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务

“今日招你过来,是有一件机密任务需要你去处理。”

大殿之上,赫特主祭缓缓开口。

弗雷西亚单膝跪在下面,静静听着。

“数个月前,一支来自瓦兰迪亚的贵族车队在亚米拉尔附近失踪,因为其中一人身份特殊,亚米拉尔当地的神庙派出了数支小队进行搜索,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黄昏森林中的白城。”

“之后会有人将目标的画像交给你,你的任务就是潜入白城,找出目标人物,并保护她安全回到希恩。”

赫特主祭顿了顿,继续说道。

“明白了么?”

“是。”弗雷西亚低声回应。

“既然明白,那你就……”

赫特主祭挥了挥手,正打算让弗雷西亚退下,站在圣座另一边的托德主祭开口了:“白城里势力错综复杂,我认为应该派一支精锐小队,协助弗雷西亚完成此次任务。”

托德主祭无视了赫特主祭难看的脸,恭谨地对朝圣座上的人进言。

然而圣座上的人只是单手拖着腮,没有任何表态。

见此,赫特主祭心中稍安,冷笑着挤兑托德:“托德阁下,我觉得现在不是搞个人感情的时候。既然是秘密任务,当然人越少越好,若是要动用精锐小队,又何须劳驾弗雷西亚小姐?”

他脸上的赘肉抖了抖,又皮笑肉不笑的对殿下跪着的弗雷西亚说:

“弗雷西亚小姐认为如何?”

这句话虽然看上去是询问弗雷西亚的意见,可语气中的威胁却是清晰露骨的。

弗雷西亚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赫特主祭对自己的恶意,也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自从她成为了希恩城的圣武士后,这位赫特主祭便对她没有好脸色,各种暗地里下辫子的卑劣手段也是层出不穷,见怪不怪了。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身份。

——灾祸之子。

而她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用看轻蔑而嫌恶的眼神盯着她的赫特主祭,正是当年代表着诸神的意志、前往萨洛克要求奥德赛斯王交出她的那位祭司。

仇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

当年这位祭司可是在萨洛克吃了不少苦头。

想到这里,弗雷西亚无声地勾起嘴角,对殿上两位主祭的争论视而不见,好像不关自己的事一样。

事实上,的确也不关她什么事。

她的工作只是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而已,在这里,她没有任何能够左右自己命运的话语权。

毕竟,即使成为了一位“荣耀”的圣武士,也改变不了她身为阶下囚的事实。

她可从没听说过阶下囚还有选择权的。

“赫特阁下多虑了,神庙的战士们都经过了严苛专业的训练,完成潜入任务绰绰有余,更何况只有十人,哪有打草惊蛇一说?”

“呵呵,托德阁下训练的战士我当然信任,但此事兹事体大,需谨慎处理,我想以弗雷西亚的能力已经足够,又何必多增添风险?”

大殿上,两人唇相舌战。赫特主祭面容阴狠,双眼如毒蛇般渗人,而另一边的托德则表情肃穆,一板一眼的从作战角度称述着自己方案的合理性。

“我看,就按照赫特主祭所说的办吧?”

许久之后,圣座上的那人开口了。

一锤定音。

无论赫特主祭和托德主祭刚才争辩的有多火热,当位于那圣座上的人开口后,一切都有了答案——哪怕只是一个疑问句。获得胜利的赫特主祭神采飞扬,瞥向托德主祭的眼神中充满讥讽了和得意,似是在说对方不识时务,连这么明显的局势都看不懂。

要知道,弗雷西亚不仅是一个阶下囚,还是神谕中的灾祸之子,就算圣女陛下曾提拔她成为圣武士那又怎样?那不过是圣女陛下的仁慈罢了,若是这样就认为圣女陛下对这个小贱种另眼相看,那才真是失了智!

