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形势稍微稳定一点后,我会跟艾芙琳坦白的……”

少年做出了抉择。

无需多言,紧紧握住青梅竹马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为我做得够多了,接下来就让我来保护你吧——我一定会让大家活着离开这里的,然后在圣诞节那天,又像上一年一样,我、你和艾芙琳组成笨蛋乐队大闹一场。”

话虽如此,彼此都很清楚……三人在一起的日子,在少年做出抉择的一瞬间,就已然一去不复还。

咯吱。

房门晃动了一下。

原以为是外面的风雪灌了进来,门却一下子打开了。

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笑颜可掬的少女,正是艾芙琳。

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她到底听了多少,一见两人变得如此亲密,艾芙琳怒气冲冲地将特洛伊拽了起来。

本来还以为这种暧昧关系能隐瞒多一段时间,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于人前……不,光是背着好朋友干出这种事来,就已经是不可饶恕了吧?

理亏的明明是自己这边,却满脑子考虑要如何为自己的罪过开脱,甚至产生“接下来只要配合特洛伊的行动说不定真的就能骗过自己挚友的双眼”这种想法……

原本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内部就由于日趋激烈的战事而频发矛盾,如今实力立于学园顶点的三人要是再因为什么个人感情问题而内讧不休的话,只会让所剩无几的战力变得更加贫弱不堪。

当务之急必然是向艾芙琳坦白一切。

可是——

“……”

话都到嘴边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因为……自己已经背叛了艾芙琳,不是吗?

面对青梅竹马过分的索求,明明只要严词拒绝就好了。

况且,特洛伊从来都不是那种一意孤行的家伙。

只要自己对他说“不”的话,他肯定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自己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才是给他留下幻想余地的“元凶”……还是说,从很久之前开始,自己就已经对他抱有青梅竹马以上的情感?不过是碍于艾芙琳的捷足先登而不敢承认,为逃避现实才不得不将所有感情埋藏在内心深处。

然而……战争带来的疲乏、不安与惶恐,却在无形之间令这重封印减弱了。

面对喷薄而出的“真心”……所以才会犯下不可原谅的“罪孽”吧?

事到如今,就连抬头与挚友对视的勇气都不复存在,唯恐她会从自己的双眸中看出什么端倪。

结果,背信弃义的痛苦、后悔莫及的酸楚相互交织,化为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冲垮了眼眸的堤坝。

豆大的泪水就这样滴落在病榻上,化为一朵朵水渍。

见状,艾芙琳更加怒不可遏。

“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我明明就是要你来帮米娅换一下绷带而已!你的动作就不能温柔一点吗?这都把人给弄哭了……早知道我就应该让你到一边凉快去,真是越帮越忙……”

似乎是因为一进门正好看到满桌的纱布与消毒剂的关系,艾芙琳才误将好友的痛哭流涕归咎到笨拙的少年身上。

特洛伊则回以充满无辜意味的微笑。

“怪我咯?”

态度之自然,不免令米娅感到错愕。

这个笑容,简直就像是在说之前彼此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做到这种份上……显然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所以——

“不……不关他事啦,是我太不争气了……居然在战斗中犯下那种低级错误。”

只能这么回答了。

即便明知这么做会带来怎样毁灭性的后果,却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埃德蒙顿还需要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

三人当然不能就此分道扬镳。

特洛伊·亚当斯已经为了这场“豪赌”押上了他的所有,投出了“骰子”,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呢?

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埃德蒙顿这一百多万条人命能够继续活下去。

尽管听起来荒诞不经,又或者说在旁人眼中,这根本就是在为自己开脱而已,但大义的名分……至少会让米娅好受一点。

“话说回来……刚才我在门外好像听到你们说起上一年的事情了呢。”

但艾芙琳这个试探气息十足的问题,又再次让米娅陷入张皇失措的泥潭中。

这一回,特洛伊赶在她之前接过了话茬:

“其实就是无意中聊起去年我们三个人在学园圣诞晚会上大闹一通的事罢了……事后莎拉还指着我的鼻子说,要不是有艾芙琳你这个圣瓦尔基里小姐助阵,我那个一塌糊涂的贝斯恐怕早就露陷了。”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去年的贝斯确实有点惨不忍睹呢……”

“吵、吵死人了!你也不想想看我到底练习了多久……拜托,对于一个刚接触贝斯一个月都不到的菜鸟来说,能有那种程度已经算很了不起了好吗?”

反而是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特洛伊非要脸红脖子粗地跟艾芙琳好好理论一番。

“再说啊,圣诞晚会之后,我可是专门学了贝斯好一段时间的!你等着吧,如果今年还有机会登台表演的话,绝对会叫你们两个刮目相看的!”

