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Ⅰ乐章:愁世的饮酒歌

Das Trinklied vom Jammer der Erde

生命的余烬是黑暗,

黑暗的余烬是死亡。

「我不想看这些文献。那些东西都是随手都能够获得的资料。如果您觉得我花费这么大的功夫见到您来浪费您的时间,只是为了得到这些唾手可得的历史文献,那么这对您和我都是不尊重的。」

当一方通行从办公桌底下娴熟地搬出来一大堆历史文献之后,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思忖着空太龙太临行前的忠告,我将之前在走廊反复衡量之后所能考虑到的最简洁,也最容易避免冲突的的语句故作冷静地说出来——毕竟当面回绝统括理事会的会长,于我的考虑下确实是胆大包天的行为。我也是用了相当程度的低音才堪堪压住自己颤抖的声线。

然而,如果在这里止步的话,之前所做的一切的存在意义也就被抹杀得干干净净了,刻意夸大说法的话就是直接杀死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吧。更何况自己的身上肩负的期待更不允许我接受一方通行的敷衍了事。

「可是,如果你不想要关于那家伙的资料,你又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的是真相。」

只有不假思索,斩钉截铁的语气才能将决绝和坚定呈示给对方。如果将理所当然的胆怯暴露出哪怕一丝一毫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事情——即便对方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之一。这种虚张声势的恶习可能总有一天会断送掉我的性命也说不定。

一方通行,于意料之中表露出明显不太高兴的样子。

「换句话说,我想要的是亲历事件的人的讲述,而不是经过歪曲和隐瞒之后的所谓正史。」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来意,尽管如此,白发男子越来越不耐的面部表情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我的失望。

「你很清楚,历史之所以被掩盖起来,必定有其特别的原因。关于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就将这样的事情告诉一般程度的民众,就算再怎么恳求,我也只能说无可奉告——换句话说,这是对你们的一种保护。对上条当麻的知识了解得越多,你的人身安全也就会受到更大的威胁。」

对于自己只不过一般民众这点,我完全无法否认。虽然是早就猜到的结局,不过真的亲身体味到还是会难以控制地失落。但是在那段失落之中,幸运的我还是捕捉到了某个漏洞所在。如果一直沉湎于所谓一时的悲恸之中,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接近该死的真相吧。——我本着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宗旨询问道。

「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那个意思是说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些的并不是你们统括理事会吗?」

一方通行像是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始终阴沉着的,一成不变的惨白面色,突然有了一点惊讶的扩散。

「——还真是讨人厌的小鬼呢。」

当从那句抱怨般的话语中读出溢于言表的无奈时,我反倒有种莫名的无所适从,不知道接下来的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如果过于咄咄逼人的话反倒有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搞砸,但是如果不表露出浓厚的好奇的话,更是会功亏一篑。好在接下来的两秒之内,对方将抱怨的话延续了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意味着某种拯救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那个排名第三在成立参政理事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这一点了吗。不不,也可能只不过是巧合而已。」男人自言自语着。

「总而言之,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为什么必须将上条的秘密永远埋葬,但是上条本人的情报,我不能告诉你。」一方通行一副放弃抵抗的样子,但是依旧保持着强硬的态度。

我皱了皱眉。

获取类似的情报自然是好事一件,隐藏于下面的危险也绝不能视而不见——只不过这样的话,不就偏移了原本的来意了吗?真不知道这样的话如何向龙太交代。

不,真正担心的是如何让自己安心吧。

尽管如此——怀着这样的不纯动机,我开始沉默下来,听听眼前的白发男人的讲述。

「开始隐瞒上条当麻的事迹这点,我们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做了,但是当时的大学甚至成立了【上条当麻研究会】,群体对于这个确实地改变了世界进程的人物根本做不到忘却,因而那些与其共事的人们,身临其境的人们也在各地活动,甚至试图挽救早已身败名裂的上条当麻,那一点可怜的名誉。」

