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丝毫找不到切入点,只能静静地看着对方表演。

“等等!”

他突然像是卡壳的机器一般楞在原地,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连语气也不稳起来。

“……原来是这样!这样啊!这样吗!对啊对啊!禁断序列,难怪我会被唤醒。是你吗……规则之外,你就这么想见我?也就是说,我们之间的约定,还有效咯?原来,念念不忘那个愿望的,不止我跟御建庭的那些笨蛋们啊。”

说到这里,他重新看向唯。

不知怎的,唯从他的视线中觉察到了一丝怜悯。

“不过,规则之外,你也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呢。为了自己的愿望,竟然……不过,身为一丘之貉的我也没什么资格发表评论就是了。”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那个瞬间,唯有些后悔。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在这一秒之后,一切的一切都会偏离原本的轨道。

“当然,我会向你解释一切。唯·布拉格维奇,森罗万象匣的继承者。但是,在这之前,请容我自我介绍——”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挥了下手。随即,两人之间的空间处凭空出现了成套的镂空雕花桌椅。桌椅的底部与纯白的空间相连,仿佛是从这空间中生长出来的。

“帝熵,你可以叫我帝熵。可以这么说,我是这一切的缔造者。不,‘缔造’这个词太过伟大,还是说‘始作俑者’比较好。”

他抬手示意唯坐下。

“要说明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放心,这里没有时间概念。鉴于你似乎完全不会使用曾属于我的森罗万象匣,如果我愿意,你永远无法从这里离开。所以,请你暂且老实地坐下,听我讲完,在那之后,要何去何从都由你自己决定。”

这样说完,帝熵便自顾自地坐下。

他安静地坐着,不看唯,也不催促她。他一点也不着急,似乎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这个空间没有时间概念。

只有他才能帮助唯回去。

就算他不这样“威胁”,想不到其他方法的唯也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不管这个人,朝着跟他相反的方向离开——姑且算是有了个参照物。

二,听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然而,事实上,唯只能选择后者。

她还不知道真正的洛塔尔的安危。抱着这样的担忧,她知道,自己根本走不远。

即便如此,唯依旧有着自己的倔强。

“我不会坐的,但我可以听你说明。”

她没好气地随口应道。

坐下什么的,不就好像显得她跟他的关系很好一样么?

“另外,请你尽可能地长话短说,说完之后请你立刻送我回去。我现在很忙的,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对于唯冰冷的态度,帝熵完全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然后,毫无征兆地,对唯·布拉格维奇来说最为残酷的真相,从帝熵口中传了出来:

“你应该知道的,你最在乎的这个人,名为洛塔尔的存在,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在他为了救你而失去左臂的那天。”

“你骗人。”

他的话音刚落,唯便立刻反驳。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我不过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你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你一直在逃避的事实。”

“骗人!洛塔尔刚才还在我身边,是他把雨宫老师带回家的。我正要为她治疗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

帝熵叹了口气。

“别再自欺欺人了,唯·布拉格维奇。”

“我没有。”

“是吗?你没有?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语气太过自然,态度太过冷静了吗?就像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一样——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然后平静地反驳,没有丝毫震惊。你觉得自己伪装地很漂亮、很完美,实际上却是破绽百出。”

现在的你,跟做错了事之后,故作镇静地说着谎的小孩子简直一模一样。就连被拆穿之后依然不承认这点也是。

帝熵补充了一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平时就是这样的。”

“嗯,好吧。我能理解。”

出乎意料的是,帝熵似乎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这近乎强词夺理的说法。

这不是因为他觉得唯说得对,或者说不过她。相反,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说服唯。

而另一边,表面看似平静的唯的内心又是怎样的呢?

对于帝熵所说的,她一直以来都隐隐约约,多少有些感觉——然而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她下意识地逃避着。

只是,这“逃避”对她而言也是逃避的一部分。

所以她根本没有这样的自觉。

人往往容易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无法正视自己不愿意接受的。

唯·布拉格维奇并不是圣人,她不过只是个珍视重要的人,不想失去对方的普通少女而已。

“既然如此,还是让我们先来说说那把名为宵昼的断剑吧。你让我长话短说,所以我原本不想从这里开始……”

“我不关心洛塔尔用什么样的武器,我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只要大家都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你在拒绝。”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帝熵。”

唯前进两步,绕过椅子,双手撑着桌面,将身体的重量压在那上面。

她直视着帝熵。

“也不想明白。现在,请你送我回去。”

“你害怕了,你在害怕什么?告诉我,唯·布拉格维奇。”

帝熵也毫不回避地注视着那对苍绿的眼眸。

“……”

“是不是跟你当初下意识地拉住洛塔尔,不让他跟业云同归于尽那时候一样?”

“……送我回去……”

“那时的你根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从心底觉得害怕,所以才会拉住他。然后,完全解放噬剑的后果你也看到了,处在正中心的洛塔尔会是怎样的下场,你的心里难道真的一点数都没有么?”

