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了“镜华”的力量,柳白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人成功转移到了吉普车附近。

与火场内部的高温截然相反的凉爽微风舔舐着皮肤,仿佛要将刚才的紧张情绪完全带走般轻柔,但现在依旧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

站稳之后,来不及喘口气,柳黛立刻从车上取下了急救箱,帮哥哥紧急处理着受伤最严重的部位。

虽说如此,也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处理而已。以目前的条件,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

接着是观察因为体力耗尽而晕过去的兽人的情况。坚硬毛发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但都是“并无大碍”的程度。或许是因为九重处在昏迷状态,贯穿了他左眼的那道恐怖伤疤并没有对柳黛造成太大影响。

忙完这些之后,她才终于可以长长地呼出口气。

从雾隐大都出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火势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原本让人以为是在树林另一边的红色如今已经开始侵占天空的领域。

注意到这变化的柳黛猛地回过神来:

洛塔尔!洛塔尔还在那里面!

究竟是怎样才会忘记这回事的啊!

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亲身经历之后的感受。换做平时,她一定不会相信有人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忘记吧。

“哥哥……”

与大多数正值青春期的少女不同,柳黛不会在哥哥面前特意隐藏自己的情绪。

担心着留在着火树林里的洛塔尔,她的表情将这样的信息展露无遗。

“洛塔尔,怎么还不出来啊?他没事吧?”

柳黛不自觉地朝树林靠近。

她本人自然是不会觉察到这种小动作的。

而这一切,全部都被靠着车轮,席地而坐的柳白看在眼里。

“别担心了。”

柳白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精神。这并不奇怪,不如说,如果他现在依旧活蹦乱跳的话,问题或许反而比较严重。

“那种人不可能会死在这样的地方。至少,在他还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他是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的。”

即便是要丑陋不堪地挣扎,也一定会活下来。

柳白依旧无法对洛塔尔抱有任何好感,如同洛塔尔无法接受他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相互承认对方。

或许是十分矛盾的说法,但正是这种矛盾,造就了现在的关系。

“我也知道哥哥你说的……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是啊,柳黛当然知道。

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至少,那个时候,洛塔尔对她说“没事”的时候,柳黛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对方并非在说谎。

他的眼中存在某种执着,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达成的某种目的。所以,这个人绝不会在这里丢掉性命。

她当然知道。

可知道归知道,明白归明白。

会不会担心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啊……”

柳白明白妹妹的心思。

这种事,不是简单地说句“不要担心”就可以带过的。

他十分理解。因为这世界上也有会让他产生这种心情的人存在。

一个近在咫尺,一个远在天涯。

柳白一向不会去关心柳绯的任务是什么,要去什么地点执行。但这次,或许是因为身体的伤势影响到了精神的关系,他开始思念起自己不知道在何处,正在干什么的年上女友了。

“担心那种家伙也没关系,但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等会儿还得你来开车才行。”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臂。

疼痛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可单单忍受这样的痛苦,也会花掉他不少体力。

“嗯。我知道的。哥哥,你没事吧,要不要去车上休息?”

“暂时不用。”

明明车上更舒适,能够以更放松的姿势休息。

他究竟在考虑些什么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却有些让他难以承认。

“让我跟你卷进这么危险麻烦的事情里,我怎么也得先确认那家伙活着从那里面出来,才好放心地思考要如何‘感谢’他啊。”

尽管笑着,可无论是话里还是眼中都完全没有笑意。

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柳黛眉梢微垂,从哥哥的表情中轻易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这之前,好像硬要跟过来的是我们吧。

这样的话,站在柳黛的立场,自然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留在那种地方。线索吗……可那么大的火,就算有什么线索,也早就被烧得一干二净了吧?”

柳黛再三思索之后也无法拿出能够让自己接受的理由。

“你自己不也说出了答案了吗,还在想什么呢?”

“我自己?”

“‘就算有线索,也被烧掉了’。”

“难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时候反而想不到吗?啊啊……有时候哥哥我也不明白你究竟是聪明还是笨呢。”

柳白开玩笑似的微微叹息。

这动作让身为妹妹的柳黛有些不悦。

“讨厌,你要说就说清楚啊。这种性格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呢!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

妹妹眉头微皱,闹别扭的样子在柳白看来十分可爱。

“所以说,根本没什么线索啊。那个男人,在说谎。”

“说谎?”

“就算有线索也是早就被烧掉了。他也不是傻子,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想不到的。所以那个人绝不是留在那里找什么线索。”

“那、那洛塔尔究竟是为什么……”

“是啊,究竟是为什么呢?”

柳白喃喃地重复着。

“或许是,有什么要找的东西吧。”

“要找的,东西……吗……”

少女若有所思。

这时候,树林边缘传来了动静。

“……洛塔尔!哥哥!是洛塔尔!”

