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可能坏事儿了。陈柏文心想。

陈柏文追在狂奔的孙亚婷身后,但就像一个宅男在追运动健将一样,完全无法缩短两人间的距离。陈柏文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好久没这样极速奔跑了。

看孙亚婷的反应,应该是孙亚婷完全就不知道自己妈妈得癌症的事情。而且维新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猜错了,以为维新和她摊牌了,这才告诉她实情。维新再三告诫自己别说出实情,而且委托人王女士似乎也是不想让孙亚婷知道这事情才那样委托的……

想到这里,陈柏文心就凉了半截。狂奔的步伐放慢下来,他并不害怕维新拿他怎么样,重要的是王女士想要隐藏的事情被自己捅出来了。他也是这时才明白王女士的算盘——

隐瞒自己的病情将女儿送回亲生父母家,获取一笔救命钱。不损失自己在女儿心中地位的同时还能活命。

癌症并不是无法治疗的疾病,即便不能根治,进行些许延命还是可行的。这种一石二鸟的方法可真是精明。

陈柏文把步子减慢,缓步走起来。

真相仿佛全都摆在陈柏文面前了。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

在陈柏文看来,王女士的做法无可厚非,她是错的吗?恐怕不是。

她的做法里没有任何人会受伤。她能延长自己的寿命,孙亚婷的亲生父母找回了自己的女儿,而孙亚婷也能得到更好的生活环境。

何乐而不为?

在陈柏文考虑这些的时候,孙亚婷已经从楼上下来了,与上去时不同,这次她脚上穿着湿漉漉的鞋子。

她像一阵风,从陈柏文身边呼啸离开了。

紧接着,楼梯上又下来另一个人,是维新。他下楼后看到陈柏文便神情严肃地问。

「喂,你说了些什么?」

「就,说了王女士得癌症的事情。」

维新听了,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瞧瞧你干了什么!」

「这有什么不对吗?她应该知道。」

「她知不知道无所谓,但是王女士不希望她知道这事。」

「谁说的,她自己可没这么说。」

「混蛋,事情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嗯?」陈柏文不解地抬起头看向维新:「这话怎么说?」

「懒得跟你说。」

维新一把推开陈柏文,往巷子外跑去了。

陈柏文犹豫了一会,想到这件事情也与自己有关,,而且他十分在意维新所说的话,便追了上去。

……

事务所在西城区,而王女士住在东城区。从这边到东城区坐公交车也得半个多小时,她竟然要跑着过去吗?

陈柏文追在孙亚婷后面,即便是长期锻炼身体的陈柏文都有些气喘吁吁的,更别说那个基本不运动的孙亚婷。

讲道理,孙亚婷应该是最先累倒的,但现在却截然相反。孙亚婷还在前面跑着,虽然速度已经较开始慢了很多,但她依旧在跑。后面的是陈柏文,他已经累得不行了,刚开始一公里的冲刺让他上气不接下气。而可笑的是最先追出来的维新,现在却已经落在后面,找不着影了。

喉咙十分干燥,套在外面的校服外套就像在夏天套了一件大棉袄,难受至极。

陈柏文思考起来。

追上去做什么?是让她停住吗?让她不去找王女士?那又有什么用?

陈柏文迷茫了,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且关键的维新也不在,他又想做什么?

尽管脑子里这样想,陈柏文却没有停下。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总是能出人意料的人,那个侦探一定会做些什么。如果自己不继续追,可能就不能目击他所做的事情了。

被侦探的魔力吸引,陈柏文继续跟在孙亚婷后面。

……

终于,前面的女孩停下了。陈柏文松了口气,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二人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小区住宅楼前。这种小区的屋子一般只有60平米,没有卫生间,而且取光也不好。肮脏的排污管像房子老化的血管,锈迹斑斑地长在上面。瓷砖块掉落留下的大块疤痕难看极了,就像长了牛皮癣一样。楼与楼之间仅隔了两辆车宽的距离,狭窄潮湿且阴冷。

前面的女孩看起来一点也不累,她甚至没有擦掉头上的汗,就上了楼梯间。

一路上陈柏文想了很多,越想与是不安,他害怕自己搞砸了这事儿,害得王女士计划泡汤。然而这样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陈柏文下定决心朝楼梯走去。

就在这时,巷子那头悠悠闲闲地走过来一人。杂乱的头发像一个鸡窝一样顶在头上,五官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反而是眼眶下面两个黑色的黑眼圈。他神色轻松,不急不缓地朝陈柏文走过来。

那人竟是维新,开始急得比谁都厉害的人,现在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陈柏文生气了,让自己从城西跑到城东,自己却那么悠闲!

