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双手撑在主控室的控制板上,垂着头,她无机质的双目中有红蓝杂糅的光流动。

室内只有大型设备运作时排气扇发出的嗡鸣声,这个状况在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后,她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看来不是这里的问题。”

“似乎不怎么顺利啊。”

伊卡洛斯从不符合她风格的大型控制台前转身,昂起头对上哈斯塔的视线,接着从他手里接过了冒着热气的茶杯。

“我将自己与你的数据库对照后发现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至少在我们共有的情报中应该不存在被篡改的可能。”

不知道被那个组织动了什么手脚,伊卡洛斯不得不麻烦其他领主将数据库开放给自己。现在看来这方面似乎是不关第五层什么事了,虽然也没想过立刻就能出成果,但这意味着自己还得一层一层地去找其他人。

使用中央塔的网络让别人把资料传送过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考虑到种种原因,重要的资料还是亲自去拿比较好。

她苦着脸抿了口茶,又慢慢舒展开了眉头,就像被香气四溢的绿茶治愈了心情一样。

“茶能消解疲劳呢,一直以来喝的都是红茶,偶尔尝尝绿茶也不错。”

伊卡洛斯品味着茶的香气,放轻了语气。她的身体虽然是人造的,但功能上与人类无异,甚至拥有将食物转换成动能的电子胃,当然也会产生疲劳感。

对于茶的夸奖就像也在夸奖喜爱茶叶的哈斯塔一样,他的眼角因为笑容露出了皱纹,倒是显得亲切了很多。

“会议的通知已经到位了,除了二、六、九层,其他人都发来了回执。”

“这不是快一半都没来吗……明明只是个远程会议……”

伊卡洛斯双手抱着茶杯叹了口气,茶的温度传递到手心,热流顺着皮肤冲上头脑的感觉让她有些发麻。

塔状结构的托莫尔内部被分成了十个部分,除开作为顶层的第十层是不需要人管理的地区,实际上只有九个地区有领主。

由于第六层拥有两位领主,导致现在有四个人都不出席会议。但是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地区的两个领主同时缺席?

“他们是怎么回事?”

原本领主们给自己赋予了“十人委员会”的组织之名,约定好每隔五年就会轮流在一个人的地盘上召开会议。不过由于塔内并不会出现什么异状,这个会议也从五年一次变成了十年一次,现在则是十五年一次。

临时会议如果不提前一个月通知的话,几乎不可能全员到齐。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伊卡洛斯才采纳了哈斯塔使用电子会议的建议。

不过就算是提前有心理准备,得知缺席了这么多人也会令人感到恼火。领主们连电子会议都嫌麻烦的话,就真的只能亲自找上门去抱怨了,伊卡洛斯想着闷闷不乐地又抿了口茶。

反正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为了修复第四层与其他地方的联络,搞不好也要一层一层过去检修——毕竟领主中专攻通讯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第二层的涅芙洛与第三层的佩卡是师生关系,也许你可以在会议上问一下。第六层的话,由于是那两个小鬼,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哈斯塔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

“不过,不久前闲聊时听他们说在研究什么奇怪的课题,提出要离开中央塔到战场上实地考察的想法。”

搞什么?这不是乱来吗?

伊卡洛斯瞪着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的特殊性和政策导致第六层拉希尔泰常年处在战争时期,原本就是为了防止紧急事态时无法联络才设置了两名管理者,这次告诉我两个人一起离开了中央塔?”

“毕竟不干涉其他人是原则问题,我劝过了,他们听不进去也没办法。”

哈斯塔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散漫的日子过久了就会缺乏紧张感呢……”

伊卡洛斯面无表情看着杯中倒映出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把剩下的茶水全部喝掉了。

“第九层的话,拉普拉斯算是少数和你聊得来的人吧?没记错的话,你们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朋友?”

哈斯塔一边回忆一边向伊卡洛斯确认。

“我倒不奇怪联络不上他,那个人从很早开始就是那样,在实验室一年半年不出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一张不能只用面无表情来形容、不如说让人觉得他有些木然的青年面孔浮现在伊卡洛斯脑海里,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年才给她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乖僻印象。

没错,那家伙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让人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就像是只为了研究而生一样专注地扑在课题上。多亏了他,让身为万年第一的优等生伊卡洛斯第一次知道了同龄人中人外有人——不过因为他认真的性格,伊卡洛斯意外地有些好感。

在两人还是学生的时候,也是经常会在一起探讨学术和完成课题的搭档,对伊卡洛斯的研究他也给出了相当多的建议——就连她现在这具身体模拟人体神经的一部分系统也是拉普拉斯协助开发的。

大概是天才的通病,撇开学习和工作上的实力,他的交友能力令伊卡洛斯都会感到担心。

拉普拉斯对于第九层也是谈不上管理般地放养,没有因此出什么意外就好。

要不要让罗德回去第七层后就先去第九层看看他呢?正思考着行程安排,伊卡洛斯被哈斯塔的话拽回了注意力。

“会议定在明天上午,今天你可以睡一觉,然后好好考虑下与其他人交流的措词。你应该属于不擅长主持会议的类型吧?”

