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

塞浦路斯岛 尼科西亚市郊 联合国UNSTDO研发中心

这是一座最近几年才建立起来的联合国科研基地,从2030年世界各国以中国、美国和欧盟牵头“世界一体化”运动以来,这样以联合国名义建立起来的公共设施便多了起来。而尼科西亚市郊的这座研发中心则是云集着各国的精英留学生,进行着各种至少名义上有利于全人类的科研计划。

虽说能居住在这里这已经是十分值得自豪的事了,但现在,我————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李正心,望着那高大的通信塔,心中却被杂乱的思绪塞满,再也留不下自豪的空间。

应该说,作为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国内因为这件事比我自己更自豪的家伙应该大有人在才是。

“……昨日,菲拉纳特·托伊博士在尼科西亚研发站发布了新型量子计算机‘托伊目录’已经通过高强度检测,可以完全投入使用的消息。专家相信,这一系统的实用化将会让超级人工智能正式进入社会各个领域,实现效率的……”

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透进我的耳膜,但这也没法让我的心中产生多少波澜,仿佛它像大多数新闻一样与我毫不相干。现在光是让我安心享受这座地中海小岛上的阳光就是最大的仁慈了。

但不遂意的是,随着一股预告般的汗味儿,我的室友————来自巴西的壮汉西尔瓦像往常一样,挤进了我独占的小阳台,顺便把我挤到只占原本面积三分之一的角落。

“说起来真是厉害啊……‘托伊目录’终于算是完成了。托伊博士是怎么说的来着?‘无所不知,光速运算,完全理性,绝对正确!’这东西链接到城市AI里的话,不知道有多方便呐。”

然而我并不想多看这个巴西壮汉一眼,我们一同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被分到完全不同的研发部门,也许除了学姐的臀围之外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失业了呢……”我望着窗台外的景色出神,淡淡地评论道。

“好冷淡啊,正心!好歹高兴一下呗,你不也是‘托伊目录’研发组的人吗?看到学生这个样子,托伊博士会怀疑自己的人生的。”西尔瓦似乎比我本人更加关心“托伊目录”,大概也因为他所在的是几乎没什么爆炸性新闻的天文学研究室吧。

废话,我当然高兴了。能在世界顶尖的天才科学家菲拉纳特·托伊博士门下学习已经是一种无上荣耀,何况是一同倾注了心血创造出“托伊目录”这种奇迹。昨天的发布会一结束,研究所的人就聚起来喝了个烂醉……然而导致我今天对一切都兴致缺缺的原因并不是宿醉,而是酒醉迷蒙中夺走了我初吻的那个女人。

一想起昨夜浑身麻木、头脑浑噩的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一个瞬间————这还是我的嘴唇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异性的温暖和柔软,还有略沾带甜酒香气的牙齿对自己下唇的轻咬……这对于向来有些保守的我来说可谓是终身难忘的浪漫。

细细回味着那一吻余韵的我略微抬起头,仿佛要扬起鼻孔留住那记忆中飘散的香气一样。

“话说,西尔瓦。都已经几个月了,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飘向天空的视线被某物夺去,我抬起右手指着它。

那里有一颗十分明显的红色天体。它在白天出现,看起来就像一颗伴在地球身边的红色月亮。

“噢噢,你是说‘Sati’啊。”被称为西尔瓦的巴西壮汉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行的话题,他望着那颗红彤彤的天体,背起双手。

“说实话,天文研究所也一直没搞明白。‘Sati’这东西在年初在太阳系外围被发现的,似乎是能脱离星系的引力自由行动。结果老头子们绞尽脑汁忙活了几个月都没搞明白它是怎么脱离引力的,到最后只搞明白了它是液态铁组成的罢了。”

我盯着那颗名为“Sati”的星球,在它中央的圆斑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圆睁着、贪婪地紧盯地球这颗太阳系的明珠。

“不过……”西尔瓦左右望了望,确认无人后继续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更劲爆的内部消息,千万别说出去啊!”