「你怎么在这儿?!」

「嗯?怎么了?」

「你不是急着来追孙亚婷了吗?让我追半天,你自己却那么悠闲。」

维新挠了挠脑袋,像火鸡那样歪了歪头,不解地说:「谁说我去追她了?」

「那你……」好像他真没说过。「我……」陈柏文意识到是自己会错意了。但也不能就这样罢休!「那你做什么去了?」

「我?」

陈柏文指了指维新说:「就是你。」

「啊,我去买了些东西,还去见了一下熟人。」

「你究竟在做什么啊!唉……总感觉相信你的我真是蠢。」

「嘛嘛,幸苦你了,助手。正因为有你追着她,我的计划才会成功。孙亚婷是个要强的女孩,只要你追着她她就会一直跑,不会去坐公交车也不会打的。嘛,总之,我的计划多亏你了。」

「计划?」

「是的。上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在这一小时里他做了什么?陈柏文内心充满疑问地被维新推着上楼去了。

小区楼道一片漆黑,就算什么时候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一只蜘蛛或蟑螂都不奇怪。楼梯上就像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土,踩上去竟是软的。

来到四层,左边的屋子门是开着的。维新也不打招呼,就朝那个不断传出争吵声的屋子里进去了。 陈柏文先是一阵犹豫,最后还是进去了。

屋内的家具虽然很老旧,比如泛黄的粉过石灰的墙壁,又比如弹簧老化而从中间陷下去的沙发,又或是在这个4K电视时代的大头电视。

虽然东西看起来很久,但屋子却打扫得很干净。茶几上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垃圾桶里的垃圾袋也是不久前才换上的,里面几乎没有垃圾。电视机看上去虽然有些年头,但被洁白色丝布盖住显得倍有家庭感。

家具虽然老旧,可屋内也多了不少崭新的东西。

王女士坐在一条小凳子上,在她前方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而且是Macbookpro。

同时,王女士身上的衣服也换了样,与之前见时不一样,这次她穿的是一件咖啡色的V领针织衣,下身也是配套的包臀裙,而她鞋子则是一双精致的高跟鞋。

与之前所见的王女士截然不同,陈柏文还记得她上次穿的是孙亚婷换下的运动套。而且她现在穿的这套衣服看起来价格不菲,再加上那台Macbookpro……

这些都在昭示一个事实——王女士已经收钱了。

孙亚婷似乎也发现了,她从刚才开始就在质问王女士,但王女士只是笑眯眯的,从不正面回应。孙亚婷的怒气就像遇到了流线型车头的风,全都往无力之处冲去了。

出于无奈,孙亚婷只得问王女士病情的事情。

「妈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女士歪了歪头,疑惑地问:「告诉你什么?」

「你得癌症的事儿啊!」

「癌,癌症?我……?真的?!」被女儿告知得了癌症的王女士突然惊慌,她将信将疑地说:「真的吗?主治医生只告诉我我的肾出了点问题啊,他说吃点药就能好的……他真告诉你我得癌症了吗?!」

听到这里,陈柏文将头扭向一旁的维新,只见他双手抱在脑后,还吹着小曲,搞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得。

「喂!」陈柏文疾声厉色地说:「那些都是你唬人的吗?」

「♪~~~~」

「卧槽,你个混账。」

陈柏文是又气又烦。现在好了,我成大骗子了。

「陈柏文!你这混蛋!你竟然骗我!」

孙亚婷回过头就朝陈柏文吼了一句。陈柏文无力辩解,无辜地把头低下。

王女士还是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样子,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那一身高价的穿着,她的表情尴尬起来。

「额,婷婷,这个,妈妈,额……」

孙亚婷摇摇头,打断王女士的话,自顾自的说:「所以,你真的把我卖了,就为了换这一身衣服?为了买这电脑?17年……这17年就什么也不是吗?连这些东西都比不上吗……?」

