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孤岛的闯入者
“爱丽丝，把那个给我一下。”
“给。”
雷蒂娅将削好的木桩打进地里，用岛上的粗树枝和船上割下的帆布搭建了一座简易的帐篷。
夕阳渐隐，她们总算在夜晚来临之前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
“嚯嚯！你们干得不错嘛！”
漏风的怪声响起，骷髅船长和他的大副一人抱着一大捆木柴从林中走了出来，向雷蒂娅这边打招呼。
正在剖鱼的羊骨面女孩闻言抬头，眼中磷火一闪而逝。
“你们是笨蛋么？”她瞄了一眼被两个骷髅扔到地上的木柴，语气很不好，“走之前说过多少次了，湿的木头不能要！”
“哦可爱的小主人，”海盗船长连忙为自己辩护，“您看，天色这么暗，我这死透的眼睛怎么分辨的清楚？”
“而且我们没有能产生触觉的皮肤。”
大副跟着说。
“呵，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真没用。”听到这边的动静，刚还黑着脸拧着自己湿漉漉的裙子的歌莉德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蔑笑着奚落道。
薇薇安偏过头，纤细的十指上瞬间爬满了冰霜。
歌莉德扬着骄傲的下巴，毫不示弱的与其对视。
“怎么了怎么了？”
这时，外出探勘岛上情况的凯恩斯和一些骷髅水手回来了。他的视线在歌莉德与薇薇安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对雷蒂娅问：
“她们怎么又闹矛盾了？”
“哼。”
还未等雷蒂娅回答，薇薇安便冷笑着收回了冰霜的魔力，蹲下身继续处理鱼尸。而歌莉德见自己的青梅竹马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站在自己这边，顿时不满的大吼：“凯！恩！斯！”
“咋了？”
凯恩斯一脸茫然。
“……你！”歌莉德气极，恨不得在自己这个蠢笨的青梅竹马屁股上踹上一脚。
凯恩斯困惑的饶了饶头，不知自己怎么又惹她生气了。
但他很快就将这些抛在脑后，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骷髅水手说：“那个……我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四五个骷髅水手越过他，将手上抬着的“人”放在了地上。
“半半半……半人马！”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海盗船长一声尖叫，推开挡在他前面的大副，像是见到美人的色狼一样扑到半人马身上，就差没伸出舌头去舔了——哦，他没有舌头。
反应慢了半拍的大副走到船长身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
最后还是薇薇安出声打断了即将发生的闹剧。她询问骷髅水手这半人马死了没有，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顿时失去了兴趣，让他们把这半人马拖到一边放着。
“小主人，这下咱们发了！”海盗船长仍在兴奋，“半人马！这可是超级少见的珍宝啊！”
“这半人马伤的很重，我请求照看他。”
大副认真的说。
“滚！”海盗船长立刻不乐意了，“这是我的半人马！谁都别想碰它一根指头！”
面对海盗船长的叫嚣，大副还未收回的短剑有了用武之地，立刻捅进了对方的心窝子里。
“那它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薇薇安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两人，有些不耐烦。
话音刚落，海盗船长立马踹开压在他身上的大副，扛起地上的半人马就跑，一点都没有平时战五渣的样子。
大副拧着短剑，杀气腾腾地追了上去。
“哈哈哈哈，你的仆人还是挺有趣的嘛！”歌莉德捧着肚子，肆无忌惮的嘲笑。
薇薇安沉默，但从周围骤然降下来的气温可以判断，她心情很不爽。
闲话少说，凯恩斯这次不仅带回了一匹半人马，还有许多野味。等薇薇安将捉来的海鱼都处理好后，雷蒂娅也将船长和大副带回的木柴堆了起来，准备生火烤肉。