然后——

「但是真正开始刻意将此人从历史上抹去的大事件,并不是发生在学园都市,时间确切来说是在十年之前。」

以下。

「故事得从,美利坚合众国密西西比河畔,一个普通男人的故事开始说起……当初他曾经亲口向我叙述过那件事的始末原委。那个人的名字你应该也听过。」

才是故事真正开始的标识。

「前美国总统,罗伯特·卡采。」

乐章开始

第一呈示部

叙述人:罗伯特·卡采。

转述人:一方通行。

十年之前。

美利坚合众国,圣路易斯。

快餐店在美国从来不会成为衰落的产业,即便是健康结构和意识管理都相当风靡的世道下,美国的中心文化——自由自在和享乐主义依然岿然不动。现在应该是正值下午两点,最为炎热的时点,不过汉堡王里的人数依然有增无减,反而有渐渐喧闹起来的态势,为当代的年轻人颓废的生活习惯而感到颇为无奈的老人,此刻也只能面对着眼前的中套餐大快朵颐来宣泄内心的不满了。

罗伯特·卡采坐在这家汉堡王里已经一个小时又二十一分钟了,但是他所等待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出现的迹象。这并不是什么太过浪漫的事情,他自己也很清楚。因为就算所等待的人是自己的情人,迟到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消磨掉任何的激情。更何况对方是自己根本不明白的家伙,就算再怎么容易信任他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还意识不到被欺骗的事实。罗伯特并不是智力有什么可能的问题,也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普通人而已。

换句话说,他只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觉得如果现在就拍屁股走人的话也未免太不尊重自己之前的等候了,如果继续这么等待下去的话,没准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也说不定——怀着这样将沉没成本紧紧抱在手中的赌徒心理,他喝了一口咖啡——决心继续等下去。不过……

「啊,咖啡凉掉了。」

他抱怨道。

「啊啊——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家里睡一会。」

想到明天的演讲,罗伯特就感到一阵阵的头痛。虽然过去作为总统的时候,这种事情简直就像呼吸一样不值一提——自从自己步入六十多岁的之后,体力越来越不如过去了。

刚想要眯一会眼的罗伯特,发现了一件事情。

自己的餐桌对面,坐了一个人。

刚刚眯起双眼的罗伯特自然无法判断坐在对面的人究竟是谁,据他后来所说,当时大概还以为对方是来拼桌的……不过,这一点对面的人显然是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出言提醒罗伯特。

「总统大叔。抱歉——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在这里向您表示歉意,也对于您没有由于无暇等待而拂袖而去而展现的绅士风度表示敬意。」

同时向自己表示歉意和敬意,罗伯特对于对面的人,连脾气也发不出来——毕竟来了比没有来强。

「喔?那个意思就是说只是表达了歉意,连一点精神或者肉体都不想付出就可以将在这里的一个小时全部抵消掉咯?不得不说真是便利啊。」

沉默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对方的声音很甜美,而且语气也很平和得几乎不带丝毫的歉意——甚至于让自己等待的这么长时间,像是为了故意耍弄自己一样,故而罗伯特才会觉得自己如果不发发牢骚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可真是幽默。」

而对方——看上去像是15岁左右的少女的家伙,似乎也并不打算真诚地道歉,只不过笑着回应了一下,而这时总统也借机大体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事实上,少女的真实年龄应当比之前从声音预判出来的年龄要稍微大一点,黑色的柔顺长发一直垂到自己看不见的桌面下,有着明显东方人特征的五官相当精致,看上去应该不算是美国人。披了一件简单的冬衣,能看到里面针织毛衣的大概颜色,还有就是体积比较含蓄的胸部——至少应该有20几岁了吧?罗伯特想着。

不过,一般豆蔻年华的少女——不,现在应该说是青春少女在面对一个六十出头的外国人的时候【至少相对于她算是外国人了】,所应该有的那种审慎和顾虑,在这个女孩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恰恰相反的是,从少女自信的微笑中,罗伯特感受到了不安——不安来自于一种带着一点肆无忌惮以及不计后果的,刚刚拿到危险的新玩具的孩子的气质。

「总而言之,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别看我这把年纪了,还是有不少女孩的约会的。」