未等我做出反应,西尔瓦就清了清嗓子,一副迫不及待要把事情透露出去的样子……

已经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年把他分到了比较次要的研究所去了。

“Sati这东西,进入太阳系后没几天,距离最近的海王星就消失了!”

“消失了?”

“没错,嘣!的一下解体了!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啃烂的苹果摔在地上一样,现在只能看到残骸漂浮在原来的轨道上。”

一颗行星会这样忽然自己解体吗?还是天文研究所的人认为这事与“Sati”有联系?我咽了口口水,目光放回到“Sati”身上。

“还不光这样,春天的时候它经过土星的轨道,结果你猜怎么了?土卫35颗卫星有7颗再也找不到了!而且在土星环里还看到了一堆寄生虫一样的恶心的东西,在真空里!你懂我的意思吗?”

而且现在它在向地球前进。

“所以……它们消失的原因呢?”

西尔瓦耸了耸肩,似乎这离谱的发现让人类天文研究的最前沿也懵了。

“难道我们要说Sati是外星人的战舰或是什么宇宙怪兽吗?这样的猜想发布出去恐怕全世界的天文学家都要丢饭碗了。”

两人双双叹了口气,现在大概没有一个人类能搞明白这颗不速之客到底是什么来头。

“唔……博士叫我了,失陪一下。”我将鸣叫起来的腕带关闭,转身准备离开。

“告白,加油噢。”

“什……!”猛地回头,看到西尔瓦一脸坏笑地向着自己摆手。

确实,同屋几年,他也能轻易看出自己今天打扮得有些过于用心了……因为我确实打算告白。向那个夺走自己初吻的女人,自己一直仰慕着的学姐露卡·哈蕾。

快步走在前往地下研究所的路上,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座研发站有多大。现在正是2037年的一月,塞浦路斯岛虽然处在赤道附近的地中海上,但这个季节也算不上暖和,所以在户外乱晃的人也并不多。配合这科学站的白色现代风格建筑,让我渐渐有种自己像是漫步在巨型积木之间的玩具小人一样的感觉。

然而路过外围正门的时候,一阵强硬的呼声打破了这种充满童趣的幻想。

“它降临了!它降临了!告诉那些科学家!一切都来不及了!数十个世纪之后,它又来了!”

“给我安静点!你以为这是哪儿啊!”警卫回以吼叫,把一个身穿奇怪大衣的家伙挡在门外。

“没人能逃脱的!审判之星会唤醒黑暗神明!我们不过是蝼蚁,我们会淹死在它们掀起的浪潮中!”

几名警卫闻声赶来,一起将那个满口胡言的人按倒在地。但他拼命挣扎着,嘴里重复喊着“审判”“毁灭”一类不祥的词汇。

“啊……头疼死了,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五次了。”一位U.N的士官来到驻足的我身边,抱怨道。

“从Sati被观测到以来就不断有这样的家伙到处散播流言,这已经是今年抓到的第十几个,疯人院都快塞不下了……不过他来研发站这种地方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吧,毕竟你们都是货真价实的科学家。”

我瞟了一眼那士官腰间擦拭一新的橡皮棍和手铐,颇有些冷傲地说道:

“托伊目录是怎么建议的?”

“那东西建议放他进去,跟博士们好好谈谈。”士官轻蔑地笑了笑“看来那什么目录的逻辑电路还是需要改良啊,不管从哪方面的常识来看都不应该让这种脑子坏了的疯人打扰博士们的工作。”

士官浑身散发出一种从事数十年警卫的资深气场,对自己的经验极为自信。我的心情瞬间阴了下来,但我只是把脸扭过去,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正如士官所说,我们都是货真价实的科学家,不会相信黑暗神明一类的鬼话。但正因作为科学家,我们都对倾注了大量心血的“托伊目录”的能力不抱任何怀疑……陷入了矛盾的我加快脚步向研究室方向走去,也许托伊博士能给我一个答案。