“怎么都是湿的？”看到那些还在往下滴水的木柴，凯恩斯苦恼起来。
“这就要问刚才那两个活宝了。”
歌莉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奚落薇薇安的机会。
雷蒂娅拿出她那把哈贝尔大剑，眼神一凝。刹那间，一股热浪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紧接着，那把大剑银白的剑刃周身通红，仿佛刚从炉火中取出一般。
将炽热的大剑插进柴堆里，先是一阵浓烟飘出，不一会儿，便噼噼啪啪的燃起了火焰。
“哇哦！真厉害！”
歌莉德拍手。
或许是因为见过雷蒂娅从天使的圣像中出现的景象，所以歌莉德对她很有好感。接下来，几个女生将串好的鱼放在火上烤，而作为唯一男性的凯恩斯则在一旁处理他带回的那几只野兔和鹌鹑。
海浪拍在岸滩上，带着特有的节奏。随着肉香飘入众人的鼻尖，天际上的夕阳也彻底消失在虚空深处。
幽蓝的哈维卡利亚虚眯着眼睛，仿佛刚睡醒，还带着一丝困意。一条长长的星河横贯天空，映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遥遥呼应。
星河与蓝月之下，是一座隐在黑夜中的孤岛。
它独自蹲坐在这片广袤的海洋上，岛中心的山峦仿佛是它仰望天空的头。在不知多少的岁月中，它一直这样孤独的坐落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海域，而现在，一群从海啸中死里逃生的人类闯入了这里。
一条巨大狰狞的鱼尸躺在它肩上，像是贵妇人身上名贵的披肩。
这是大自然给予它的馈赠。
闻到血腥味，岛上的居民们从各自的巢穴中爬出来，聚集到了这巨大的食物身边。它们不知道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美食曾是雄霸一方的海兽之王，现在，它只是它们的食物。
为了活下去，外来的人类和本地的动物们同时开始了最原始的行动。
吞咽声被带着腥味的海风裹挟着，飘向远方。
……
填饱了肚子，几人掩埋了骨头和柴火，准备休息了。由于材料有限，雷蒂娅她们只能搭了一顶帐篷，勉强能容纳下四五人。
“呃……那个……”
帐篷前，凯恩斯有些尴尬的扣了扣脸：“这不太好吧。”
作为一名骑士，他怎么能和除妻子之外的女性睡在一起呢？
“我们都没说什么，你个处男嘀嘀咕咕什么啊！”歌莉德脸色不好，要不是情势所迫，娇生惯养的她怎么会同意和别人挤在一个帐篷里？
“算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圣骑士，就让我给你们守夜吧！”
面对几位少女的劝说，凯恩斯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操守，红着脸逃掉了。
雷蒂娅耸了耸肩，爱丽丝则捂着轻笑。
歌莉德暗骂了一声“胆小鬼！”，也没再说什么——毕竟，拥有圣骑士之躯的凯恩斯的确没有那么弱小。
不需要睡觉的薇薇安和她的骷髅们待在一起，帐篷里的三位少女聊了会儿天，不久就裹着厚厚的帆布睡着了。
半夜，雷蒂娅又做了那个红衣骑士的梦，在梦中，红衣骑士第一次主动看向她，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让她顿时惊醒。
坐起身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她慌乱的目光忽然一顿——爱丽丝不见了。
小心翼翼地掀开帆布被子，雷蒂娅没有吵醒歌莉德，踮着脚尖出了帐篷。刚一出来，她就看到了坐在不远处，背对着她脑袋一沉一沉的凯恩斯。
显然，这个声称自己守夜的家伙正在偷懒。
环顾一圈四周，她远远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静静地站在海岸边上，任由潮起潮落的海浪一遍遍漫过她的脚踝。
“睡不着？”
雷蒂娅走到爱丽丝身边，轻声询问。
“知道太多是否也是一种负担呢？”爱丽丝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长发，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雷蒂娅闻言打量了她一眼，发现爱丽丝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消瘦的身体在海风中仿佛摇摇欲坠。