赫特主祭在心中大摇其头,感叹托德也不过只是一个没有眼力的武夫罢了。

他这时倒是浑然忘了当初圣女陛下破格提拔弗雷西亚成为圣武士时,他在背地里是如何辱骂圣女陛下有眼无珠了。

相对于赫特主祭的得意,被圣女陛下否定了建议的托德主祭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看来各位都没什么意见。”

圣座上的人托着腮,扫了两边的人,末了对殿下的弗雷西亚扬起下巴。

“那么,你就先退下吧。”

“是。”

弗雷西亚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圣座上的那人。

纯白的长发,仿佛极地的风雪般无暇,繁复精致的法袍套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显得圣洁而高贵。那人有着一对狭长的凤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弗雷蒂亚,却没有半点人类的感情。当弗雷蒂亚站起身,和她四目相对时,她朱红的嘴唇微启,金黄的眸子里流光四溢。

仿佛浩渺的宇宙,又仿佛炸裂的星辰。

——爱兰奎尔·莎莉,活跃于千年前的黑暗时代,是圣城希恩的创建者,同时,也是如今这座城市实质上的掌控者。

活着的传奇。

从万神殿出来,弗雷西亚吐出一口气,仰头看着头顶上的【玛雅兰多】。淡紫色的月华倒映在她的眼中,一时之间,她有些出神了。

再次深吸了几口气,她终于按下了躁动的心。

明天就要启程了。

本来还想找凯恩斯询问关于白城的事,但现在却有些意兴阑珊。说到底,她对这里没有归属感,也不知自己能去何方,赫特主祭之所以敢让她一个人去执行秘密任务而不担心她逃跑,就是看清了这点。

这个世界很大,只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并不是很在乎赫特主祭对自己的算计,想来不过就那么几点,这些卑劣的阴招她经历的还不够多么?要么生,要么死,如此而已。

以前她拼命地求生,只是要证明自己即使一无所有,也可以骄傲的活着。她想,自己或许是存着某种给对方好看的想法。

给谁好看呢?

诸神、神王诺尔瑞尔、黄金之王奥德赛斯……

只是逐年下来,这种报复般的念头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越来越低,甚至近些年,她都快忘记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了。

谁会在意呢?

骄傲如诸神,怎么会将自己这个凡人放在眼里?伟大如奥德赛斯,自己也不过是他众多子女中的一个而已。

弗雷西亚有时都会怀疑,当年的奥德赛斯王一开始违抗了诸神的意志,到底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还是骄傲不下于神明的他早就对高高在上的诸神看不顺眼。

这个念头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迹可循的。在她已经模糊的童年记忆中,从来没在萨洛克的王都里见过任何一座神庙,这也是为什么当时诸神会指派远在万里之外的赫特前往萨洛克的原因。

萨洛克没有圣白山诸神的神庙,至少弗雷西亚的记忆中没有。

关于这次任务,赫特主祭肯定谋划了什么,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很清楚,一个不小心,自己恐怕就会客死异乡。

客死异乡……

可又有哪里不是异乡?

“不要太过分啊……”她垂下眼帘。

她不怕死,也早已没了求生的意志。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想像个小丑一样,被人随意的操弄生命,到最后只是别人胸前炫耀的勋章。

想到这里,弗雷西亚忽然改变了注意,决定向凯恩斯问问关于白城的事情。

不过正当她准备去找凯恩斯的时候,昏暗的街道上,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倚靠在商店街的一堵墙上,遥遥向她挥手。

“哟。”那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轻松,又有些怨怼。

“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庄园里。”

“我不是说了要去喝酒么?”

“这条街上可没有酒馆。”

“是啊,所以我迷路了。”凯恩斯走到弗雷西亚跟前,很自然的朝她抬起了手。

弗雷西亚头一偏,避开了那只手。

“再动手动脚,我给你剁下来。”她虚眯着眼睛,语带威胁地说。

“这么狠的?”

凯恩斯睁大眼睛看着她。

“当然不是。”

“我就说嘛……”凯恩斯笑着,装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人随意踩死一株碍眼的杂草,是算不上‘狠’的。”

凯恩斯的脸瞬间垮下来,可怜兮兮地说:“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不堪?一颗杂草?”

“请不要侮辱杂草,谢谢。”

弗雷西亚翻了个白眼。

两人相互打趣,很快就到了弗雷西亚租住的小屋。掏出钥匙打开门,在凯恩斯想要进去的同时,她用手摁在了门边上,斜眼盯着对方。

“怎么,被我帅气的外表迷住了?”凯恩斯撩了撩头发。

“你可以滚了。”

弗雷西亚不客气的呛了对方一声。

“过河拆桥也不带这样的吧!”凯恩斯不服,叉腰说,“我陪你了这么长时间,好歹让我进去喝口水吧?”