确认了那黑色身影的正体之后,柳黛惊喜地叫出声来。在哥哥作出回应之前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啊,是是……”

看着这样的妹妹,柳白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名字……是九重吗?性格还真是恶劣呢,就这么喜欢偷听兄妹间的亲密谈话吗?”

“……”

没有回应。

“不想说话吗……”

兽人依旧没有回应。这情景就像是柳白正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这样说完之后,柳白也不打算自讨没趣了,他将视线转向妹妹的方向。

稍远处,洛塔尔似乎比之前更加狼狈,身上被烧到的痕迹明显多了不少。

他摇摇晃晃地前进着。

在他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上之前,柳黛赶到了那抹黑色的身边,支撑住了他。

“那个疯子,难道还进去了吗……”

柳白指的,自然是巨大到夸张的树屋。

“……那个长毛刺猬的确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啊。”

毫无预兆地,自言自语被谁接过了话头。

没有活力的苍老声音。

在这里,除了柳白之外,还能说话的就只有名为九重的老兽人了。

原本躺在地上的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一定不会跟你搞好关系。”

与之前的战斗无关。

这几乎完全是出自生理的反馈。

“过去也有人这么说过呢。”

九重的声音被呼呼的风声盖过。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风,而是如同棍棒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噪音。与那样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声嘶力竭的咆哮。

“九——重————!!”

这声音的主人挣脱了柳黛的搀扶,发泄完满腔的不满与不甘之后,重重地、异常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发出破空声的武器也被九重挡下。

九重触摸到断剑时,自断剑的剑身散发出了暗色的电光,这是缺陷兵器本身对非主人的对象产生的排斥反应。

应该很痛才对。

很久以前,与“镜华”相遇之前的柳白曾体会过那感受。

即便如此,九重也没有立刻将断剑丢开。他稳稳地、牢牢地接住了肯定是用来砸他的断剑,看似随意却小心翼翼地将其靠在了吉普车的后轮上。

“好险好险,要是被这种攻击命中,就晚节不保了。不过,现在的我或许已经没有‘晚节’这种东西了吧。都这把年纪了,还荒化什么的,这样是被他们知道了,一定会被嘲笑的。”

九重苦笑着。

柳白的位置只能看到兽人的左脸。他不知道对方口中的“他们”是谁,但他多少能够猜到,此时的兽人眼中,一定充满了悲伤吧。

被断剑电光灼烧的痕迹清晰可见。

“就算是兽人的恢复力很强,也没必要这样吧,躲开不就好了?”

“我听你的话,仿佛是在说‘就算再自责也不用这样’,应该……没有说错吧?”

“你,一定被人说过‘性格很差’吧?”

柳白的眉梢跳了跳。他开始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了。

“差不多吧。”

兽人沉吟了一会儿之后,给出了不太明确的答案。

对话戛然而止。

两人就这样如同达成了某种协议一般保持着沉默,直到洛塔尔与柳黛归来。

他们原本打算去就近的南哈纳西镇进行治疗与修整,但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就这样直接回雾隐大都。毕竟,无论是治疗条件还是为接下来的行动考虑,都是后者更佳。

之所以会在这种时候到这边来,也不过是为了见九重而已。既然目的已经达成,自然没有继续在这边浪费时间的必要了。

而对于九重无法坐进车内这个问题,老兽人轻描淡写地将吉普车改造成了敞篷的款式——整个车顶都被他掀掉了。

柳黛驾车。

九重一个人占据了整个后排。

由于不想跟柳白一起挤在副驾驶,又或者出于其他原因,洛塔尔选择坐在车的末尾。那原本用来堆积诸如备胎、修理箱之类的工具的位置。

洛塔尔沉默得有点可怕——黑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也是原因之一。

出乎意料。之前甚至在那种距离就用武器砸过来,柳白跟柳黛都以为他会非常夸张地大骂或是干出什么其他比较“疯狂”的事。柳黛甚至还悄悄思考着“如果情况变成这样要如何阻止发狂的洛塔尔”这种事。

但洛塔尔什么都没说。

不,这样说或许不准确。

他唯一能理解为语言的动作,是捏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车窗,就在九重旁边。

“……”

所以,对于正在驾驶的柳黛而言,此时的气氛可谓是非常难熬了。

更何况,她的驾驶技术原本就不怎么样。

“——?!”

吉普车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绝不应该出现的腾空感。别说现在无法系安全带,就算能系,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订正一下,她的驾驶技术糟透了。

“说点什么吧。”

柳白突然出声了。

“我怕车会翻。”

“是啊……”

年迈兽人长叹了一声之后,缓慢而清晰地开始了叙述。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唯那孩子……会站到跟我对立的一边。”

尽管是背对着洛塔尔,但九重能猜到他此时脸上的复杂表情——

难以置信、动摇,如同数小时之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