四、熟悉的日常
“我讨厌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爱丽丝轻声说。
雷蒂娅静静听着。
“我肯定是个不称职的姐姐吧，自以为对莉莉好，却连她在想什么都不知道。”爱丽丝拢了拢裙子，抱膝坐下，“当年我们被父母送到哈贝尔，本以为可以一起成为正祭司……那天我太开心了，从小的梦想成为了现实，却忽略了莉莉的感受，现在想来，她讨厌我也是正常的吧？”
“其实，当年德伦克大人失踪前也有迹可循……不，并不是失踪，这是他刻意的，他早就想离开了，离开哈贝尔，离开诸神，去一个……”
爱丽丝抿了抿唇，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形容，但最终也只是平淡的说：“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抱歉，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烦恼。”
雷蒂娅握住同伴的手，语带歉意。
从第一次遇到爱丽丝，到她们一起离开亚米拉尔，在她的印象中爱丽丝都是一个理智冷静的人，仿佛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能坦然面对。
雷蒂娅心中有些惭愧，明明是一起旅行的伙伴，自己却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
——她有些理解爱丽丝的感受了。
“不，是我太自私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爱丽丝看着起伏的海浪，如同那一叠叠接踵而至的“噩梦”，掀起波澜又转瞬幻灭。
“曾经我觉得自己对人缺乏了解，所以才会让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但现在我却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不知如何解开这一团乱麻。”
爱丽丝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本就没什么区别，是我太自以为是。”
“爱丽丝……”
“你相信命运么？雷蒂娅。”爱丽丝对身边的红发丽人说，“命运就像是一条不知终点的长河，而人就是上面的浮木，无论如何挣扎，即便是驶入看似不同的支流，但最终还是避免不了回到既定的轨道上。”
“既定的命运么……”
雷蒂娅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难看。
“你对奥菲莉亚怎么看？”
“奥拉……怎么了？”
“你们从小在一起，感情深厚，”爱丽丝说，“但你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么？”
雷蒂娅忽然想起在“黑美人”号上，那个小家伙笑嘻嘻地说“我就是喜欢迪雅啊！”
她的心一时有些慌乱。
“雷蒂娅。”爱丽丝握着她的手，眼神无比认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一定要相信奥拉，她绝不会伤害你，但是……你不能什么都听她的。”
“……什么意思。”
“你会知道的，在将来……你明白么？雷蒂娅，一味地迁就未必是爱。从小到大，你总是迁就着奥菲莉亚，但她的占有欲太强了，这样下去这会毁了你们。”
“我不是太懂你的意思。”雷蒂娅蹙眉说。
今晚的爱丽丝太奇怪了。
——或者说，从“黑美人”号被那个怪物袭击后，爱丽丝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总是藏着什么心事。
爱丽丝也知道自己现在说的对方未必听得进去。
在无数个轮回里，她早已证明这点。
就算开诚布公地将所有事情告知对方，也不过是加深了对方的猜疑和困惑，让那灾厄般的结局提前。
这仿佛是无解的题目。
与具体的事件无关，解开谜底的真正核心是奥菲莉亚和雷蒂娅。爱丽丝只知道三点，一是雷蒂娅绝不能出事，二是雷蒂娅绝不能怀疑奥菲莉亚，三是雷蒂娅绝不能背离自己的命运。
以上三者只要有任何一个出现问题，艾尔拉雅都将不复存在。