不过,当我站到托伊实验室门口的时候却呆住了。

在我聚焦的视域中,一抹亮丽的赤金之流安静地在柔软的毛衫上铺开,在那之下的则是如百合般盛放的褶裙与其下舒展开的修长双腿,覆以质地柔顺如牛奶的洁白丝袜……如果非要给整体一个比喻的话,那便像是镶金的皇家百合一样,满蕴着让人完全无法移开目光的温暖与华美。

“哈蕾学姐……”

赤金之流飘旋起来,展现出藏在背面的面容……那一瞬间,我把目光慌乱地错开,我还没有习惯直面那对翠绿双眸的注视。

“是正心啊~休息的好吗?”

“喝……奥……吧……。”

好吗?被那不可理喻的一吻摄魂之后怎么可能休息得好。

但“赤金之流”下白瓷般的面庞却一点都没有为它那红宝石般剔透的嘴唇犯下的罪行显露出丝毫的尴尬,反倒焕发出更加清新的笑容向我走来。

“不要因为‘托伊目录’完成了就憔悴成这样嘛,偶尔关心一下其它的怎么样?”

面对这露骨的挑逗,我眨了眨眼,让自己的头脑再次灵活起来。

这次可不能输给这狡猾的魅魔了。

“因为‘托伊目录’有种出自自己双手的爱意啊,一想到它要和每个人见面就彻夜难眠呢。”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露卡·哈蕾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双手捂住嘴巴似乎听到了什么非常奇怪的言论,脸颊微红。

难道说的有点过了?

重新品味那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些惊世骇俗的内容。

…………

顿时,走廊里的空气凝固了,沉重的尴尬让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虽然这么说我是很欣慰……”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稳健的脚步而来的则是他们一直在等的人。

“不过作为师长我还是更想看到学生富有人情味一点啊。”

“托伊博士!”

尴尬被来者自然地破解了。两人向自己的老师行礼后,都露出了不自然的笑。而年过半百的菲拉纳特·托伊只是像往常一样点了点头,向着走廊尽头紧闭的闸门走去。

“来,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看。”

在闸门后的是托伊博士的私人资料室,只是这次我们走进去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那些排列整齐的硬盘,而是一个与研究室无异的陌生空间……

“光学屏障的小把戏而已,看来你们有人违反禁令来过这里了啊。”

托伊博士审视两个学生诧异的神情,没有来过的人是不会知道过去这房间一直被光学屏障伪装成私人资料室的。

“无妨,这是迟早的,进来吧。”

房间的真实样貌出乎我的意料,这里堆放着大量纳米级工程设备与培养基。托伊博士最主要的头衔是量子物理学家,但这里的设备显然不是一个量子物理学家所经常使用的。

托伊看出了我的疑惑,不过他只是坦然地走到那堆仪器中间,从环绕的十多个投影显示器里调出了一些资料。

“你们有没有想过,把‘托伊目录’与人体连接到一起?”

“人体……?”

我只知道托伊目录只是刚刚投入使用,我能想到的最多只是像新闻里说的一样,把托伊目录链接到世界各地的城市人工智能服务器上,作为对任何方面提出建议的高效率数据库罢了。

“把融合了人类历史上的所有知识、超高效率的运算性能的‘托伊目录’与人体连接到一起,将会创造出什么?”