这当然是没什么意义的调侃,不过对方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就是希望拜托你取消明天密西西比河畔的讲演而已。」

「这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请托。」

罗伯特的脸立时就沉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总统大叔。」

少女如意料之中一般地微笑着。

「我来这里见您,其实也只是为了提醒您一下而已——毕竟,就算是受到生命意义上的威胁,令您取消那个讲演用手指头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少女站起身,罗伯特才注意到她的右手上的异常。白皙细嫩的右手手掌上面,如同随意肆虐的怪兽般扩散漫延的——伤痕。或者说是伤疤?总的来说从某种意义上相当的触目惊心。

不过现在不是关心那种事情的时候。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大概清楚了,但是与此同时又抱着不确定的猜疑心打量女孩。自从十五年前上条当麻身败名裂之后,全世界像自己这样四处依靠自己的影响力为上条当麻的名誉活动的人不在少数,因此有时候也会遭到很多人权主义者异常剧烈的反对声音。眼前的少女,应该就是类似的人吧——

罗伯特卡采如是想到。

「我什么也不想做——归根究底不过是想要提醒一下您做好遭遇某些事件的心理准备而已。」

少女依旧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可以将你所说的话理解为恐吓吗。」

「随您怎么理解好咯。」

话音未落,少女轻巧地一转身,消失在汉堡王纷乱的人群中。撇下了坐在原地的老者。

沉默良久。

「真是的。这种小事完全用不着让我坐在这里等一小时吧,明明只是发个短信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像商讨离婚协议似的坐在这里说吗。」

罗伯特若无其事地发着牢骚。

「不过啊……无论如何,我的初衷也是没办法改变的。」

说罢,他把剩下的咖啡全部倒进嘴里,将餐盘上剩下的东西倒进垃圾桶,往回收台上一掷,大剌剌地走出了汉堡王。

第二呈示部

叙述人:罗伯特·卡采。

转述人:一方通行。

夏日。

密西西比河畔的风在这样的季节里面如同雪中送炭一般——罗伯特卡采在蠢动而吵闹的民众声中登上比起地面高了大约两米的讲台上。

演讲完全是老人自己组织的。罗伯特在任期间一直都是以平易近人来制造影响力(或许这么说有些冤枉,毕竟罗伯特本身就是那样的人),直到那次最终战役之后他才在全世界获得难以置信的知名度——故而,他能够吸引来有六千左右的美国民众这一点根本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罗伯特卡采——可以说,在那场最终战役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的他,此刻除了发梢略有微白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堪比运动员的健硕肌肉以及,与知性和绅士挂不太上边的凶狠目光。十几年的,足以从头到尾改变一个青年或者少年的光影流转,对于这位已经退休的前总统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确认了话筒连接妥当之后,罗伯特豪爽而拥有特别亲和力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扩散开来。扬声器是特制的,因此完全没办法被密西西比河的水声掩盖。

「各位。美国的公民们,请少安毋躁。」

就用这句话开场好了。罗伯特心想。

讲演的内容,据罗伯特说并没有什么特别。那是他在美国各大市镇发表演说时,一遍又一遍地讲过的,上条当麻于恐怖组织的手底下拯救美利坚合众国国民的事实。

群众的心理是单一而强烈的。他们不想听到模棱两可的辩证关系,也不想听到含混不清的虚幻结论。民众——民众所需要的东西是情感色彩浓厚的口号,所需要的是简洁明了的故事。

罗伯特一字一顿地将自己在脑中预演过的词汇吐出来,这放在过去的自己身上简直是天方夜谭——要说为什么,是因为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那个英雄,不应该被如此敷衍了事地对待。

「无论过去的我是什么身份——州长也好,总统也好,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而已,我只是,以一个普通美国公民的身份,站在这里为你们讲一个故事。」

六十出头的老人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惯例的开场白之后,淡淡的,没有来由的不安袭击着罗伯特的心脏。少女说如果自己不取消讲演的话,就会有大麻烦——既然如此,不听劝告的自己,会遭受怎么样的对待呢?