“送、我、回、去。”

不要去想!不要去思考!

他在骗人!

“他是说过‘会回来’,最后也的确‘如约’回来了,可为什么中间隔了三个多月?”

“住口,闭嘴……别说了!”

洛塔尔手受伤了,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养伤,所以才会耽误那么长的时间!

没错,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才对!不这样不行!

“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体,精神被封印在森罗万象匣里。那么,你觉得我是从哪里借来的这副身体?为什么我没有选择一副完好无损的身体,而偏偏是这样一具失去了左臂的?”

帝熵顿了顿,像是在等着唯的回答。

“那是因为这里只有这样的躯壳。”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等到,只能自己说出答案——又或者,他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多此一举不过是为了更轻易地让唯面对她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的一切。

“那种事情……跟我无关!”

“不,跟你有关系,不如说是非常深的关系。毕竟,这身体,他们的存在,所有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你一个人的愿望啊。你,唯·布拉格维奇,你正是这一切的缔造者啊。”

帝熵站了起来,但唯却没有跟着抬头,她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态。

被抛弃在角落,不被主人承认的碎片开始重新组合。

即便是此刻,它们的主人也依旧不愿意承认。

可她却没办法阻止它们。

停下来!停下来!

她声嘶力竭地命令着。

这没有用。它们就像是越滚越大的雪球,她逃不掉,最终被那样的雪球吞噬,与其融为一体。与此同时,在那雪球的中心,她找回了最关键的碎片,自己在那时候许下的,单方面的愿望——

无论怎样都好,让洛塔尔回到她的身边,再也不离开她。

然后,她的愿望实现了。

洛塔尔回到了她的身边。

两人如约与芙蕾多妮卡一起看了萤火虫。

三个人住在一起,然后还收留的莱因哈特。

格罗瑞雅虽然住在九重爷爷那边,也经常过来玩。

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就算不明白其中原理又有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

“我不明白……”

唯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她正体会着痛恨一个人的感觉。

“我很抱歉,硬要让你彻底明白这残酷的现实。可我不得不这样做,只有这样,我们的利害关系才能一致。”

“可我丝毫看不到任何对我有利的部分。不如说,你带给我的,就只有痛苦而已。我本来可以无视你所谓的现实,就这样像个傻子似的,幸福地度过一生。”

无论是洛塔尔还是芙蕾多妮卡,亦或是九重,看到此时的唯,都一定会陷入难以置信的震惊中吧。

当然,也有不会意外的人存在,比如唯的外祖父夏渊,又如雨宫凛子。

“不,你错了。只要这个世界没有改变,你就永远无法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好话歹话不是都被你一个人说尽了吗?”

“森罗万象匣中记录了所有的世界线。可我不能说得太多,否则就连我也无法把握接下来的进展。毕竟,当初就是因为这样……”

“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连你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方式。”

唯讽刺着对方。

“说来惭愧。”

帝熵无所谓地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嘲讽似的。

“呵呵……所以,你觉得我会就这样,仅凭几句简单的话就相信你了吗,帝熵?放弃近半年来的现实,放弃那些重要的回忆,放弃我的家人,去相信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个,连存在与否都不确定的,幻觉?”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下个瞬间,唯收敛起那近乎轻蔑的笑容:

“天真也要有个限度。”

她怎么会有这么逞强的一面呢?

她怎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一面呢?

究竟那边才是真正的自己?

是在这之前的温柔少女,还是此刻咄咄逼人的少女?

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无论哪边都是她,都是名为唯·布拉格维奇的存在。区别只在于,哪边表现得更明显,面对的对象是谁。

“我不否认。我沉睡了那么久……不,或许也没那么久,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现在在这里说话的是不是真正的我。即便是这样——”

帝熵回忆着什么,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御建庭的那些家伙也相信着我,以至于像现在这样,利用禁断序列将我唤醒。只因为,那个他们还念念不忘的理想,我的理想。事已至此,就算纯粹为了心怀期待的同伴们,我也必须负起责任将其实现。无论这是怎样一条荆棘之路。”

“理想?我一点都不关心你们有着怎样崇高的理想,但仅仅是为了自己那无聊的理想……你们,御建庭未免也太自私了。”

换做是平时的唯,一定会关切地询问那是怎样的愿望,然后想着如何帮助对方吧。

此刻的她不行。

之后,要如何面对洛塔尔?要如何面对那个,为她而死,因她而生;既是洛塔尔,又不是洛塔尔的他?

唯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她也不用如此难过了。

“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私的——就算是那些为他人而死的人也是,只是形式不同而已。你不也是这样吗?”

“我只是——”

“只是,实现的形式不同而已。”

帝熵再次强调。

“你不是想看证据吗?我会展示给你。别眨眼,好好看着吧,你的自私是如何以极尽扭曲的形式实现的,唯·布拉格维奇。”

“不,等——”

唯突然意识到帝熵要做什么,但她还来不及将话说完,原本柔和的白光便突然变亮,将两人的身影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