伤都已经恢复了。他们所做的那些事……似乎只是在炫耀他们将她塑造成了一个多么卓尔不群的怪物。”

……“他们”。

也就是说,她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加害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受害者。

甚至,比他更甚。

——“受害者”。

这三个字反复在他脑海中碰撞,让他暂时忘却了将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的打算。

 

“……还有比那些更过分的事,对吧。”他隔着玻璃注视着她,“您刚刚说,‘教她走路’……”

女骑士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失去了那之前所有的记忆。 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并且,就像你看到的,她也被种下了黑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两枚。一枚夺去了她的痛觉,让她再也不会受伤留疤;而另一枚……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毕竟符号可是在眼睛里啊……我不知道一切究竟还来不来得及。”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水潭之中。

难怪。难怪她对他的脸无动于衷,难怪她说话口齿不清,难怪她走路的时候跌跌撞撞,难怪她被撕开脖颈也毫无触动——

难怪她拼了命地努力,只是为了说一句“杀了我”。

可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不想实现你的愿望。

 

胸中仿佛燃起了微弱的光。

 

“……我对她来说是有用的。”

喃喃自语无意识地滑出喉咙。女骑士略微有些惊讶地转回头,恰好对上他蓝得发亮的双眸:

“您刚才说过,多亏了我才让她暂且从‘被污染’的痛苦中解脱——也就是说,我对她来说是有用的,对吗?”

“可能不仅仅是‘有用’而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人。”

女骑士用更加坚定的语气重复说道:

“没错,‘唯一’。”

心跳得更快了一些。

“您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吗?”

“贝栗亚瑟是个稍微有些奇特的孩子。不像我们这些在地狱走了一遭的人……她的曜力是与生俱来的,是名为‘虚无’的,不知道到底有何意义的力量。直到她失踪之前,她与她的曜力都相安无事……但这次回来之后,却忽然变成了那种稍不注意就会被污染的力量。”

“……被污染?”

“对。就像掉进颜料桶的白纸一样……被我们这些人的曜力所污染。每一份曜力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那就好比,在她那脆弱的身体里,时刻都有成千上百个灵魂在尖声嘶叫——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是很明白。”他握了握拳,“但是,我知道,那应该很痛苦吧……”

“是啊……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只能把她放在这个药棺里……用提神剂将她与外界隔离开来。但是收效甚微。”女骑士怜惜地注视着她沉睡的小脸,“在那种状态下,她从来无法入睡。但今晚……她却在从你那边回来之后,突然陷入了深眠……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似乎你那满怀愤怒的一咬——同时也将那些骚乱的灵魂统统撕尽了,让她获得了安宁。是你给不会受伤的她留下了疤痕。”

他沉默了片刻。

“……那……大概是因为,我被种下的‘黑茧’,具有能夺走他人的曜力的能力。完全夺走,一点不留的那种……”他小声说,“自从那一天……那场大火之后,这个念头就被深深植入了我的大脑。就像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一样。”

“所有的祈愿者都是这样喔。”

“可我不是祈愿者。我只是个人工制造的怪物——”

话没说完,头顶却忽然遭到重拳。他条件反射地喊痛,接着才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去看单手握拳的女骑士。

“再说这种话的话下次揍到你头上的可就不只是拳头了。”

“可、可是——”

“你哥哥跛着受伤的脚拼死把你从火场中背出来,哪怕高烧昏迷一周都要拖着重病的身体下跪求我别放弃你——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自暴自弃让你用那种词羞辱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吗?!”

女骑士吼道。她拉开大衣,从内侧的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摔到他脸上:

“你要怎么侮辱自己我不管。但是,别把那些爱你的人拖下脏水,懂吗?你这个臭小鬼!”