罗伯特考虑着这件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讲故事了。无非是第一次在夏威夷群岛事件中与上条等人相遇,当时参加的人还有现任学园都市理事长御坂美琴(我当时也牵涉于此次事件中),不过罗伯特隐去了蕾薇妮亚·柏德薇的名字——因为牵涉进机密的东西,不得不对故事的复杂性进行简略和筛查,结果到最后故事本身早就面目全非了。

「当时的我,由于发现上下议院的大量人士都像是被洗脑了一般,不得不只身离开白宫……」

洗脑。

他咀嚼着这个词汇。

现在自己的行为,与那些事情有多少相似之处?

罗伯特不了解上条当麻。

罗伯特不理解上条当麻。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站在这里发表演说吧——他只想站在巨大事件的边缘,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还原对于上条当麻这个存在的认知罢了。他不关心上条当麻本身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上条当麻做了什么样的事。

所以。

他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无条件地信任上条吧。就算那只不过是一家之言,一面之词也好,上条当麻就是那样的东西。

「我不管上条当麻这个人究竟背负了何种的罪孽,我只知道他拯救了美利坚合众国数十万人的生命。」

故事的中途,这位前总统想了想,将这句话补充进去。

人群中爆出一阵掌声。

佣兵部队【三叉戟】和恐怖组织【格雷姆林】的双重侵袭中,罗伯特和上条当麻等人将最终的幕后黑手,传媒大王奥蕾·布鲁雪克揭露出来的故事,应该说相当令人唏嘘。在那种国会和议院全部被洗脑的超自然把戏控制住的情况下,设想假若不是上条当麻击倒了格雷姆林在此方面的主事者沙洛妮亚·A·以黎维卡的话,恐怕美国的政体就会发生变易,整个国家都会笼罩在奥蕾·布鲁雪克的阴影下了吧。

那也是他与名为上条当麻的少年,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不过——那之后的一切,包括对格雷姆林的最终战役,罗伯特决定避而不谈。因为太过超乎常理的发展,连罗伯特本人都没法完全接受,就更不用提群众了。无论个体的智慧有多么高,当这些个体整合为一个群体而成为群众的时候,思维就会变得相当简单,对于根本与自己毫无联系的的事情和上条当麻那矛盾对立的性格特征,罗伯特觉得如果讲出来反倒会起反效果。

于是乎,他在故事的高潮慷慨地陈述了上条对于这个国家的贡献以及其本身的人格魅力。就在他打算松一口气,用最终的结语完美地结束讲演的时候,他瞥到了人群之中的一个影子。

罗伯特的语气为之一顿。

那是他昨日曾见的某个不甚熟悉,但是绝对有过一面之缘的影子。

昨日在汉堡王与他相见的少女,在意识到罗伯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的同时,冲他神秘地一笑。

【坏了。】

要出事。罗伯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点,而刚刚还一片肃穆和崇敬的人流,突然如同投入了一块打磨过的碱金属一般,瞬间开始躁动起来。

从含糊不清的美国公民的言论中,爆发出激越而仇恨般的语句。

「上条当麻是历史的罪人!」

「上条当麻杀了两万多人!」

「上条当麻是骗徒!他的追随者也是骗徒!」

「他的追随者」指的是谁,相信没有人心里不清楚。罗伯特卡采试着喊了几句话想要稳定局面,但是已经沸腾起来的人群并没有那么容易冷却,那几句微不足道的话语也就轻易地淹没在人群中。就在这个时候,罗伯特发现自己的话筒被人拔掉了电源。几个穿着休闲服的年轻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爬上了高台。

「拦住他们!」

罗伯特的随从试着阻拦接着想要爬上讲台的人们,然而这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在被愤怒的民众抓住之前,罗伯特注意到那几个用标准的英语喊出愤怒的口号的人并不是全美国人,而是混有一些东方人面孔的。

【原来如此——早有预谋了吗。】

虽然是这样,但是处于阴谋中心的自己根本就什么也做不到,唯有无能为力地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不过——

在那之前,罗伯特注意到自己的手被一个人抓住了。那是只相当柔软且白皙的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手掌被可怕的,肆意扩散的伤痕遍布,显得狰狞可怖。