“全知全能的人……不,说那是神明也没错。”露卡环抱双臂,左手捏着那精致的下巴自言自语道。

托伊轻敲两下桌面,在他们的课堂时代,这是作为讲师的托伊常用的“回答正确”的信号。

“但是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人们允许存在的。”

托伊将其中一面投影显示器放大,展示出我们所从未见过的东西。

“这,该不会……”

被微缩到纳米级尺寸的电脑剖面图一个接一个地展示在我们面前,而这些数不清的纳米计算机之间紧密地联系着,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扩大……

“我称之为‘所罗门系统’。”

托伊打开控制台中央的冷却箱,伴随着散逸的干冰一同弹出的是一节呈现血红色的试剂。

“将这数百万个不同模式的纳米机器人注入人体,它们会在人体内建立起一个专属于这套系统的网络。通过接收大脑的信号,它们只要不断变换组合的形态就可以比人体本身更有效地控制这幅躯体……而且只有这一支Origin试剂的系统有链接托伊目录的权限。想想吧,拥有了它就可以控制身边一切可以控制的电子设备,还可以与托伊目录连成一体。而且即便受了致命伤,它们也可以利用托伊目录给出的方案迅速进行自我修复……”

托伊博士的眼神里显露出无可形容的狂热,但若仔细探视,却又能读出极端的冷静。

“这会是我的下一个研究课题……我需要你们。”

托伊博士手抚冷却箱旁一人多高的培养舱,期望能得到我们的答复。

“这样的人不会被人们允许存在,老师也说过的吧。”

我对他所描述的计划感到不寒而栗,将人与机器彻底融合,在我看来是始终不该触碰的禁忌。

“所以我才需要你们!”

托伊恳切地说道,而露卡只是盯着那些资料,默不作声。

“注射它的人需要五年的成熟期,我需要这五年内不会有任何人把它泄露出去!如果U.N听说了然后停止这个计划怎么办?那个躺在培养舱里的人还能被当做人类吗?”

“你是说……你需要我们作为实验体?”

托伊听到这疑问后愣了一会,然后手扶额头整理了片刻思绪。

“对不起……请你们忘掉这件事。也许以后再说吧……”

他转过身,在桌上那些被否决的方案中来回扫视。

“去好好庆祝下托伊目录的成功吧,假期还有很长呢。”

--II--

拜博士忽然冷静下来所赐,这天的下午我就与露卡出现在了帕福斯区的海边。

望着露卡在不断被海水的泡沫所洗刷的卵石滩上赤足漫步的背影,我还是不住地感到不可思议————几个小时前我肯定不会想到是她先向自己提出的约会邀请。

虽然两人从来没有确定过彼此的关系,但这种无名的状态反而让我感到更自在一些。

塞浦路斯岛的帕福斯区,在古希腊传说中美神阿芙罗狄忒便诞生于这座地中海小岛的浪花里。虽然我被送来这里之前一直为此感到奇怪————为什么世界顶尖的科学家菲拉纳特·托伊的研究所要设在这个可谓是世界角落的小岛上,但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了原因。

特别是阳光洒在这片卵石滩上的时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保存了几千年的美丽。湛蓝通透的海水延伸向视野的尽头,而那些礁石则在明亮的光照下散发出耀眼的光泽……就像仰望天空的大理石雕塑一般。

而现在,在这些雕塑之间的,则是活生生的艺术,上帝最自豪的造物,以及年轻人心里唯一的存在————恋人。

“难得来一趟,不要在原地缩着啦!”

露卡单足在一块礁石上转了个圈,朝向这边,华美的金发飘逸地甩向背后。

“难得来一趟,走太快的话,在我的国家称之为走马观花哦。”

“骑着马看花?也是不错的体验嘛。”

露卡快活地深吸一口海边的空气,向海平线望去。

差点忘了,这家伙在美国德克萨斯的牧场里长大,大概对马这种动物一点都不陌生吧。

我惬意地缓缓走着,一步一步来到她身边。

被溅起的泡沫沾到的毛衫表面绽开点点水迹,被发梢抚弄着。海风吹起的时候,这一切都随风而动,在耀眼的阳光下招展。

不知道她在家乡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着露卡身穿牛仔裤、小马甲、马靴和三角巾的样子,搭配扎起的金发也称得上是十分的帅气了。这时再转眼看现实中的她的话,这种风格上的反差倒是更加衬托了她本人的魅力。

“就这么被你瞧一天的话我也是很累的哦。”

露卡从礁石上潇洒地跳下,却被卵石硌得哀鸣起来。

瞬间一切美与帅气都变成了滑稽。

我努力憋着不笑,倒是她先一副顽皮的样子笑了起来,于是我也解开了嘴角的枷锁,在海风中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呼……嗯,需要我背着你继续走吗?”

