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如果在遭遇车祸、枪击、溺水之后,你还有幸苏醒过来的话,你会觉得自己身处何方?

无神论者会这么回答:

“先后遭遇车祸、枪击、溺水,正常人怎么可能还醒得过来?”

有神论者会这么回答:

“神会根据此人生前的所作所为,来决定他是升上天堂,还是投入地狱。”

两者之间看似有着巨大的分歧,但依然有一个共同点——

以当事人的死亡作为回答的前提。

那么,人死后究竟会去哪里呢?

这个话题的答案,千百年以来,也一向都是众说纷纭。

然而,对于易天枢而言,又似乎显得太过遥远。

虽然说经过两次宁恩战争洗礼后,世界人口从原先的60亿下降到20亿,但相对应的,由于人类与宁恩之间竞争越趋激烈,科学技术被迫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进行发展。

拜此所赐,医学水平的进步亦随之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简单来说,在排除战乱、饥荒、天灾这类不可抗拒力因素后,只要不是晚期恶性肿瘤或说遭遇常人无法想象的严重意外,普通人要活个七、八十岁,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虽如此,这也仅仅是“一般论”而已,并不代表易天枢对死神的镰刀有多么锋利一无所知。

恰恰相反,以他这个年龄段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但单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次数,恐怕已经多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可以说他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要说他对死亡本身没有一点看法,肯定是掩耳盗铃。

但为什么没对这个问题加以深究——

“人死了……会去哪里?”

仔细想想,当初会在母亲秦海铃的葬礼上问这种问题,多半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少爷……怎么突然间提起这种问题呢?”

易天枢也很清楚地记得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秦羽遥脸上的神情冻住了。

尽管努力想要挤出一丝安慰性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如纸般惨白的脸色。

如果没猜错的话,秦羽遥当时一定是以为在生母猝然离世后,哀莫大于心死的自己产生了自寻短见的念头。

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自己,在耳边不断重复着:

“没关系的,少爷……有我在……只要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少爷比我先死的……”

她就这么一直抱住自己,生怕一放手,自己就会消失不见。

在母亲逝世后的好一段时间里,家里的枪支、刀具、有毒物品……凡是有可能对生命造成威胁的器具都被秦羽遥给不知道藏在哪里去了。

这种过度关爱固然是令人啼笑皆非,但要易天枢付之一笑……他却做不到。

他能做的,只有——

“羽姐……我不会自杀的啦。”

结果,这句平平无奇的自我澄清,却让秦羽遥一下子扑到少年的怀中哭了足足一个小时……

她一边捶打着易天枢,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地厉声大骂道:

“少爷是笨蛋……少爷是大笨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啊……担心死人家了……”

不想再看到她露出难受的表情。

不想再看到她为自己流一滴眼泪。

或许……当初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所以才会选择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将这个问题尘封起来吧。

时隔多年,没想到自己却食言了……更没想到还有旧事重提的机会。

与每个星期都会抽出特定一天时间去教会做礼拜告解的秦羽遥不同,易天枢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类似“天堂”、“地狱”这些宗教知识也几乎全部来自平常与秦羽遥之间的闲聊,顶多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不会特地放在心上。

但面对如今摆在眼前的光景……要他继续在“天堂、地狱什么的,不过是前人杜撰出来的东西”这个观点上坚持己见,又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第一印象是……纯白而富有清洁感的房间吗?

要说这里是天堂的话……总感觉是不是简陋了一点?

虽然易天枢本人更倾向于“地狱”。

没错。

把青梅竹马弄得痛哭流涕的家伙,统统都得下地狱才对!

虽然在内心如此戏言,但要说这里是地狱的话,倒是与易天枢印象中的“地狱”有着……嗯,就算是奉承的说法,也不能说彼此之间的差距很小啊。

至少,易天枢还没见过哪个地狱会给罪人准备干净整洁、通风透气、采光良好的单间,更不要说给重伤者提供绷带包扎这种医疗服务了。

“所以说……是炼狱吗?”

虽有罪过,但犯人仍有机会忏悔罪行,改过自新,从而获得前往天堂的门票。

即便如此……该怎么说好呢,稍微有点小失望?