他没来得及思考那只似曾相识的手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就被拖出了混乱的人群中。

「请听我说!大家请安静一下!」

突然高昂起来的女声如同一颗冰块一般投进了滚烫的沸水之中,带着特有的,安定区域的声音响彻密西西比河畔的区域。

罗伯特在混乱中的心绪一松——终于有人出来维持秩序了——但是他并没注意到话筒是什么时候被拔掉电源,又被重新连接上的。后来想想的话,应该是主事者的人在后台将自己的广播系统切断,接上自己的广播系统吧。

随即自己被人拖着,带离了原本的事件中心处的讲台。女人继续说着些什么,但是罗伯特没有听清楚。紧接着,被带到一个比较暗的地方的时候,罗伯特的意识才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上条当麻确实是十恶不赦的刽子手。这一点没有人能够否认。无论他拯救过多少人的生命也罢,改变过多少世界的进程也罢,这都无法掩盖他杀死了日本病床上的两万余人。这是不可能被历史忘记的。我们不可能将这些事中的死者概括于一个错误来原谅他,所以这是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

「但是,各位,他以外的人是无辜的,被上条当麻所欺骗而误入歧途的人,就算他为了抹平上条的罪过而捏造了如此之多的可笑故事,我们也应该保持最起码的宽容和克制。所以,我希望各位不要记恨罗伯特先生。他只不过是被狂热冲昏了头脑而已。」

罗伯特无奈地躺在地上,听着台上的人无中生有地中伤自己,放在过去,不论对方是不是女性,自己都会冲上去把她胖揍一顿吧。

可是现在,他连愤怒也没有力气发出来了,被巨大的无助感——六十多年来从未体味过的这种无助感紧紧束缚住的罗伯特,根本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喂,不是被挤成弱智了吧?总统大叔。」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罗伯特·卡采脑中的某些中断的线索迅速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之前他在餐厅和人群里面看到的少女——姑且在这里把她称作伤疤少女吧,虽然有中二病之嫌不过确实简洁明了。

罗伯特抬起头伤疤少女,正蹲在他的面前低头注视着他。

他自己也无话可说,抬着头盯着伤疤少女。

「……上……麻……家人……」

声音的主人似乎更换了,似乎是另外的人在哭哭啼啼地小声陈述。

「你在盯着哪里看啊变态大叔。」

少女下半身并不是之前的牛仔裤,而是只穿了一双突出腿部线条的连裤袜和裙子,脚上套着那种中长筒的靴子。比起之前要可爱很多——不过罗伯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说吧。你们想要怎么处置我。」

「诶诶?我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耶?如果我不把你从那里拖出来的话,你早就被愤怒得失去理智的哥哥们撕碎了哦。」

少女说的是日语,她大概是知道自己会用日语吧。

话说回来,之前故意用英语煽动群众的日本人应该也是这伙人吧——

「你接着装傻也无所谓,这种在手机里找到二十八个小姐的电话还要说自己行为高洁的举动很没有意思——她是谁?」

罗伯特很清楚自己的时日不多了——等到对方从自己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自己就会被处理吧?

「这个嘛——你一会就知道了。」

外面的声音又换回到一开始女人的声音,细听之下这个女人的声音还有一点青涩——

或许自己的年龄是她的两倍也说不定。

「在场的诸位有不少都是议员和政府人士吧?难道对这么一个恶魔进行歌功颂德的演说进行支持和附和,不是一种很不负责任且反人类的行为吗?」

「反对上条当麻!」

「人类万岁!」

人群的呼声一节高过一节。然而比起之前难以控制的愤怒和混乱,此时的呐喊显出一种坚不可摧以至于病态的整齐,如同完全放弃思考加入巨大游行的激进青年一般,这些人从头到脚都被洗脑了。

罗伯特意识到了不对劲。就算人们对于上条当麻确实有反感情绪,但是这里毕竟是美国,听众也大都是美国的公民,就算是人权意识深入人心,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如此愤慨激昂,就好像日本的两万余名死者是他们自己的亲人一般。