“我家只有酒。”

“正好,我正想喝酒。”

“也行,”弗雷西亚摊开一只手,“给钱。”

“哈?”

“行了,别胡搅蛮缠,我要休息了。”弗雷西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

关于白城的事她刚才就问过凯恩斯了,除了失踪的亚米拉尔圣武士小队,其他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既然如此,也没留对方的必要了。

面对凯恩斯幽怨的小眼神,弗雷西亚转身进屋,啪的一声将门关上。

一夜无眠。

清晨,天还未亮,顶着一双黑眼圈的弗雷西亚穿戴整齐,将一把大剑别在背后,推门走了出去。

“……”

她握着门把的手僵硬着,好半天才克制住抽出大剑砍过去的欲望。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半晌,她才青着脸,咬牙切齿的说。

在她家门外,凯恩斯同样盯着一对熊猫眼,直勾勾的盯着她。

不用想,这白痴肯定在外面守了一夜。

“嘿嘿,这都被你发现了。”凯恩斯从对面人家的花台上跳下来,嬉皮笑脸的走到弗雷西亚跟前。

“我觉得我应该通知纠察队。”

“为什么?”凯恩斯好奇的问。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死变态。”

“哪里哪里!”

“滚!”

盛怒的弗雷西亚一脚将对方踹到在地上。

“哎哟!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暴力!”凯恩斯惨叫一声,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我告诉你,你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关你屁事。”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让人恶心的事,弗雷西亚的脸陡然阴沉下来。

二、不朽圣女

意识到弗雷西亚是真的生气了,凯恩斯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重重的叹了一声。

“拿着,我昨天忘记交给你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弗雷西亚,郑重的说。

“万事小心。”

弗雷西亚接过那东西一看,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圣十字。

“你知道的,我最爱睡懒觉了,你又总喜欢突然玩消失,这不,我就在这等着你么?”

凯恩斯饶了饶头。

弗雷西亚捏着手中的圣十字,心情复杂。

“好了,就这样吧,我还得回去睡觉呢,就不送你了。”凯恩斯打了个哈欠,转身就走。

“凯恩斯……”

弗雷西亚捏着圣十字的指节发白。

听到声音的凯恩斯转过头看,揶揄的说:“喂喂喂,你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啊?虽然我知道你很感动,也不要这么露骨嘛!我可是会骄傲的。”

“呼……”弗雷西亚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对目光闪烁的凯恩斯说,“谢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凯恩斯的笑容再次僵住。

“呵……是朋友的话,就给我活着回来。”

“嗯,一定会的。”

弗雷西亚点头。

这次她没有阻止凯恩斯离开。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她只能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声抱歉。

她不配拥有爱情。

同样也不配拥有朋友。

出了城,一个和她相识的圣武士正牵着一匹马等着她。弗雷西亚过去打了声招呼,从对方手中接过了缰绳。

“这是托德主祭交给你的,这次任务……你多加小心,不要辜负了托德主祭对你的期待。”

那人将一袋钱币交到她手中。

“嗯。”

点点头,随意将钱袋别在腰间,弗雷西亚翻身上马,毫不留恋地挥动了马鞭。

晨光中,孤独的骑士一骑绝尘,将身后的城市远远地甩在了地平线外。足足跑了一个上午,当天空中央的【艾斯塔】完全睁开时,她停下来,牵着喘着粗气的骏马走到路边的小树林中,准备休息一下。

从挂在马上的行囊中取了一些干粮和水,她掰开面饼,给马儿喂了一口,随后拍了拍马的脖子,让它自己去吃草。

得得得得得——

没过一会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她坐在树荫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面饼。

一双秀气的靴子出现在她眼底下。

“你怎么不来找我?”

“太麻烦。”她咬了一口面饼。

“这有什么麻烦的?”随着一缕沁鼻的清香,来人坐在了她身旁,“好吃么?给我尝尝。”

弗雷西亚正要给她掰一块,那人就探过头来,一口咬在了面饼上。

咔擦咔擦——

仓鼠一样的咀嚼声。

“不好吃。”爱兰奎尔皱起好看的眉毛。

“我又没让你吃。”

弗雷西亚一边说着,一边拍掉了身上的饼渣——这家伙不仅一点都不客气,还漏嘴!