这种感觉就像是难得拿到网络论坛盛传“本世纪最恐怖的鬼屋,连海军陆战队员都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门票,一路走下来,发现也不过如此。

既没有见到青面獠牙的恶鬼,也没与鲜血淋漓的刑具来个亲密接触,就连传统印象中的“熔岩火海”都未能目睹得到。

还是说……炼狱人满为患,不得不采取排队等号这种方式审判犯人?

这自由度也未免高得有些离谱了喂……

要是觉得上述内容太过烧钱的话,手铐、脚镣什么的准备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钱吧?

环顾四周,牢房也不见得有多么坚不可摧。

好吧……

房门都只是虚掩着。

狱卒有多么粗心大意,可想而知。

能不能逃出生天,还不好说,但要离开这个房间,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才对。

然而,当易天枢真正活动身体时,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使不上力气啊……”

如果说无力感对身体而言是一种保护性机制的话,那么易天枢的浑身上下如今毫无疑问是在拼命拒绝大脑发出“离开床铺”的指令。

即便如此——

“嘿……听说术后早下地活动有助于伤口恢复来着?”

易天枢并没有放弃离开房间的打算。

倒不是出于“你不让我出去,我就偏要出去”这种叛逆儿童心理,纯粹是觉得继续这么在床上躺下去不是办法。

话虽如此——

“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可真够响亮的……”

仅仅是下地行走而已,四肢关节却已经像是许久没上润滑油的门轴一样响个不停。

自己在这张床上昏睡了多久,易天枢不得而知,但能肯定的是,时间绝不算短。

遍及全身的酸软感,都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真正令易天枢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明明是遍体鳞伤,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当然,不排除这是止痛药的效果。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料事如神,特意在床边放了一根拄杖,为他节省了不少功夫。

果然没看错。

房门的确是虚掩着。

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来到了走廊上。

扫了一眼四周的装潢后,易天枢觉得自己可以收回前面的悲观结论了——

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更不是什么炼狱……而是人间。

当然,也有更精确的回答是——

好比说,自己如今身处的地方……其实是某所教堂。

能一眼认出这种充满宗教气息的装潢风格,还得感谢时不时与秦羽遥一起去教会作礼拜的经历。

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这条走廊的长度对于一个大病初愈、行动不便的患者来说不大友好……

然而,此刻在易天枢耳边响起的,却是比这条走廊更不友好的争吵声。

有争吵,就意味着冲突。

有冲突,就意味着敌意。

以这种老弱病残的姿态迎敌,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可一味的东躲西藏,除了拖延时间以外,也不见得会有其他作用。

因此——

“还是先收集一点情报好了……”

无论身处怎么样恶劣的战局,知己知彼永远是第一步。

只是说——

“咦?这声音……听起来怎么好像很耳熟的样子?”

下意识地探头观望,试图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结果……却令易天枢大跌眼镜——

岂止是嗓音似曾相识,映入视野当中的,就有自己认识的人。

浑身依旧散发着小太妹气息的赤穗美星;

自称“莎夏”、行动干练的蒙面少女;

至于另外两位修女打扮的年轻女子,一高一矮……如果没猜错的话,其中一人就是美星口中“早先在安全区修道院出家为尼的姐姐”吧?

换而言之,自己是已经安全区了吗……

看来是时候整理一下记忆了。

在与赤穗美星、雾岛琉璃告别后,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无人区”——没问题。

为夺取补给品,自己通过乔装打扮混入敌军的基地——没问题。

结果,不慎闯进自称“米娅·亚当斯”的女性恐怖分子的房间中,还被对方逮个现行——没问题。

米娅·亚当斯试图蛊惑自己加入救世军,却遭到自己的严词拒绝,双方一下子打得不可开交——没问题。

自己侥幸从米娅·亚当斯的手中逃脱,某个形似“迈克尔·麦克斯”的巨人却对自己穷追不舍——没问题。

最终,米娅·亚当斯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所乘坐的越野车受到敌方重机枪扫射失控,而自己也不幸中弹,坠入河中——也没问题。

可是……被卷入汹涌河水之中的自己却成功获救了。

为什么能获救?

通过怎么样的方式获救?

又是谁救了自己一命?

这段最重要的记忆却就此戛然而止。

就像是被剪去关键剧情的电影一样令人唏嘘不已。

这,才是问题所在。

可比起静下心来运转思考回路了解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显然,如何化解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才是更重要的问题吧?