每想到这里，她都不由在心里悲凉的发笑。谁能相信？整个世界的命运就维系在两个少女的一念之间，与诸神无关、与远古的仇恨无关，与任何一场战争都无关，是迎来新时代，亦或是面对末世的毁灭。
仅在于眼前这个红发少女。
她会是带来曙光的救世主，同样也会变成带来世界覆灭的源头。
艾尔拉雅啊——
这难道是无垠之龙给世人的考验么？
不……
这更像是小丑的恶作剧。
“爱丽丝？”
独自站在海岸上眺望海面的爱丽丝回过头，一头火红长发的少女对她挥挥手，朝这边走来。
“睡不着？”
关切的眼神是那么熟悉，爱丽丝摇了摇头，用苍白的语气喃喃自语：“知道太多是否也是一种负担呢？”
谁能来打破这无解的螺旋？
孤独的见证者心中充满疲惫。
……
一夜过去，艾斯塔之眼刺破黑夜，将自身的光芒无私地洒向大地。
在岛上的众人纷纷活动起来。
“这艘船居然还能用？”凯恩斯拍了拍潮湿的船体，带着惊叹说，“即使是博斯特港最厉害的造船匠，恐怕也造不出这样‘坚强’的船了吧？”
用“坚强”来形容这艘海盗船，一点都不为过。
在海水中浸泡了不知多少年，哪怕是被魔法加持能行驶在海面就很不可思议了，更别提在那场大海啸中，这艘船被湍急的海水来回挤压，居然能维持船体而不散架。
就算这些都不提，在海啸最汹涌的时候，这艘船被海中巨大的力量一把拍在海滩上，仅仅是这样，就足够让一艘船变成碎片了，可它虽然破破烂烂的，却和当初凯恩斯见到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被扯下来做成帐篷的帆布——好像那场大海啸是假的一样。
——他还不知道，在更早之前，这艘船曾被岛上那具海兽之王吞噬，后又成功逃了出来。
若是在故事里，这艘船足以被冠以“传奇”之名。
“哼哼哼！”
听到凯恩斯的感叹，一旁的海盗船长得意地挺起他镂空的胸膛：“你以为她是谁！她可是‘安杰丽卡复仇女神号’！在没有找到能够媲美她名号的宝藏之前，我们永远不会搁浅在任何地方！”
“嘁，不就是一个死灵么，跩什么跩。”
歌莉德不屑地说。
但正沉浸在豪言壮语中的海盗船长显然没有听到她的讽刺，依然手舞足蹈地向凯恩斯炫耀自己的船是如何如何厉害，而作为这艘船的船长，他曾与‘安杰丽卡复仇女神号’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冒险。
这仿佛漫无止境的吹嘘直到上船检查的大副回来为止。
“所以说，你什么时候把船交给我？”
大副板着脸——其实也没有其他表情——对得意洋洋的船长说。
海盗船长顿时心虚的弓起了腰。
“这个，这个……年轻人啊，不要心急嘛！”虽然没了眼睛，但他眼窟窿里一晃一晃的魂火却更清楚的表现出了他的言不由衷。
大副二话不说就掏出了短剑，在船长眼前晃悠。
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好在这时带着羊骨面具的薇薇安走了过来，询问船体的受损情况。
“我刚检查了一遍，”大副一本正经的说，“她没有受太大的伤，但需要休息。”
“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这个……”大副低头想了想，“昨天水手们在岛上找到了一些不错的树，很适合修补船体。加急赶工的话，明天就可以出发。”
“嗯，很好。”
薇薇安点了点头，便让大副带着所有水手一起去岛上收集适合的木材，尽快将“安杰丽卡复仇女神号”修复好。
“那我呢？”
见自己的手下都有了事情做，不甘寂寞的海盗船长指了指自己。
“唔……”薇薇安沉吟。
“你就别为难主人了，船长大人。”还未走的大副冷声说，“请别给我们拖后腿，一边玩泥巴去。”
“什么！我堂堂船长，难道连搬木头之类的事情都不能做么！”
海盗船长愤愤不已。
“请您有点自知之明。”
“哈？你什么意思！”
“您还不明白么？”大副用一种怜悯的语气说，“请用您那长满水草的脑袋好好想一想，除了捣乱，您还会什么？不多，哪怕一件也行。”
“可恶……”
海盗船长一愣，随即恶狠狠地说：“我竟无法反驳……”
“所以，认清事实，把船交给我吧。”
“唯独这个，我绝不同意！”
“……那就去死吧，废物。”大副磨了磨牙齿，又悄悄掏出了短剑。
“可我已经死了……啊啊啊，你个混蛋干什么啊！要死了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被一剑捅进心口的海盗船长哇哇大叫。
嗯……熟悉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