「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进入那种状态。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诶?被看穿了呢——本以为还能让大叔你为自己的口才没有达到半点作用失落一会呢。没什么啦,大叔你的演讲很成功喔,我都差点被感动了呢……这么说应该会让你好受一些来着。」

「被可爱的小姑娘调戏这件事情我并不抗拒,但是现在并不是时候吧?」罗伯特保持着趴在地上抬着头的姿势一边说着,一边在口袋里摸索,祈望找到自己的移动电话。

「如果大叔在找手机的话,这里有哦。」

罗伯特猛地将注意力转回少女的手中,果不其然,自己的手机在对方手中烧伤一般的大片狰狞疤痕之中晃荡,如同被火烧一般。

「……」

「啊,外面的事情好像结束了的样子。」

纷纷扰扰的杂乱声音渐渐褪去的同时,他的意识陷入了类似万籁俱静般的环境之中,之前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也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伤疤少女露出如同一直在等待电影开场的表情,抬起头来眺望。罗伯特于口干舌燥和头痛欲裂之间,也最终失去了意识。

展开部

叙述人:罗伯特·卡采。

转述人:一方通行。

「现在不行了。」

扑面而来的寒气和不明源头的噪音双重夹击之下,罗伯特的意识迎来了经历了长期的混沌之后,第一道尖利的曙光。

「像过去那样一意孤行地乱来,已经不行了哟。」

「……」

罗伯特听到了声音,但是嘴唇只能嗫嚅者吐出不成词句的含混声音。

「呼。醒了?罗伯特先生。」

耳边的杂音嗡嗡地响着,如果可能的话,罗伯特真希望自己长睡不醒。不过苏醒这种正常的生理反应意识是没办法抗拒的。他回应着不知身处何方的女人的呼唤,罗伯特阖上的双眼动了动。

「我就说呐,睡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睡醒也不符合常理吧?那么,现在就开始问了哦?」

「……谁……」

视野黑暗的地方,被一丝光芒笼罩——罗伯特意识到的是,在正前方说话的这名女性,与之前一直与自己在一起的伤疤少女并不是同一人。按音色来判断应该是之前在讲台上喊话的女性。

「啊啊,你问我么?说的也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来着。」

「无聊的女人。你到底自说自话了多久啊。」

罗伯特忍不住开口吐槽道。

「诶嘿?之前不是在跟你说话么?」

「我可完全记不起来了。」

「那是当然。遭受到了那么大的打击会缺失一些记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过连之前在第四次世界大战中我舍命将罗伯特先生你救出来这些也记不得了吗?那可真是惨烈的战争呢。」

「是,是这样吗。那我还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罗伯特摸着脑袋说。

「对啊对啊。连救命之恩都忘却的罗伯特先生很过分呢。」

「那么,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美国的金融货币体系崩溃,然后又分裂成好几块,是罗伯特先生临危受命,重新带领美国公民建立起新美利坚合众国,雄踞美洲,并吞八方,将自由和民主传遍世界各地,已经可以说是记录在历史上最为浓重的一笔了呢。」

「原来如此,看来我还真是忘了挺多东西啊。」

罗伯特觉得眼前的女子在内心中竭力忍住放声大笑的影像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了。这个组织的传统就是不由分说地拿人开涮吗?

「玩笑也差不多开到这里比较好吧。看在我用心配合你的份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毁掉上条当麻的声誉?」

——对方露出相当无趣的表情,没再说话。罗伯特也没有变得太过焦急,从自己出现在这个房间的时候,罗伯特就做好了被折断四肢,严刑拷问然后凄惨死去的准备。

因此知道这些都没有必要,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好奇而已。

罗伯特坐在扶手椅上打量着自己所面对的女性。奇特的是,这个女性的穿着并不是休闲服之类的东西,也不像从事政治活动的女性所穿的那般整齐。有点像是偏门的宗教领袖一般的褐色敞口长袍,上面刻画着斑驳陆离的不知所云的符号和图案,而下半身只有一双吊带的黑色丝袜。颇为惊艳的身材反倒让罗伯特有种不真实的与新时代和旧时代同时脱节的直觉。女性的样貌不甚成熟,但是相当清丽,更重要的是在面对此人的时候,有一种奇异而略带压抑的既视感。