露卡强气地摆了摆手,站直身子把长发抖起。

“被正心背着走的话,一直到天黑都走不回去的吧……”

说到一半,露卡的眼角微微吊起,将那张脸最邪魅的角度朝向我。

“不过海边之夜的话……嗯嗯,姐姐倒是不讨厌。”

没有给我任何做出反应的机会,她径自转过身向着前方的海滩继续走去,把那句逼真的玩笑话一下子扔进了海里。手中提着轻盈的凉鞋漫步在大海与大地交界线上的露卡,悠闲得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天鹅。既美丽,又不可触碰————若是有人蠢到去打搅天鹅的雅兴,可是要被它一边鸣叫着一边扑腾着翅膀赶出好几十米远。

深知这一点的我依然保持着慢悠悠的速度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含有太多意味的距离。

在我来到这里的三年里,露卡·哈蕾一直是一个极容易引起注目的人。除了那头亮丽的赤金长发给我这个东方人带来的新鲜感之外,更多的是她那日光般无可阻挡性格。她是个向来忠实于自己欲望的人,从不加以掩饰。而这些都被她过分洒脱果断的行事风格承载着,让身边的人们可以很快与她亲近起来。

但若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为她而着迷,实际上在两年前她欣然接受一位艺术家的邀请作为油画模特的几天才是我对她印象发酵的开始————草地上身穿深色礼服、长发饰以精致发辫的露卡散发着静美的气场,与平日的形象大相径庭却又让人难以拒绝这种仿佛化身为艺术本身的短暂改变。

就像美酒与酵曲的完美融合,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发酵出了更加美好的记忆。当它灌入喉中,口中的香甜与身体深处渐燃的温暖很快让人沉醉其中,而后便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上了瘾。

雨果也许正是作为一个这样的瘾君子才说出了“女人都是成型的恶魔”这种话吧。

作为一个凡人的我,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其中了。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害怕自己会无法自拔,所以远远地避开那刺眼的日光,因为太阳从来没有告诉我:她是打算接纳我成为那光芒中的一束,还是打算把我烧成灰烬。

嘛,因为已经有几位不能自拔的前辈变成了灰烬,真是让人触目惊心。

然而,在我回过神来寻找她的位置的时候,却看到她向着岸边一处小码头快步跑去了。

仔细望去的话,那里还有一些当地人围在桌子前面悠闲地聊着天,有几个向着这边不停地打着招呼。

所以在露卡的盛情响应下,几分钟后我们也坐在了他们的行列里。

“是研发站的学生呐,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可别饿着了,不要客气!”

桌子上摆满了烤肉、鱼虾和蜜饯水果,当然还有塞浦路斯土产闻名全欧洲的葡萄酒;整块的奶酪像车轮一样摆在桌子中间,周边点缀着香草和橄榄,让我着实眼花缭乱了一番。

这看来是常见的周末家庭野餐会;这里的人们平时总是过得很悠闲,周五的斋戒日过了以后,周末就是全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的固定桥段了。而且这里的居民都非常乐于交际……起码从现在桌上丰富的内容来看,大概不是把我们叫来处理剩饭的。

就在我还有些拘礼地与主人家交谈的时候,漫步了数个小时的露卡早已毫不见外的饕餮起来。主人丰满的妻子为她不停地添满葡萄酒,而三个孩子饶有兴味地围着她、用手指拨弄着在这里也属稀罕的赤金长发。

