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到了正常的學校生活。
我拿起譜夾徑直走出門。乘上公交車向學校進發。
學校的鐘樓錶盤顯示着九時十分。
我遲到了。音樂教室那與擬南芥葉片顏色一致氣孔緊閉的防盜門離傳出歌聲。我試探性地敲門,門開了,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眼眶深陷的臉,頭髮顏色也很斑駁。白色西裝上衣配着西裝打底裙,向外擴散出壓抑嚴肅。
“第一次見面就遲到,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快進去,你。”
不認識的中年女性,大概是學校臨時請來的合唱老師。我打開譜夾,與一旁的學生確認進度。
“時刻記住,目標是一等獎。”
中年女性示意鋼琴伴奏開始。前奏響起,女高音部開始,其他聲部逐漸進入。很快就到了低聲部。我能夠感覺到氣息從腹腔出入。
“停。低聲部男聲低了一個八度。男生單獨跟我唱。”
中年女性轉過身,左手伸出,示意鋼琴伴奏開始,左手打起節拍。起聲,男聲響起。一句詞都沒有唱完,她竟轉過身面對我們,皺起眉頭,就像風乾了的橘子。
“停,音高還是不夠,試試假聲,請。”
場面有些尷尬。
“試一遍,一二三,走!”
聲音像是孩子們滑鏟盜壘時墊子的摩擦聲,亦或是象在樹下排尿。
“大概可以了,從這裡開始,其他聲部加進來。”
她轉過身,繼續用左手打起節拍。
空調吹出白霧,鋼琴伴奏的手在鍵盤上看似雜亂無章的按動着,出現了一個不穩定的和弦,和聲進行漸漸趨於穩定,曲終。
中年女性拍拍手,示意合唱隊休息五分鐘。我坐下來喝水,扭開瓶蓋,望着隔斷上油漆刷着的鋼琴鍵盤圖案發獃。
我心裡不停重複中年女性的那句話。
不知不覺時間到了,歌聲與鋼琴聲再一次混合在一起。女人用力把手向下一揮,架勢像是要一把斬斷華盛頓號航母。
停!男生有人低八度!這這這,不行!再這樣下去,你們只有假唱了。”
假唱就算了吧,如果這樣做的話我會立即離開這裡。
上午的訓練勉強結束。
離開室內天花板與空調的庇護,走出門外感受到的是溫度變化帶來的一絲暈眩感。咽下一口唾液,用耳機把自己與外界隔絕,我想嘗試安靜一下。滾動滾輪切換歌曲,注意到液晶屏上方顯示着的時間,已經是十二點四十。
我趕忙衝上教學樓。
唐璐盤腿坐在牆邊放着飯盒鋪好的野餐布上。白色百褶裙與白色的布質寬檐帽,用手把包壓在併攏的雙腿之上。
“遲到了。”
“抱歉,畢竟訓練時間誰也說不清楚。”
“你的話就無所謂。”
我坐下去伸手打開飯盒,與上次看上去差不多的三明治,只是沒有放煎蛋。我慢慢吃了起來。
“你吃過了?”
“嗯。今天訓練怎樣?”