说到这里,孙亚婷的眼里填满了泪水。千般委屈挤在胸口,令她难以忍受。

「我原来想,不管你是不是我亲生母亲,我都会养你,养你一辈子……知道吗?我想永远待在你身边……」

陈柏文和维新沉默了,王女士也一样。

「只要有妈妈在……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孙亚婷看着地板,任由大颗大颗的泪珠坠落在水泥地板上。整个屋子里只有孙亚婷的抽泣声了。

王女士从凳子上站起来,她看起来想要接近孙亚婷,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原地。她干燥的嘴唇缓缓打开又闭上,再一次打开时,无情的话语从她肺里倾泻出来。

「今天就……先住下。我待会打电话给你父母,让他们明天来接你。」

「!」孙亚婷一咬牙,用她哭红的眼睛瞪着王女士说:「好啊!如你所愿!」随后她就推开站在门口的陈柏文和维新跑了出去。

紧接着,维新追着孙亚婷去了,在他离开前还留下:「这里就交给你了。」的话。

就这样,屋里只剩下陈柏文和王女士两人了。短暂的沉默后,陈柏文开口说:「你在骗人吧,王阿姨。」

王女士看着陈柏文,嫣然一笑说:「你怎么知道?」

「观察……这是观察的结果。」

「什么样的?」

「首先,桌上的笔记本没有插电,而且连电脑包都不在附近。再加上明明应该是最近买的电脑,但桌面上却有那么多软件。」陈柏文又瞥了一眼电脑屏幕,继续说:「所以这台笔记本并不是你的东西吧。」

「……」

「另外,你身上明明穿着名贵的衣服以及鞋子,但是连装都没化,甚至连唇膏都不擦。这不像是爱慕美丽的女人会做的事情,所以……这套衣服也不是你的吧。」

「……」

「维新在来的途中突然消失了,所以这些东西都是他从某人那里借来的。来到你家之后,他便急忙让你换上,再让你对你女儿演这样一出戏是吗?」

王女士不死心地说:「可那个侦探不知道我家在这啊。」

「不,他知道。」陈柏文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连你得癌症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你家住哪里怎么可能不知到呢?」

「……我都说了,我只是肾有毛病而已。」

「我差点信了。」陈柏文悲伤地说:「在你想要安慰自己的女儿,露出悲伤的表情之前,我都相信着你的话。」

王女士听了,甚是不熟练地合上电脑。她看起来不想回答陈柏文的话,她颤巍巍地想要走进客厅旁边的卧室。

见了这样的王女士,陈柏文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已久的愤怒如喷泉般涌出来。

「少自以为是了!」

王女士呆住了,她看着陈柏文。

「自顾自的死掉,以为不跟别人说一声就死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吗?!不是啊!」

王阿姨也是,胡桃也是,尽是些自以为是的家伙!

「明明那么喜欢,明明深爱着,你们却连实情都不告诉我们!开什么玩笑!!!!想知道啊!!我们!」

咆哮着,眼泪滴落下来。

「想成为你们的力量啊……就算,最后也想呆在你们的身边啊……!自说自话的走掉,这算什么!自私的家伙。」

四个月,积攒了四个月的,对自己最喜爱的人的怨言,一股脑地倾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真是可笑,她永远都听不到这话。

王女士的脸上第一次泛起涟漪,她面色凝重,用和陈柏文一样大的声音喊到:「我也想,我也想陪她到最后!但是我没时间了,知道吗,一个死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让她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才是对她好。」

「放屁!那只是你觉得对她好!你从来没想过她的感受!」

就是这样!做父母的永远只知道考虑自己,她们口中的「为你好」不过是她们的自我满足,是她们的自以为是。

「我是没考虑过,但是啊……我爱她啊,我的女儿。就算没有血缘,就算她再怎么讨厌我,我都不想让她受到半点委屈。」王女士的眼中泛起一层白光。「看见她哭,我比她还难受,我真想上去抱着她。但是啊……一想到我死了,她会哭得更大声,眼睛会更红,心会更痛……我就忍住了。宁愿她现在恨我,也不想让她变成那样……」