女性如此凶恶不吉的轮廓,让罗伯特那种隐隐的不安在此时变得尤为剧烈。

就在这种稳定而压迫的不安之中,女人开口了。

「真是的,拆穿别人的把戏可是很没意思的哦,就算对方的把戏很蹩脚也好……嘛,不过考虑到你的心情,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我的名字是奇莉亚·维尼亚斯。」

女人的口音很独特,罗伯特虽然听了很长时间,却依旧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地区的口音,只能确定应该不是美国人。

「魔术结社【大地之歌】的现任领袖。」

罗伯特的脑回路有点转不过来。他大概也知道魔术结社是超自然现象【魔法】盘踞在暗面世界的一个很具代表性的存在形式,但是为什么他们要与上条和上条势力作对?

「至于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女人莞尔一笑。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罗伯特叹气。果然从一开始目标就是上条本人么。

「于是乎?我还活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总不会是用来满足你们女成员的怀疑性癖用的吧。」

「你那个想法也太超前了。我们还没有禽兽不如到这种地步。」

「我觉得已经有了。」

「那还真是可怕的偏见。不过没有办法吧——仅仅只是让群众相信上条当麻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这一点,我们就做了很多的工作,比如说是通过隐蔽的魔法术式进行精神暗示诱导,通过言语来实现。也就是世俗所说的洗脑活动。还有就是通过鼓动一些官员来拉拢民众的支持。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想有无辜者死去。」

「我觉得以我的处境来说,骗小孩子的手法应该没有任何必要被使用才对。既然处心积虑地要抹黑上条本就差劲的名誉,又为什么要保证我的生存呢?」

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罗伯特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只不过——

遑论自己在美国区域内的影响力,自己作为已经退休的政府人员,就算有很广的人际关系,对于魔法结社来说也根本就是轻如鸿毛。对方的最大目的应该在将自己完全击垮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

「那么——我就问一遍好了。只有一遍,以后也不会再问了。」

「你真的——觉得上条当麻是一个英雄吗?」

「当然。无论他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选择理解他并且支持他。」

对方应该是料到了老者必然之中的应答,几乎是在他回答的瞬间便质问回去。

「你真的理解过他吗?」

「上条当麻的苦闷,上条当麻的悲痛,上条当麻的善良上条当麻的恶意上条当麻的烦恼上条当麻的不幸上条当麻的顾虑上条当麻的无奈——」

「这些事情,你根本就一无所知吧?那种东西的本质都不知道,就想要去评价他,也未免太过自大了吧。」

女子戏谑而略有嘲弄地看着他。

「那种事我不在乎。无论你们口中的上条当麻也好,我所看到的上条当麻也罢——这些全然无法代表他的本人,但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关注这些。上条当麻的本质和人格,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本来就不是暗面世界的人,所做的也不过就是通过对表层世界的影响来间接影响里层世界而已。而上条,这个跨越了表层和里层双重世界的人,我所看到的,所能认知到的上条当麻就是表层那样。我现在,不是什么总统,肩膀上也没有什么全世界人类的大义,所以我无法扭曲所看到的真相,只有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而已!」

所追求的本来就不是正义。

或许是公道之类的吧?他不敢轻易地下结论,但他只是想为上条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罗伯特·卡采慷慨激昂——那一番极端自私的语句,大概是他这种人永远说不出的话吧。一口气说出所有的想法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太激动了。

「我的话说完了。随你们处置吧。」

叹气。还是叹气。

奇莉亚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当他说完了以后,才露出久违的,出人意料的微笑。

「别误会——我无意伤害您的性命。事实上,我相当尊敬您,因此即便您继续选择支持上条当麻也好,加入我们也罢,我们的初衷也只不过是请您回去颐养天年而已。」

罗伯特·卡采当时就懵逼了。

【啥?】

「喂喂喂这也未免太狡猾了吧?简直就好像是我扒光衣服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做好准备结果突然被告知对方钱不够先撤了一样啊?!」

