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听到厚实的靴子底部与金属地板接触传来有力而规律的脚步声，即便在房间内的小隔间里也能清晰分辨出来者是谁，她有些烦恼地叹了口气。
在她眼前悬浮着大量的虚拟屏幕，上面罗列出复杂的算式和代码，她本人被发出浅蓝色微光的屏幕包围在中央——这样奇妙的场景已经像是她的个人特色一般。
即便和人说着话，伊卡洛斯也没闲下手地在上面操作着，方块们随着她手指的动作被拖曳到眼前。即便是看不懂内容的人，也能感到她处理数据的效率极高。
第五层与第四层间被切断的线路修复工作正在稳步地进行着，虽然还算顺利，不过……
哈斯塔从几个小时前就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尽管不至于被吵到无法集中精力，但伊卡洛斯还是感到十分不满。
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伊卡洛斯出声对他抱怨起来。
“无论说了多少次，你都不知道把脚步放轻点。”
“嗯……毕竟是很早以前留下来的习惯，如果打扰阁下工作了那我很抱歉，要喝茶休息一下吗？”
哈斯塔用上了敬称，但语气却轻描淡写，让伊卡洛斯觉得对方根本没有反省的意思。
不过归根结底，领主本来就都是我行我素的性格，自己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她并没有继续责备对方。
“不必了，你这一层的硬件没有任何损坏，只不过系统出了问题才导致联络不上。只要再给我一、二、三……大概八个小时，就能恢复与第四层的通信连接了。”
“不愧是伊卡洛斯阁下，电子工程师中的尖兵，老朽如果不是硬件或者物理性的损坏就无法修复。”
术业有专攻，没什么大不了的，伊卡洛斯在心里默默地想。虽说一旦研究到某个境界，对于其他的知识都会有一定程度了解，但正如伊卡洛斯的领域是对电子网络工程与人脑的研究一样，哈斯塔真正擅长的是对武装机械的量产和制作，没有能力处理复杂的通信故障也很正常。
不过对于这种客套话懒得回应，她的视线并未从屏幕上移开，反倒是听到哈斯塔将茶壶放到桌子上的声音后，挑了挑眉毛。
“啊呀，这个香气，是红茶吧？而且像是名贵的品种……你从哪弄到的？”
“土地过于宽广了，于是我把林业区的一小块产地拿来种了茶叶。”
听到伊卡洛斯对于茶叶的称赞，哈斯塔友好地回答。
“你还真是会享受呢，用领民的劳动力来种植自己想要的东西。”
“说什么呢，负责收购茶叶的当然也是我，工钱也好好付清了。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可就这么一个爱好……比起这个，阁下真的不打算尝尝吗？”
早已察觉到伊卡洛斯会对自己冷嘲热讽，哈斯塔堪称熟练地回应了她，然后在另一个空杯子里沏上了茶。
“我是完成工作才能安心享乐的类型，过一会再说吧。”
然而，正当伊卡洛斯打算再度埋头于工作中时，哈斯塔再度开口。
“不过啊……”
“又怎么了？”
伊卡洛斯转过头去，对方正以沉思一般的表情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看上去像是发现了重要的事情，于是她静静地等待哈斯塔的下文。
“你从一来到这里就忙于修复第四层与这里的通讯，似乎没有完全检查过这里的系统。”
“嗯……因为每条线路都是独立的。我想至少修好一条以后再修复其他的部分……”
伊卡洛斯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了。
通讯线路虽然只有一根，但却需要通信双方都处于可以收发信息的状态。用电话来做比喻，发出信息的一方没有问题，但接受信息的一方如果没有信号的话也不能建立对话。
这也是为什么伊卡洛斯在修复了第四层的线路后仍然无法联系上其他领主的原因——敌人不光是切断了第四层收发信息的功能，同时还切断了其他地区接收第四层所发出信息的功能。若是不把其他地方的收信功能也修好的话，伊卡洛斯就处于无法联络的状况。
而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伊卡洛斯原本以为托莫尔内部的中央塔通讯工程应该处于完全瘫痪的状态。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和其他人的联系被切断了吗？”
“是的。”
哈斯塔点头表示肯定，接着打了个响指，一个通讯页面便出现在伊卡洛斯的眼前。
伊卡洛斯见此，试着对第七区的中央塔进行通信连接，在确认线路畅通之后便直接取消了呼叫。
“唔……”
她用手指抵住嘴唇思索了一会，提出疑问。
“明明是有能力破坏所有通信功能的，为什么只切断我这里呢？”
“理由不如你自己去想，我不了解具体情况只能随意猜测。”