“是吗,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啊。”男主人样的大叔把杯里的酒喝尽,从口袋里捻出一支香烟对着我晃了晃。看到我点头之后熟练地把它点燃,深吸一口后整个身体放松在椅子里。待烟气随海风飘远后,说道:“最近岛上的外乡人变多了,这种没人来的海岸如今也多少变热闹了些。”

他望了望天空,赤色的“Sati”依然挂在半空中,仿佛太阳身边那最不和谐的存在:“就连这东西都凑过来了,不是么。”

“请别这么说,这里作为维纳斯出生的地方,大家都很向往啊。”我想起西尔瓦的话,故意将Sati的话题岔开,让自己变得随意起来。我望着码头地板缝隙下的卵石滩,依旧被浪花泡沫所冲刷着。

“要是现在还能从这儿海滩的贝壳里跳出个美女的话,估计他们会更向往吧!”

桌边再次升腾起放肆的笑声,女主人把空盘子收进屋里,顺便踢了一脚丈夫的椅子。

大叔把烟蒂丢进垃圾桶里,挽起袖子似乎又要开始消化新一轮的美餐————一位与我看起来差不多大的青年熟练地端着几个盘子从屋里走出来,将桌子上的空白统统填满。然后坐到一个空位上,向着两个陌生人随性地打了个招呼。

“欢迎来到帕福斯海岸!”

那青年端正的五官和精神的赤色头发让人印象深刻,仔细想想,似乎在这岛上也很少见到红发的居民。

“这是我的大儿子,伊诺克。”大叔揽着那青年的肩膀介绍道。“虽然母亲并不是现在这位,不过好在还算和平。啊……要是伊诺克也能在科研站谋个一官半职就好了……可是这孩子从小就……”

“老爸!”

大叔接收到来自儿子的抗议之后耸了耸肩,做出投降的姿势。而伊诺克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精神的样子,给露卡再次空了的酒杯倒满葡萄酒。

“伊诺克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拿起一块烤奶酪向那红发青年问道,奶酪温润的香气盖过了海风的气味,让我的全身都流过了一丝温暖。

“我在国民警卫队服役,休息的时候就在老爸的餐馆帮工。”

军人,难怪这家伙浑身都是非比寻常的强气。

“这些好吃的可都是伊诺克一手制作的,当初为什么要去军队呢,真是可惜啊。”

听到大叔的话之后,露卡那壮丽的用餐势头暂停了片刻,我注意到鼓鼓囊囊的嘴边露出半截虾尾的她,悄悄地抬眼瞧了瞧对面的伊诺克,然后目光又匀速平移回我的身上。

仿佛在认真地比较什么东西似的。

就像现在初露暮色的海面上泛起金色的光芒一样,一股危机感在我心底扩散开来。

露卡把嘴里的东西悉数下咽,灌下最后一口酒后,身体一歪把脑袋靠在了我的肩上。

“吃饱啦~”

那三个年纪小些的孩子仿佛看到了一台精彩舞台剧的落幕一样,热烈地鼓起掌来。

--III--

就这样保持着肩膀上扛着两个脑袋的状态,我望着巴士车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暮色,任凭脑袋被酒精搞得昏昏沉沉,却完全不想睡。

常用的洗发水的香气混合着些许轻微的汗味,如果仔细品鉴的话,还能找到美酒的余香。这就是现在我脑袋边上另外一个脑袋给我鼻子的印象。而在这混合的香气之外,还不断传出被迷醉得有些放肆的呼吸声,从她尖尖的鼻子里呼出的温热气体吹在我的领口里,虽然发痒却绝对不敢乱动。

一个钟头前与那家好客的当地人告了别,现在已经是必须回到研发站的时间了。仔细想想的话,整一天的时间几乎都没有促成什么进展,还险些得了一个情敌。

这家伙,到底对我……

一路无言的旅行后,我们总算在月亮高挂的时间回到了研发站。警卫们看到我搀扶着醉醺醺的美女一拐一拐地走远,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

“学姐喝的太多啦,要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的话怎么办呢。”虽然很不想说,但她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一些。