“至少我不喜歡新來的老師。”
“順其自然吧。”
“也只能這樣了。”
我吃完剩下的三明治,擦乾淨嘴邊的麵包屑。
“多謝招待。馬上就要開始訓練了,先走一步。”
“加油。”
高音部分訓練開始后男生便力不從心,用勁大聲唱對音高的準確毫無幫助,甚至還有破音。
“男生試試做口型不發聲。”
“對不起,我不假唱,所以我退出。”我當即舉起手。向老師鞠躬,然後走出教室。
三點十分,午後夏日的陽光自然毒辣。沿着桂花樹的樹蔭,踩着磚紅色的地磚,向校門的方向徑直走去。一邊走着,一邊從譜夾中取出這次的合唱譜,出於紀念最後閱覽一遍歌譜,之後隨手將它塞入路旁的垃圾桶。校門邊上看見穿着白色百褶連衣裙的身影。
她向我打招呼。風帶來她身上那股茉莉花的味道。我低下頭,擠出一絲笑容。兩人牽着手走在瀝青鋪成的自行車道上,鞋底軟蓬蓬黏糊糊,瀝青的氣味與草木蒸騰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我們在車站的廣告板前站立着,公交車不久就到站,那是向著城市的另一端開去的公交車。
牽着手一前一後走上車,投幣,一步步踩着樓梯上到雙層巴士的二層。並坐在倒數第六排右側的雙人座上。
我不由自主望向窗外,不停變換着的窗外景物,差不多高矮的栗樹,樓房,車,人,不停向後流去,時間卻不停向前,我可以預知前方將要出現什麼,但我無法預言時間。我所喜愛着的東西在時間的流逝中不停發生改變。時間是殘忍的,窗外剛剛出現的景物在下一秒就可能發生改變或是不復存在,人永遠無法與時間或趨勢,這些具有完畢整體性與規律性的抽象物體抗爭。
兩人無言坐着,猜測不到對方的想法。坐上一輛開往錯誤目的地的車,一直坐着不動,也不記得這輛車從起點到目的地反覆運行了多少次。我們不知道目的地,所以不知道為什麼要乘上這輛錯誤的車。沒有目的而從城市的一端向著另一端前進,如果條件允許,或許我們會立即開向南極。沉默的尷尬從何而來也無從可知。她朝着窗外的方向延伸視線。
車窗外的太陽已經開始向著西邊緩緩落下,光線染紅傍晚天空上的一切。
“可以抱你么?”
“隨時都行。”
我微微低下頭,倒吸一口氣,挪動身體,向著她所坐着的方向伸出雙臂。從她的手臂下方穿過,在背後會合聚攏。我把臉貼在她的胸口,不由自主大哭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把手收回來放在腿上,轉過身體。
“謝謝。”我用右手擦乾眼角的淚水。
“如果要哭或是有什麼想要傾訴出去的只管找我好了。”
“我好像也說過這話。”
她低下頭頂起眼鏡,然後對我微笑。
“別在意啦。”
在市中心下車,與我們相遇那天傍晚一樣的景色。微微泛紅的天穹,公交車站廣告牌上水晶葡萄飲料的廣告在白色光線的照耀下映着淡綠色的光。街邊商店的燈光從街道的一端傳遞到另一端,眼角印上多彩的光暈。
“車應該還要等很久,我去買杯奶茶。”
“嗯,去吧。”
我向她揮揮手,轉過身。
“珍珠奶茶,不要放珍珠。”
店主白了我一眼,感覺好像在看那個向橡樹嶺寄郵件詢問用原子彈除木樁的農夫。
然後一杯蘇打水與她要的沒放珍珠的草莓奶茶。
遞過奶茶,我一口口啜着蘇打水。
“多謝。”她笑着把吸管插進去。
“唐璐,你有想做的事情么?”
“比如?”
“比如以後要成為職業鋼琴師之類。”
“職業鋼琴師啊,做不到了。”
“舉個例子。”
“舉個栗子。”她舉起手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會痛的啦。”我下意識的抱住頭
“開玩笑啦。職業鋼琴師從來都不想做,彈鋼琴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自娛自樂,如果成為職業就變味了。或醫生是不錯的選擇。”
“醫生?”
“嗯,”她用力點點頭,“解剖世界的橫陳之軀,昆德拉的話。”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
“你很出色,做什麼都能成功的吧。”
“因為我有一個漂亮會彈鋼琴會煮飯還有看過很多書的女朋友。”
“呃。”她頂起眼鏡。
她把奶茶瓶子扔進垃圾箱,站到我面前。
“笑起來好看么,我?”
“當然。”
她笑了,瞳孔里映出霓虹燈的光暈。
等了半小時了,公交車仍然不見蹤影,或許已經如我所願全部開向南極也未可知。
“走回去好么。”
“嗯。”
仲夏傍晚小城的主幹道仍然說不上是車水馬龍。沿着馬路向城市的西邊,我們來時的方向走去。風吹拂在臉上帶來些許涼意。
道路向前延伸,走過一座橋,橋旁是變電站。橋下是我們開始交往的那天早上所走過的湖,湖邊點綴着點點燈光,湖上遊船來來往往。
“明天見,散學典禮。”她回頭。
“好,話說...”
“啊?”
“明天一起出去行么,請假。”
“當然。”
兩人朝着不同的方向離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