一字一句,震得他胸口剧痛。

他用颤抖的手展开信纸——那熟悉的字迹,正属于他的父亲。

洋洋洒洒数百字的信中简单叙述了自己目前面临的困境。其中大部分词句对他来说都太过艰涩隐晦,难以读懂。

但,唯有末尾的几段话,深深地印进了他的瞳孔。

 

“我深知我此行凶多吉少。既然遁逃无门,我亦唯有坦然接受。我无悔于自己的信念与尊严,而,我只恨自己过于无力,愧对利昂阁下与蜜莉安阁下在天之灵,也愧对妻儿对我的信赖。”

“因此,在注定的那一日到来之前,我写下这封厚颜无耻的求援信。”

“假若犬子能侥幸逃脱——我希望您能将他们纳入麾下。无论他们那时变为何种面貌,只要他们尚且怀抱存活下去的希望,那么就一定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引领这个国家的光。”

眼前浮现出父亲在昏黄的烛灯下写下这封信的样子。尽管他从未目睹。但那坚毅的面容却是如此清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然后,那幅景象融化为透明的泪珠,从眼中摔落、碎裂。

“……听我说,臭小鬼。”

女骑士蹲下身——视线与哭泣的他持平,然后将有力的双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黑茧和曜力,都是生命力化身的守护者。无论它是‘神’还是‘恶魔’,它总是为了守护某些重要之物、重要之人而存在的。我不强求你现在立刻理解,但今后你再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温柔地摸了摸他满是泪水的脸颊:

“你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很抱歉。但发生在你的父母身上的悲剧,是无法改变的——而至少,你已不再是手无寸铁的孩子。尽管那力量极其危险,但并不是完全无法控制的。现在……既然你站在这里,那么我有理由认为,你已经具备了相应的觉悟。假如你还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让自己战斗下去的理由的话,那么就由我来给予你第一个‘生存价值’吧。”

她盯着他漂亮的蓝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呆在这孩子身边。拯救她、扶持她——这是我身为你的老师、你的团长,给你的第一个命令。她是他们留给我的唯一宝物,为了救她,我会不择手段……所以,我要你那份‘毁灭曜力’的力量,为她所用。也许你今后还会萌生出别的愿望,但你永远不许将她弃之不顾……在她,能够凭自己站起来之前。”

最后一滴泪水落下。

胸腔中的热度不断蹿升——他注视着女骑士,眼睛中似乎有光闪烁。

“因为你是唯一能救她的人,而她也是唯一能救你的人。你们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同类,所以……为了彼此,活下去吧。”

 

活下去吧。

活下去吧。

先是心脏在呐喊。接着是大脑在呐喊。然后,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那声音淹没了他除此以外的所有念头——仿佛想要冲破某道看不见的枷锁一般,竭尽全力地呐喊着。

活下去吧……

——那就……

 

活下去吧!

 

望着他重新变得清澈剔透的双眼,女骑士终于如释重负般,露出了笑容。

“……训练从明早八点开始。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然后我再找人带你去办那些乱七八糟的手续,可以吧?”

“当然。”他语气坚定。

“这就对了。”

她拍拍衣摆,站了起来:

“好了,我差不多该去工作了。被你们两个小崽子闹了一夜,明晚不知道要熬多久才能把今天的份补上。唔……你的宿舍只能明天再着手安排了,不然今晚你先去我办公室,我给你搭几个椅子让你躺一躺?反正你也就这么一点儿大。”

他摇了摇头:

“不了。我……我想在这里呆一会儿,可以吗?那个……老师?”

“‘克莉斯’。我叫克莉斯。”她笑了,“好吧,那么就拜托你值班了。我就在楼梯口第一间办公室里,有问题的话随时可以找我。”

说着,她便潇洒地转身,准备离开这里。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犹豫再三,他还是开口叫住了她:

“克莉斯老师。”他吞吞吐吐的,“我……有个问题。”

“哦,什么?”

“她……贝栗亚瑟,应该,不是‘黑猫’吧?”