哈斯塔似笑非笑地摸了摸下巴,让伊卡洛斯觉得他对于会议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

“唉……”

想到那些难以交流的家伙,伊卡洛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她的眼珠转了一下,看向了哈斯塔。

“那么,关于‘那个’到底放在哪里你仍然不愿意说吗?”

“老夫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出现的事件由老夫自己解决。即便给予你协助调查的权利,也不过是允许你们在第五层自由活动罢了。”

对于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哈斯塔立刻拉下了脸。

“对方可是特意告知要拿走你重要的东西,这已经算公开宣战了吧?而且说到重要的东西……怎么想都只能是那个吧?”

伊卡洛斯尽量维持着平常的语速,实际上已经开始感到烦躁了。

只有切身体会过差点败北的自己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敌人是何等值得警惕的存在,其他人却因为漫长的统治对事态不以为然。

“为什么要用‘那个’来称呼密匙?你担心这里会有人窃听吗?”

哈斯塔眯起了眼睛,面对身材娇小到只到他胸口的伊卡洛斯弯下腰,突然又露出笑颜揉了揉她的头发。

“哈哈哈,放心吧,这里的安全措施非常完美。军人出身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警戒心三个字。”

虽然他在笑,但从中能感到敷衍的态度,伊卡洛斯皱起了眉头。见到她这副表情,哈斯塔又收敛了笑容。

“本来密匙就是每个领主各持一把各自保管,难道不是连彼此都不能告之藏在哪里的存在吗?你追问我的密匙放在哪里,你又愿意告诉我你的藏在哪了吗?”

“我……”

因为哈斯塔的话语产生了犹豫,伊卡洛斯思索了一阵子,将手放到了胸口。

“我的钥匙既不在第四层的塔内,也不在领地里。它跟随我的踪迹变换地点,但不是随身携带。”

“嗯……打哑谜呢。就算是你,也不愿意直接告诉其他人密匙藏在哪里了不是吗?”

唉,说不通。

自己说到这份上,保管密匙的范围可是缩小了一圈……或者说,哈斯塔只是单纯地在装傻不愿意吐露自己的实情。

“我的目的只是想帮助你保护好那个‘重要’的东西,原本我就希望在会议后也去市区来着……没有线索的话那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

虽说已经让罗德和卡洛琳先去弥赛亚了,不过对于他们而言,要调查一个未作案的嫌疑犯还是太为难人了——就算是专业的刑警和侦探也做不到这种事情。

也可能超级幸运的情况下,线索误打误撞地主动找上门来。不过伊卡洛斯并不喜欢,不如说还有几分厌恶把事情交给运气决定,认为做事一定要循序渐进有迹可循,也算研究者的“坏毛病”。

“伊卡洛斯,你总是操心过度。不过调查方面既然是你主动要求的,线索就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哈斯塔的表情似笑非笑,这句话的语气也谈不上是夸是贬。

“没办法,我知道了。”

伊卡洛斯叉着腰稍微有些生气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因为生气染上绯色的双颊和有些幼圆的脸庞,都像是个正在闹别扭的小女孩,看起来毫无威严。

“我把要做的事情完成后就会去找那两个孩子汇合!”

刻意扬起声线,伊卡洛斯就像在赌气一般。

“别那么急,搞不好一个会从早上开到天黑……当然了,如果能提前查到那些想引起混乱的歹徒再好不过了。那样的话,就算是老夫,也不得不给予奖励。”

听到这句话,伊卡洛斯眯起了眼睛。

“完成任务就给予奖励,那就是雇佣关系吧?”

领主都是些个性独立的家伙,谁都不愿意别人来干涉自己的事情……但是雇佣就是哈斯塔作为领主认可自己调查“对托莫尔现有情况不满的组织”的行为,有了这样的先例,以后去别的地区说服其他领主给予自由行动的许可也方便很多。

“不,也有见义勇为的荣誉市民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这里可没有你的市民。”

伊卡洛斯摆了摆手,屋子里一时间只有机器的嗡鸣声和半成品机械内部齿轮转动在嘎吱作响。

“等你们抓到犯人再说吧。在老夫看来,托莫尔出现类似反抗组织的东西,并不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啊……而且也不必过度紧张。”

封闭不变的制度下发酵出不同的声音,但总归会被领主的统治击溃,毕竟领主与平民的差距不单单是地位,还有知识和武力。

伊卡洛斯并不是不明白哈斯塔的想法,但仍然认为对方过于没有警惕心。对于哈斯塔而言,在他眼中恐怕也认为伊卡洛斯有些大惊小怪——就算伊卡洛斯在第四区被袭击过,哈斯塔也会认为是她个人的疏忽,看来在第五层出现动乱前,两个人在这个话题上是无法互相理解了。