一位母亲至诚的爱意一丝不落地传达到了陈柏文心里,他的内心动摇了。

「但是……」陈柏文找不到词语形容内心的感情。「这种……」

「小同学,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能说出这些话,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王女士说。

「以前因为我无法生育,我丈夫抛弃了我。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捡到了孙亚婷,这名字是她亲生父母启的,写在一封信上。说起来也奇怪,离婚后一直讨厌小孩子的我突然被这个小天使给迷住了,不自觉地就想保护她。慢慢的,一个篮子大小的小孩子长了那么高了,又听话、学习又好、又孝顺。你恐怕不能体会这种喜悦,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一点的长大可是很有成就感的。」

孙女士吸了吸鼻子,继续说。

「我也想看着她嫁个好男人,生个胖小子,当然女孩子也好。」孙女士笑了笑。「然后啊,我再给她带孩子。她有空就来看我,一家人其乐融融——」

说道这里,王女士低下了头,情绪瞬间低落几度。

「但是,我的命已经不长了。知道这个事实那天,我就想方设法联系了婷婷的亲生父母,正好他们也攒了不少钱,愿意把婷婷接回去。我就想了该怎么做,左想又想,我只能这么做了。结果还是惹她哭了,真是惭愧。」

「还有……多久?」

「今年是熬不过了。」

陈柏文无力地垂下双手,脑袋也低了下去。

「小同学,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虽然不知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是……只要婷婷能好好的活下去,有一个好的未来,能永永远远地笑着,我就满足了。」

「你的愿望还真是贪心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接下来的时间,陈柏文把维新借来的东西待会了事务所。这时维新还没回来,陈柏文向白娅讲明之后便离开了事务所。

看着手机上16:34的数字,陈柏文才意识到自己翘课了。因为这件事情他全然忘了上课的事情。

现在回学校上课呢,又会被门卫拦下来问东问西。在外面逛街呢又没有心情。

「现在妈妈应该还没下班吧。」

陈柏文心想着,朝家的方向去了。

回到小区,陈柏文内心乱作一团,对于四个月来一直萦绕在自己身边的梦魇,陈柏文似乎窥见了她的真容。

死亡,是自私的。但真是自私的吗?又不是这样的。

自己总说自己什么都没为胡桃做,然后对自己进行虚伪的自责,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以得到自己的宽慰。不论是自己,还是孙亚婷,我们都只是以这种自残的方式来安慰自己,愚昧至极。

自己想要的是胡桃主动将这些事情告诉自己,但从不考虑自己去帮助胡桃解决问题。孙亚婷则想要以伤害自己的方式获得母亲的同情,让她放弃那些念头。

都是些寄希望于人的愚蠢想法。

一边想着这样的事情,陈柏文用钥匙打开家门。

客厅里站着一个人,在陈柏文开门之前似乎一直在来回踱步的样子。她见到陈柏文,便一下子迎了上来,并一把抱住了陈柏文。

「你去哪了!下午课也不去上!你们老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出什么事了……呜呜呜。」

妈妈靠在陈柏文肩头大哭起来。

不知为何,明明冷战了四个多月,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认这个妈妈,此刻陈柏文却双眼通红。

「妈!」

终于,陈柏文回抱住母亲,并对母亲诉说了四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字。

从那天开始,陈柏文便没有再在4:00am惊醒过。

致陈柏文同学:

你好,我是孙亚婷。三个月了,不知11班那边可好?同学们是不是都在努力复习呢?我很想念大家。感谢大家的短信和关心,虽然我已经转学了,但是心是和大家在一起的。无论何时,我们都能联系不是吗?(这些麻烦帮我转告同学们一下。)

另外,我非常感谢你,陈柏文。

那天你和妈妈所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是那个自称侦探的家伙把我叫住偷听的,你可以去找他麻烦,因为我也不喜欢他。

最开始我确实不理解妈妈的想法,也很恨她会那样做。但听了那些话,我明白了。我不能辜负妈妈的一片苦心,我会笑得更加灿烂,比谁都笑得欢。这样,妈妈就不会失望了,不是吗?

我在这边很好,马上就要高三了,我们都努力吧。

此致

————————

「唯有爱不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