易天枢很希望是自己的错觉,但看她们四个人的样子……似乎是没打算和平相处。

即便心怀“love &peace”,他也能明白像是这种情况,要是由自己这个外人出面干涉,无异于火上加油。

从莎夏的发言,就能明白这点——

“当初‘约法三章’的时候,巴萨耶夫只是不允许我们收容男性,但并没有明说不能收容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女学生吧?”

尽管话题主角正是雾岛琉璃……

坦白说,按照初次见面的印象,莎夏的个性应该是更加不近人情一点才对,但就是看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她居然会为雾岛琉璃这个素未谋面的女生说话,这点倒是易天枢不曾预料到的。

虽说口吻、语调都跟第一次跟她见面时没有多大的改变。

但这一回……字里行间散发出的火药味显然要浓重得多。

尽管如此,在气势上,个子矮小的修女却不甘示弱。

“你这不是钻空子吗?要是被巴萨耶夫发现我们窝藏他的敌人,这可不是一句‘十分抱歉’就能解决的事情!”

“但事实上,自从我们与巴萨耶夫‘约法三章’以来,他也并没有派人过来逐一排查,究竟才是他的敌人,谁不是他的敌人,不是吗?”

“没发生过,不代表不会发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白吗?”

“如果按照您这种‘极端论’说法,我们与光复运动之间的‘约法三章’也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敌人’是一个相当广泛的概念,到底怎么样才能算是光复运动的敌人,至今为止,巴萨耶夫本人都没给出一个具体的解释,全凭我们自己琢磨……要是哪天他突然说‘凡是曾与光复运动有过冲突的,都是他的敌人’,我们该怎么办?疯狗帮现在也是光复运动的一员吧?要是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勒索我们,向我们要人要粮,给还是不给?给了,以我们目前的粮食储备量,我们之中肯定会有人被活活饿死;不给,就等于向光复运动宣战……两者之间的区别,无非是‘等死’和‘送死’,要真是走到这一步,敢问马尔达修女您有何高见?”

“只、只要我们不要破坏规矩,疯狗帮就没理由对我们下手了,不是吗?况且,自从我们跟巴萨耶夫‘约法三章’之后,疯狗帮不是再也没出现了吗?但是,如果被巴萨耶夫发现我们破坏规矩的话……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那么,对‘已经丧失行动力的圣瓦尔基里学园女性学生’伸出援手,也并没有触犯规矩吧?”

“你、你这是诡辩!”

“我只是在按照您的观点进行合理推论罢了。”

“你——”

论嘴皮子功夫,这个名叫“马尔达”的小修女明显不是莎夏的对手。

但在忍耐力上,倒是可圈可点。

明明都快被气得翻白眼了,碍于身份,还不得不摆出“我这不是跟你顶嘴,我是跟你讲道理”的架子……真是辛苦她了。

“好,姑且算你说得有道理好了,但是那个男的……总不可能让他继续在安全区呆下去吧?”

意识到话题主角突然从雾岛琉璃转变为自己,易天枢就不可能再一笑而过了。

必须承认,这句话听起来是有点让人心里不大好受。

可将心比心,要是站在马尔达的立场上,自己又能有多少选择呢?

即便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说这句话的动机,也无非是出于“自我保护”这种心理罢了,根本不能算是罪过。

但就可观结果而言,得到保护的,却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哪怕是身处安全区内的一草一木,都能避免战火的波及。

对易天枢来说,这就够了。

虽然说他现在是连站都站不稳,遭到被放逐的话……就算拿出乐观主义者的精神,顶多是将“肯定是是死路一条”换成“多半是死路一条”而已。

但易天枢也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悠哉游哉地在脑内玩文字游戏,显然是各位修女大发慈悲的结果。

彼此无亲无故,人家愿意救自己一命,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若是还这么不识趣,继续提出更多在此之上的“不情之请”,就是自己的不是了。

更何况,倘若要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葬送整个安全区的话……

要是一命呜呼,顶多就是“死不瞑目”;

要是苟活下来,易天枢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指望睡一个好觉。

然而——

“你这句话是几个意思?!”

赤穗美星却赶在当事人登场之前表明己方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