算了,虽然很想知道密匙的位置……不过他也说了要加强警戒,姑且算是目的达到了吧。

“嗯……而且重要的东西啊,对老夫而言可不是什么钥匙。这种含糊其辞的说法也真令人讨厌。”

后半句应该是指发来战书的歹徒们,从信上对重要东西的指代上来说的确是表述得相当暧昧,即便如此伊卡洛斯也不觉得对方所指的东西除了领主的密匙之外还有别的可能。

她将哈斯塔的自言自语听在耳朵里,一边盯着他的背影。就在觉得已经无话可谈时,对方在离去前却又转身回来。

“对了,那个小女孩的剑我做了些调整。我根据她的体型将剑身改成了流线型,挥动起来能省不少力气。你要是拿得下的话,我就把它交给你保管了。”

“你真的很喜欢随便动别人东西呢……”

就像伊卡洛斯拥有【永久少女】这样的代号一样,哈斯塔根据自身的特长也有着【古代工匠】这样的称呼。刀剑的锻造是很久以前就接近失传的技术,而哈斯塔是制作武器方面的大师,除了枪炮和自动机械,他也掌握着正儿八经用火去淬炼金属的技巧。除了没打招呼就拿走别人制造的剑去改造以外,伊卡洛斯也生不起气来。

“你的设计一如既往太优先于漂亮的外观,并没有将实用性放到第一位,所以制造出来的东西也就是勉强能用的程度。”

似乎是改不了说教的毛病,哈斯塔就要在书架上找起相关的教材来。见此伊卡洛斯赶紧摆摆手。

“够、够了……我本来就不专攻这方面,只是出于爱好随便做做的。”

和专业的工匠当然比不了,不如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不错了。

无论材料的选择和锻造方式,以及剑上搭载的额外功能,伊卡洛斯自认已经超越了业余水平。

但是……

“哦?研究者的严谨性去哪里了?随便做做?”

哈斯塔的年龄和外表摆在那里,让伊卡洛斯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被导师训斥的学生时代。明明从托莫尔领主的地位来说,自己还算哈斯塔的前辈,却被涉及到自身专业领域的哈斯塔的气势压倒了。

“好吧,抱歉……有时间我会把这些书读完的。”

伊卡洛斯接过哈斯塔放到自己手里,堆得几乎挡住视线那样高的书籍,为了不显得敷衍,她将书一本一本地拿起来把书名记录归档。

“说起来,那个罪人有做工匠的天赋啊。”

罪人?啊,是指罗德·斯卡特普的事情吧?伊卡洛斯反应过来,耸了耸肩。

“虽然他已经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再透露更多了吧?”

塔内科技的不平衡,出现了反抗组织的情况,这些本来都不应该是平民能知道的事情。对于什么背景也没有就被无辜卷进来的罗德来说,恐怕本人也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知道得太多就不能平静生活了,他应该有着这种自觉因此只是被动接受信息,而不主动询问什么——就这点来说,伊卡洛斯认为罗德还算个懂事的孩子。

所以这话本来应该昨天就告诉哈斯塔的。

“帮忙组装零件这种体力活就算了,关于你的技术不要透露给他。”

“嗯?谁说昨天仅仅需要他组装零件了?能够理解超越自己时代的图纸设计可不容易,而且没有指导也能根据设计图作出成品,这是才能吧?”

“喂,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给他看了图纸……而且工房也没有保密吗?”

怎么说这种行为都不太好吧,领主有对平民保密自己所拥有技术的义务,像这样随便展示给他人……

伊卡洛斯正纠结着如何组织语言,倒是哈斯塔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那个啊,听说那个叫做罗德的青年正是因为看到了来自高层的设计图纸才被流放到下层去。最开始完全不愿意看老夫的设计图,硬塞给他也不愿意呢。”

那才是正确的判断……尽管想这样回答,不过领主本人都不介意的话,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虽然忙到凌晨也不过完成了一个半成品,不过就悟性来说相当不错。既然是发落到你的伊卡利亚,你知道他之前的出身怎样吗?”

伊卡洛斯沉默了一会儿,从数据库中调出罗德的个人资料。

“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那孩子并非出身技术工人家庭而是资本家的儿子哦,不过能够看懂图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是那个有钱就能享受到最好教育资源的怀恩怀特。具体的情况你去问第七层的艾尔巴夫比较好。”

“稍微有点在意……不,也许是想多了也说不定。”

哈斯塔声音渐小,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话说一半可是很吊人胃口的。”

伊卡洛斯皱起了眉头,不过罗德·斯卡特普的个人背景在两年前被流放到伊卡利亚前就被翻得底朝天了,无论是自己记录的资料还是印象中都完全没有值得一提的部分。

“算了,我要再去给自己泡壶茶。”

她说完便从毫无装潢的控制室回到了亮着暖黄色日光灯的房间,透过阳台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