虽然落差强烈,罗伯特的不可置信却不言自明。

「额……本来也是这样的,我们并不打算杀害您。毕竟……」

罗伯特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但是奇莉亚却哑火了。

「……?」

钟声大作。

「啊,时间到了呢。为了不打乱计划,只能先委屈您再睡一会了呢。」

「等等,原因倒……」罗伯特的句子没有如期地完成,在中途变得越来越微弱,巨浪般的睡意袭来的同时,罗伯特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在那之前。罗伯特的意识沉入水底的一瞬,眼前的金发女子似乎念叨着什么……

「……上……敬……」

听不见。

罗伯特没有来得及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中断了。

故事结束了。

再现部

叙述人:古然渚。

「……」

故事讲完了。

「诶?这,这就完了?」

我的思绪被不由分说地拉回到自己所坐的位置上。

「是啊。你这臭小子,到底有没有好好地在听别人说话啊。」

一方通行还是那副自己欠他钱的表情,我大致也能够接受这个人有点别扭的性格了。来自白发红眼男子的叙述戛然而止,如同文学作品中突兀的塔楼钟声一般将沉入他人口中世界的倾听者拖回现实一般,唯一不同的东西只不过是突然陷入寂静的空虚和单薄而已。

「抱、抱歉……我……只是一不小心就沉浸进去了而已……」

啊啊,怎么说话开始吞吞吐吐的啦。难道是因为得到了有用的情报,所以之前一直支撑自己虚张声势的东西变得可有可无了么?

「算了算了。」

「可是……最后的罗伯特……不是获释颐养天年了么?」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个罗伯特在这件事发生的五年之后,被奇莉亚,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了。」

「!?」

「应该是【暗杀】吧。总而言之那个大叔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了。」

抹掉了?

那个的意思是说……

等等。

「罗伯特·卡采,不是在五年之前,于家中病逝……的吗?为什么会是被暗杀?」

我毫无胜算地垂死挣扎,尽管预料到了可能的回答,还是由于太过难以接受而明知故问。

一方通行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

「那是【这边】的事了。反正我是不相信一个身体媲美运动员的拉美裔总统会在这种时代早早病死在自己的家里,不过最关键的是罗伯特跟我透露——自己大概是被某种慢性的化学药剂缓缓侵蚀着,过了一个月他就死在家里了,享年六十九。」

为什么?

周身如筛糠一般颤抖着——那是自己根本控制不住的反应,越是集中注意力或是让肌肉紧张,结果便是振动的频率反而更加高涨。说到底,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轻小说文库的编辑而已。说到底也……

不过是,畏惧死亡的普通人而已。

至于为何我会如此颤栗——

那只不过是因为,奇莉亚·维尼亚斯,这个于一方通行的故事中出现的幕后黑手,如今刚好是现任的美国总统而已。

一方通行瞧见如此失态的我,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不屑,反而离开了办公桌,从自己的架子里面,取出一瓶奇怪的东西。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种未来科幻感满溢的建筑物里面,出现这样一瓶东西实在是太过怪异了,称为无理都不为过。

那是一瓶红酒。

一方通行斟了一杯磕在桌子上,推到我的面前,没有说话,依旧是那副老大不乐意的表情。

「……」

我抬起颤抖的手腕举起酒杯。

咕嘟。

「……谢谢。」

「今天我们的谈话不会有任何人泄露出去。如果想知道的事情弄清楚了的话,我就送客了。」

酒精有神经麻醉的效用果真不假。加上胃里一种温暖的感觉扩散开来,有一瞬间我甚至忘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想要弄明白——抱歉,这绝对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你所认知的上条当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方通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我以为自己的言语不小心触怒了对方的时候,宛如白发恶鬼一般的男子,于我所见过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露出了我当时难以理解的表情,

后来想想,应该是一个微笑。

「那个家伙,」

「是个下三滥喔。」

乐章结束

黑暗的余烬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