哈斯塔虽然这样说，但他停顿了两三秒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从你描述的情况来看，对方掌握了足以与你匹敌的黑客技术，至少脑子不笨。如果贸然切断所有地区的线路，被发现的几率可是很高的。“而且实际上我们互相间的联络也并不多，若不是你直接到我这里来了，我也不知道第四层出了问题。”
“唉……也许就是如此。”
认为哈斯塔的猜测符合逻辑，伊卡洛斯长叹一口气。
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后，哈斯塔似乎认为现在的伊卡洛斯听得进去他剩下没说的话，端出了长辈劝告小孩子一样的语气。
“尤其你又是那种不出事就不会联系别人的自闭儿童，所以才会被歹徒当作第一目标。”
“没事瞎找人聊天才比较奇怪吧？我哪里自闭了，从自闭症的临床表现来看，最起码我完全没有语言发育障碍……”
“这只是个形容。”
被哈斯塔打断了自己对于自闭症状的科学解释，伊卡洛斯气得鼓圆了脸颊。
“好了，谈点别的。我觉得你要一层一层通知上去，不如借用我的设备开个远程会议，这样更有效率。”
哈斯塔见状立刻拍了拍手转移话题。
“不用你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在意识到可以通过第五层联系到其他领主以后，伊卡洛斯就想到这点。就像之前说过的，领主们都是些个性独立的家伙，让她感到难以相处的家伙可不止一个两个。只是远程通知还好，要面对面交流一番，跑题吵架是可以预见的结局。
作为托莫尔各个地区的管理者，领主们都各自掌握了能让自己寿命无限接近永生的技术。但在其中，哈斯塔的年纪是最大的。
不知是否因为拥有身为长辈的自觉，尽管军人一样的行事风格和气质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但实际上对于其他领主而言哈斯塔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就算是在某种方面讲究效率而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于非学术交流的伊卡洛斯，至少与他在下午茶方面还是合得来的。
不过，即便这样的哈斯塔对于其他地区的状况也是相当漠不关心。
“那么，劳烦伊卡洛斯阁下修复线路的期间，与其他地区领主的联络就交给我吧。在对大家尽到提醒的义务后，想必你也能安心地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了。”
语气上是礼貌的，但有种逐客令的意味在其中，伊卡洛斯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
“只是提醒还不够，我已经决定要追查这件事情了。毕竟是前所未有地，试图动摇托莫尔结构的罪犯，不弄清楚来龙去脉和幕后黑手的话我可是难以入眠。”
“嗯……你的那份责任心值得人称赞。”
哈斯塔从鼻腔里长出一口气，似乎思量了一会，接着吐露的句子让伊卡洛斯有点心寒。
“可是，那和我以及我的领地没什么关系啊。第五层的情况就是这样，虽然老夫会在狂欢节及准备期间提供民用电力，不过这里归根结底比第四层的乡野好不到哪里去。”
事实的确是这样，伊卡洛斯对于塔内各层的情况有所了解，当然也知道第五层是不可能孕育出掌握了那样高科技手段组织的地区。明白哈斯塔是在为自己解释，但没有犯罪嫌疑就可以事不关己了吗？
伊卡洛斯不能理解哈斯塔的态度。既然敌人是针对领主发动了袭击，明明自己也有被攻击的可能性，但哈斯塔却显得相当无所谓。
是对自己的武器设备有着充足的自信吗？这样想着，伊卡洛斯难得板起脸。
“只是我们被攻击就算了，领民们也会受到伤害。维护托莫尔内部的秩序是领主的义务吧？你意识不到事件的严重性吗？”
“要进入领地那也得先过我们这关。升级系统，编织功能更强的安全防御程序，对于货物内容的检查加强管理……我认为这样就足够了。托莫尔上下层的移动手段通常来说只有中央塔内的大型升降机，那个东西常年也是用来运输货物的……”
“可是敌人掌握了强制转移的传送技术。”
“伊卡洛斯阁下的意思是……认为领主之间有背叛者吗？”
哈斯塔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传送技术由于能承载的重量有限，对于禁止人员交流的托莫尔来说充其量是领主移动时节省时间的手段。而且这项技术需要建立传送基站，也需要传送双方同时准备就绪——伊卡洛斯无法使用这项功能从第四层移动到第五层也是因为无法通讯的原因。
但是反过来说，敌人能使用传送必然是在哪里建立了基站。他们身后有什么人在支持着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这点需要存疑。”
认为在这个话题上需要谨言慎行，伊卡洛斯考虑了两三秒才回答。