“你昨晚为什么没来找我?”爱兰奎尔拿起水壶喝了一口,又问,“我明明都给你那么明显的暗示了。”

“是啊,我都怀疑那俩人发现了。”

弗雷西亚撇了撇嘴。

“咦,居然明显到这种程度么?”爱兰奎尔瞪大了眼睛。

“逗你的。”

“什么嘛,吓我一跳。”爱兰奎尔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我还在想怎么把那两人灭口了呢。”

“你认真的?”

“认真的呀。”爱兰奎尔眨巴眨巴眼睛。

“那两人是你手下吧,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两个主祭可不容易。”弗雷西亚下意识的说。

“为什么要神不知鬼不觉?”

“呃?”

“两个主祭而已,”圣女陛下抹了抹嘴角的水渍,轻笑着说,“我就是当面砍了他们脑袋也没人会说什么。”

“他们在圣城的势力可不小,贸然杀了他们怕是不好收拾。”

“那有什么,我到时候就说他们私通异教徒,谁敢反抗就一起杀了。”被称之为圣女的少女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一点都没把她口中的人命放在心上。

“你认真的么?”

弗雷西亚眼角一抽。

“噗——”爱兰奎尔捂嘴笑了起来,“逗你的。”

这家伙……

还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占啊。

“不过真是意外,”爱兰奎尔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对弗雷蒂亚说,“我本以为你只是和赫特有仇呢。”

“哦?”

弗雷西亚眉毛一挑。

“托德那家伙不是挺照顾你的么,这次甚至在‘圣女’面前帮助你呢。刚才我说要杀那两人,你连一丝一毫的担忧都没有,要是托德知道了,不知得有多伤心。”

爱兰奎尔语带调侃。

显然她自己都不信这些话。

“何必明知故问。”弗雷西亚不咸不淡的回怼了一句。

托德会伤心?

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弗雷西亚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但也不认为自己是傻瓜。堂堂万神殿主祭,整个希恩城乃至所有圣白山系神庙里地位仅次于圣女的四席之一,这样的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圣武士?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有污点的阶下囚。

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关怀,她和托德非亲非故,也没什么狗血的相见恨晚,她很清楚,托德之所以特意关照自己,是因为圣女的关系。

五年前,圣女爱兰奎尔破格提拔自己为圣武士。

这就是一个信号。

赫特那个只会拍须溜马的蠢货暂且不提,只要是明眼人,都会猜测这一举动背后的目的。不过自那以后,爱兰奎尔明面上再也没注意过弗雷西亚,就像是忘记了这个人一样,即使偶有有心人在她面前提及,她也只是淡淡地说:

“哦,那个人啊……她现在这么样?”

滴水不漏的回答,让人无法摸清她的真实想法。也是因此,希恩城内各怀心思的家伙只能按兵不动,生怕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

而托德明显是比较聪明那个,既不过分关注弗雷西亚,也不刻意打压,只是恰到好处的给她提供一些便利,就如同对待所有圣武士一样。

当然,这也是得益于他司掌万神殿圣武士的职位便利。

或许对其他人来说这无可厚非,毕竟托德没有耍什么阴谋诡计,大家只不过是互利互惠,各取所需。

但弗雷西亚并不这么想。

她对圣城内部的权力斗争没有兴趣,也不认为自己真能帮到对方什么。对于托德的示好,她每次都冷漠以对,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显然,她低估了这些大人物的脸皮厚度。

这也让她觉得厌烦。

若爱兰奎尔什么时候发了疯,真的干掉了赫特和托德,她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担忧?

光是看弗雷西亚的表情,爱兰奎尔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她将弗雷西亚的面饼掰下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我不希望你和那些人牵扯过深。”

说完,她艰难地咀嚼了几口面饼,就着水咽下肚子。

“真难吃。”

她皱着秀气的鼻子。

“说了没让你吃。”弗雷西亚白了对方一眼。

“嘻嘻。”

圣女陛下像小女孩似的吐了吐舌头。

弗雷西亚瞥了她一眼。

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也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关怀。

赫特和托德对她的态度她都能理解,但是眼前这位圣女呢?这位诸神在人间的代行者、全体圣白山信徒的精神领袖、被称之为“不朽圣女”的传奇人物,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自己呢?

这一切是出自于她自身的意志,还是代表着她背后那位更加崇高的存在呢?

所有人都知道,圣女爱兰奎尔的主神是智慧与战争女神——

密斯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