克莉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中蕴含的无数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那时的他暂且还无法理解。

“……当然不是。”她悠悠地说,“我可以用这条命担保。所以你尽可以安心。”

说完,她摇曳着发丝消失在了门扇背后。

重新恢复寂静的房间中,只剩下了他和沉睡的女孩。

起初,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在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走到门口,关上了室内灯的开关。

黑暗如影随形——但却如此令人安心。他转头看着那一池发出微光的提神剂,慢慢地走到药棺旁边,轻轻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

他面对着面容安静的女孩。这是他第一次平心静气地注视她——他这才发现,那张被擦净血污的小脸,原来如此精致美好。

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你好,贝栗亚瑟。”

他轻轻地说:

“如果说真的像克莉斯老师说的那样的话……也许,我的‘黑茧’,就是为了保护你而生的吧。将我踢下地狱之后又把我拉回人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被‘他们’逼迫无奈的结果吗?

“还是说,那是你无意识的‘求救讯号’呢?

“还是说……是你给予我的‘武器’?”

贝栗亚瑟自然不会回答。他仿佛是自嘲一般,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再追究那些已经没有用了吧……但至少,我们的利益关系,是一致的,对吧?”

他直起身,跪坐在椅子上,双手扶着药棺底座——将额头贴在了玻璃棺壁上。

“我恨你。但是,我也要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也给了我战斗下去的力量。让我不必,再做一个无法改变任何事、无法拯救任何人的,懦弱的家伙。”

许久,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说:

“假如这就是我的宿命的话……那么,就让我在这里起誓吧。我会救你,我的‘黑茧’只为你所用,我会努力,跑得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他毫无觉察的时候,另一股力量在他体内悄悄酝酿、变化。

“——快到足够永远领先于你的程度,踏平崎岖的道路,让你——让你们,能够活着、笑着,走下去。”

仿佛是水晶裂开一般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他并没有听到。再次张开的瞳眸仿佛被星辰点燃的夜空,一瞬间亮到极致,然后熄灭。

“……我会保护你。用我——克洛威尔的方式。直到你某天足够坚强……坚强得能够在我溺死在黑暗中之前,把我拖进光明的世界。”

 

粉色的晨光逐渐染满窗外的天空。黎明拎着裙摆悄悄走近,将一抹淡若无物的光芒抛进了昏暗的小屋。

在那块小小的光斑的照耀下,克洛威尔分明看见贝栗亚瑟张开眼睛,静静地望了他一眼。片刻,便又缓缓地合上了。

他并不知道她想要传达些什么。

但,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新的一天,就快到来了。

 

 

◆◆◆

 

 

温暖的阳光如约到来。

苍月站在远离王都的小山坡上。被郁郁葱葱的树林所掩盖的身影像往常一般沉静凛然,他略低着头,沉默地眺望一夜狂欢后的狄格尼提。

他讨厌黎明。那总会让他想起那张被晨光照亮的,沾满凝固的血迹的小脸。

那双不再俏皮地望着他的黯淡瞳眸。那张不会再呼唤他的名字的小巧嘴唇。那具不再温暖柔软的冰冷身体——

手持长剑刺穿某人胸口的触感再次苏醒过来。他紧紧闭上眼,想把那段痛苦的回忆驱散——

“大清早的,摆出这么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给谁看呢。”

轻佻的声音突然响起。苍月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红发的琰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旁边。

“……你非要选择这种无趣的登场方式吗?”

“哦,别冲着我瞪眼嘛。明明是你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完全没注意到我而已。”琰帝耸耸肩,“要知道我最近也很不爽啊——尤其是你告诉我那种令人郁闷的消息之后。超级不爽。”

“是你自己要求的吧。”

“别说这种话嘛。要知道我们可是一丘之貉啊。”

苍月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皱着眉说:

“今天不是联络的日子吧。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也——没什么啦。”琰帝伸了个懒腰,“我不像他们,我可是个大闲人,所以就随便出来散散步咯。不能去参加祭典的话,来体会一下余韵也是好事嘛——”

他用一种难以揣摩的奇特语气说道:

“倒是你。我早知道你是个怪人,但这次你也太不近人情了点吧。抛开那见鬼的建国纪念日不说,这好歹是为你举办的庆典啊——苍之骑士兰德尔阁下?”

 

秋季常有的狂风掠过树林。

仿佛水浪从头顶呼啸而去——“沙沙”摇曳着的枝叶掩盖了一切,同时,也掩盖了离两人不远的树丛背后,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ACT·01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