“这样的话，召开远程会议就更加必要了。实际上技术泄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前不久我和拉斯特先生喝茶的时候他谈到第八层的中央塔网络每周都会受到数百次黑客攻击。”
说完这句话，哈斯塔似乎衡量起技术泄露会造成后果的严重性，陷入沉默中。
“数百次……”
因为震惊，伊卡洛斯轻轻地复述了一遍，只是听到这样的描述她就觉得头疼。那样的话要花费多少精力去加强安全系统呢？伊卡洛斯捂住额角，果然自己还是适合管理人口稀少不需要太用心的地方。
“不过毕竟拉斯特是那种热爱挑战的性格，对于击退领民的攻击好像也很乐在其中。换作我或者你的话，可能会对黑客们进行处刑吧……”
如果是第八层的那位领主，做出这种事来倒也不奇怪。在信息库的片段中留有对他爽朗性格的印象，伊卡洛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讲话间感到口干舌燥，哈斯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一杯。
“说起来，你们上次喝茶是什么时候了？”
“嗯……都说了不久前，大概是老夫的组委会成员换届那会儿，十年前左右吧？”
“唉……”
十年前？差不多是自己去第二层时将卡洛琳父女带回去的时期，这样想想，大家还真都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人呢。
虽然想这样挖苦一下，不过若不是每天见证着卡洛琳从一个小女孩长大为一名少女，伊卡洛斯恐怕对于十年和一年的概念也分不太清。
说起来，罗德和卡洛琳正在第五层的大街上闲晃吧。自己对于哈斯塔视为重要活动的狂欢节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和眼前暂时还看不到收尾的修理工作比起来，能自由活动真是令人羡慕。
想到这里，伊卡洛斯感到心灵上的疲惫。
“你这里有插座吗？”
似乎被这个问题难倒了，哈斯塔环视了一下整个第五层的控制室，然后扬了扬眉毛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为了让机械们独立运作，我这里使用的都是电池。”
“大型电器也没有电线连接吗？”
“我不喜欢看到满屋子电线的模样，为了美观当然都是电池驱动。”
“……”
看到伊卡洛斯面露难色，哈斯塔关心地看着她。
“……我想再充一下电，长时间进行脑力劳动，能量消耗可是很快的。”
粗略地计算一下，由于领主的技术早就解决了电池的容量问题，即便伊卡洛斯不充电，她剩下的百分之四十的电力也足够支持躯体再运作一百二十个小时左右。不过就像出远门时不把手机和移动电源充满就不能安心一样，她现在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作为第四层的领主，伊卡洛斯早已存在了数百年的岁月。她原本的肉体早已腐朽归于尘土，现在的身体也不过是她自行制造出来的生化躯体。和当初在第四层寄存了人格的长杖一样，都只是个存放思想和记忆的容器罢了。
让这具躯体活动起来的能源自然是电力。虽然也搭载了生化胃的功能，不过食物转换后的能源最多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行动，而且还需要消耗大量的食物。一方面是认为食物对电力的转换率太低显得浪费，另一方面从女孩子自矜的角度，伊卡洛斯觉得大胃王并没什么有趣的，所以坚持以充电来维持动力。
“很遗憾，要我临时帮你做一个转换器吗？你要是没电了确实很麻烦。”
哈斯塔想了想，似笑非笑地提出建议。在伊卡洛斯看来，对方好像又多了一个请她赶紧回第四层的理由。
“普通的台式终端有吗？拥有外置接口的话我自身就携带了数据线。”
她在说完这句话后，扫视了附近，发现在控制室门外哈斯塔的个人房间内就有一台普通的计算机。
啊，找到了。
一边这样想，她懒得去征求哈斯塔形式上的同意，在左臂打开一个小小的开口，从中弹出接头线，插在了启动的终端接口上。
哈斯塔见状感到自己没什么好做的了，转身从控制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似乎是找地方坐下了，反正不知道在干什么。很好，很安静。
暗自庆幸对方的脚步声暂时不会打扰自己，伊卡洛斯很快再度沉浸在工作氛围中。操作虚拟屏幕偶尔弹出窗口的系统音以及编写代码的模拟键盘声，对于她而言是令注意力更加集中的白噪音。
就这样度过了不知道几小时后，她看着只剩下收尾工作的系统，长出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从外面的房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