“那时候正心肯定会来背我的啦……嘿嘿……海边的夜晚……姐姐也……不讨厌……”

闭着眼睛胡说八道的家伙怎么懂得我的辛苦。

“那么,就早些回到公寓去……”

“不去。”露卡忽然摆脱我,瑶瑶晃晃地站在原地“有些头痛……到高处吹吹风就好了……”

她捂着额头和双眼说道,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她明明在用另一只眼睛偷偷看着这边。

…………

所以几分钟后,我们两个出现在了通信塔的阳台上。

夜风从市区的方向吹来,顺着那里望去的话,可以看到尼科西亚市区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像一刻镶嵌在大地上的宝石。

她依着栏杆,任凭夜风将自己的头发吹散,让清凉的空气拂过发丝之间,登时头脑便冷却了下来。她轻闭双眸,欣赏音乐般接受着夜风的吹拂。这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油画里的那个与众不同的露卡·哈蕾。

夜空中,裹着银幕的月亮与幅散着赤光的“Sati”并行,就像奇幻世界里的双月一般。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今晚的Sati似乎格外的大,也格外的亮……几乎要遮过月亮的光芒,夺走它所统治着的星空。

沉默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也许我们都在等待答案……

“学姐,我……!”

我极不熟练的告白还没有进行到一半就被相当粗暴地打断了,她忽然转身一步扑了过来,整个身体与我贴在了一起。用我意想不到的力气将我按在后面的墙壁上,而支撑墙壁的小臂让我无处可逃。

配合着胸前柔软又深不可测的触感,将我的心绪挤得一片空白,只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逆流了……但我不能在这里丧失主动权,我……

“学姐……”

一支纤细的手指按上我的嘴唇,蛮横地夺走我继续说话的权利。

而我现在的视野,则被她朦胧的表情所填满,那对迷离的眼睛半张着,探寻着我眼睛深处的心意。月光从她的身后撒过来,将整片墙壁映得发亮,而我却被锁死在这片唯一的阴影里,心跳不止。

“这样就够了……”

意外落寞的语调在她的双唇间飘荡,伴随着略有沙哑的嗓音。

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

重复着那句话的双唇,缓缓接近,最后在接触上来自我的温暖之后,言语戛然而止。

熟悉的触感传来,柔软的表象之下,皓齿碰撞在一起,将这震动传播到各自发热的脑海。然后再去驱动那早已难耐的舌尖……

这温暖,这柔软,这气味……

上帝给每一个人都安排了这样的时刻吗?

她的双手拂在我的脸颊,赤金之流在我的侧脸淌下……

这不正是我一直渴望的时刻吗?

正沉醉于此的我,微微睁开双眼向她后方的夜空望去……

月亮,正在我迷幻的视野里分崩离析……

分崩……离析?

注意力随着眼神被那异常的景象所吸走的我,一瞬间冷静了下来。而露卡还在像世界末日临近一样贪婪地吸吮着我的下唇,注意到我停止了反应,报复性的在唇沿轻咬了一下。

然而我也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月亮正在我眼前分崩离析。

我看到,月亮上面有无数巨大的苍白物在蠕动着。它们就像幼虫啃咬叶片一样把月球钻得千疮百孔,而那些无法再维持形态的部分便崩碎、解体。很快整个月亮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样了……

“那是……什么?”

露卡终于也注意到了异样,她侧过脑袋,在望见那异象之后身体贴的更紧了。

而在崩碎的月亮身边,“Sati”散发着更加强烈的赤色光芒,中心的红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赤色的瞳孔……如果不是我眼花的话,那只蛇眼一样的巨瞳,正疯狂地盯着我们……盯着地球。而此时,一阵阵让人极不舒服的低沉声浪袭来,我的心脏猛地停跳了一瞬。

在夜空里,我能看到成千上万的橙红色彗星正燃烧着坠向地面……杂乱无章的轨道,落向夜空所及的任何一个方向。

“是碎片……”

露卡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丝毫没有被月球上正发生的事情惑乱,而是冷静地分析了局势。她把嘴边的口水擦干,没有去管乱掉的头发。

“月球的碎片进入地球引力圈了……快跑!正心!”

她比我更快地行动起来,拉着我开始向通讯塔的下层跑去。然而就在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通讯塔的时候,一阵强烈的白色闪光照亮了整个夜空。随后一股灼热的风浪席卷而来,大地开始猛烈地震颤。

“有碎片在附近撞地了!快到地下研究室……”

通讯塔崩塌的巨响盖过了露卡的声音,大片的阴影向我袭来。

虽然我知道现在不该回头,但也正当我准备加速逃离的时候,下腹部却传来一阵麻木的冲击感……

很快,冲击感转化成了让人窒息的剧痛,我的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浑身发冷的我颤抖着望向自己的小腹……在看到我血如泉涌的腹部之前,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根尖锐的合金杆。

它随着我的挣扎而晃动着。

几乎连哀嚎的余地都没有的我,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通讯塔上崩落的建材像雨点一样砸在我的周围……学姐,快跑啊……

而这时,一股强劲的外力将我搀起,勉强一步一步地向地下研究所的方向走去。我已经不能扭转脖子去看那是谁了,在我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染血的赤金发丝随着步伐摇晃着。

我因失血而迟钝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将这发丝与任何人联系起来。

连呼吸都异常艰难,这就是逐渐死亡的感觉吗……

…………

昏昏沉沉地身体在不知道被拖行了多久之后,终于停了下来。我的身体已经麻木得无法感觉到任何东西、听到任何声音。

此时,两记响亮的耳光却将我打回到这边的世界。在麻木的身体上,双颊一跳一跳地散发着余痛,世界的模样再次在我眼前铺开。

“正心!坚持住,几秒就好!”

露卡的身影在我眼前忙碌着,在模糊的视野里,这房间的色调引出了我长久的记忆。我能够判明这是在托伊博士的实验室里。而我,似乎躺在一个半立式的舱室中……我感到全身非常的寒冷,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已经过去的季节。

唯一能稍微温暖我的,便是那个让我沉醉其中的身影。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努力想让自己看得清晰些,起码在最后的时刻记住她……但我的双眼却止不住地浑浊。

大地强烈的震动依然在继续,就连这地下研究所的天花板也开始崩落了。露卡在这危险的环境里心无旁骛地忙碌着,最后将一支血红色的试剂从冷藏箱中抽出来。

实验室的一角已经完全崩塌了下来,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而天花板的裂纹还在继续扩大……已经,谁都逃不出去了。

“这已经是调整的极限了……”

露卡回到我身边,将那支装有红色试剂的针筒按在我的胳膊上。

“希望这个……真的像他说的一样吧……”

眼看着赤红如血的试剂在针筒里不断减少,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侵入我的大脑,我感到头颅内部酸麻不堪,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其中爬行。我的伤口停止了阵痛,并且不住地发热、发痒。我的视野里闪起一些从未见过的光芒,无法理解的文字组成代码纷纷从我的眼前闪过。虽然身体依然无法行动,但眼睛的焦点却在下一秒奇迹般地调整恢复了。

“所罗门系统ORG开始适配母体……基本生命体征确保,即将进入同调状态,预计成熟周期:43200小时。开始进程……”

我在这陌生的舱室里,看到强化玻璃护盖缓缓关闭,将我与面前的露卡永远地隔开。进程百分比的计数在我的视野里跃动着,随着它的增加,我脑中的睡意蔓延开来……

“用你国家的话说。”

“有缘再见吧。”

研究室的天花板已经到了支撑的极限,而在那之下的露卡,只是平静地望着我,全然不顾身边正在陷落的一切。

在我最后的视野里……

她,在舱盖上

印下了赠予我的最后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