“就是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机会过上那样的圣诞节……”

随着战事的拖延,特洛伊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样悲观的发言了。

事到如今,他能够做的,仅仅是拍一拍艾芙琳的肩膀,以求给她个安心。

“一定有机会的——所以我们才要更加努力地保护这座城市,直至援军到来。”

然而艾芙琳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予以回应,只是一声不吭地抱起双臂,埋下脑袋,良久之后,才支支吾吾地道出了真正想说的话:

“那个,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们讲。”

她是在犹豫。

即使没把这句话说出口,飘忽不定的视线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反观特洛伊也像是隐隐预料到艾芙琳接下来想说什么似的,原本温和的脸庞骤然紧绷起来。

“有话直说就是了。”

“特洛伊,我希望……你以后尽量不要在大家面前提起保护城市之类的口号。”

“为什么。”

并非疑问,而是质问。

少年这般的冰冷态度,令艾芙琳愣了一下,呆呆地望向特洛伊。

仿佛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正在与她交往的男友,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在米娅的记忆中,特洛伊不曾用这种态度对待艾芙琳,艾芙琳会感到难以置信,也是人之常情。

“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学生伤亡很重,大家士气都很低落,在这种情况,你还强求自顾不暇的大家为素不相识的平民无私奉献……这不是在强人所难吗?”

“这本来就是树不子从出生一刻起就必须肩负起来的‘责任’吧?试问在此之前,整个世界在我们身上投了多少资源,我们所享受的待遇不正是为今天做准备吗?现在一要大家流血流泪,就千百个不愿意——光想着‘国家能为你做什么’,却不好好想想‘自己能为国家做什么’,我只能说有这种想法的人,他们选择踏进奥斯汀圣瓦尔基里学园的大门,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但……也必须考虑到学生们的情绪,不是吗?再这么下去,大家会撑不住的,到时候我怕他们——”

“部队哗变也好,临阵脱逃也罢,无论是谁,一旦做出这种行为,他就不再是圣瓦尔基里学园的一员,届时只要按军法处理就好了。”

明明是事关生死的抉择,特洛伊说话的语气却像是在上学路上和朋友聊起自己今天早餐吃什么牌子的培根一样轻描淡写……残忍得叫艾芙琳浑身发抖。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反正这种时候就应该由我这个学生会会长来扮黑脸,在他们面前树立起一个可以一起同仇敌忾的敌人,总比放任他们自行溃散要强吧?”

“话是这么说——”

“我也明白你想说什么……对于战况的误判、前线部队的惨败、撤退工作的迟滞,共同造成了如今的僵局……虽然我们是树不子,却也没办法回到过去改变历史,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完成上级托付的任务,我知道这个说法有多么无可奈何、又有多么蛮不讲理,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有这个时间抱怨,还不如把精力放在研究‘如何才能歼灭更多的宁恩’这个问题上来得有意义,不是吗?”

尽管心有不甘,但少年无懈可击的正论却足以令人哑口无言。

“所以,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明白了吗,艾芙琳·加菲尔德同学。”

就连原本应该亲密无间的情侣之间说话都充满火药味……特洛伊与底下学生的关系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时至今日,站在特洛伊这边的人越来越少,要是艾芙琳这个在学园中有众多支持者的学生会成员都被他给逼走的话,接下来特洛伊就真的只能孤军奋战了。

所以——

“……如果莎拉还在,她是绝对不想看到你们两个吵架的。”

可以的话,米娅也不想消费逝者,但就这么放任特洛伊和艾芙琳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吵下去,两人之间的“裂痕”只会越来越大。

而且,特洛伊如此执着的理由,米娅也明白。

莎拉所坚守的城市没能逃离被毁灭的命运——休斯顿圣瓦尔基里学园溃败,数十万居民惨遭屠戮,就连城市本身也化为了“历史”。

仅凭成功突围的零星守军的片面之词,也能了解到那是怎样的地狱。

无法想像在那个尸横片野的“血池地狱”中,背水一战的莎拉等人迎来了怎样凄惨的结局……不,与其说是“无法想像”,还不如说是“不愿去想象”。

正是为避免悲剧重演,特洛伊才选择投出了“骰子”。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的计划功亏一篑。

“再说啊,艾芙琳好歹是你的女朋友啊!对女朋友说话怎么可以这么凶!”

听到米娅的发言后,原本还针锋相对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哑然,露出“现在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吗?”的微妙表情。

很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看似不合时宜的发言,却意外有种能叫人冷静下来的神奇力量。

经过数十秒的面面相觑之后,特洛伊才像是不小心砍了自家樱桃树的华盛顿般挠着后脑勺,轻声细语地向艾芙琳道歉:

“抱、抱歉……都怪刚才我把话说太重了。”

“原来尊敬的学生会会长特洛伊·亚当斯同学还记得有我这个女朋友啊?”

“哎呀,这、这不是工作需要吗?你看我不是都跟你道歉了吗?接下来不应该是‘艾芙琳同学的内心被我诚挚的道歉所打动最终选择原谅我’的剧情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剧情。”

艾芙琳脸上的阴霾越来越重。

很显然,攻守形式发生了逆转了。

“那么,既然站在指挥官立场上针对我的训话结束了,就站在女朋友的立场上,我刚好也有一个问题问你来着——”

“什么问题……”

“你最好如实跟我交代一下,刚才趁人家不在时,你干嘛含情脉脉地抱着米娅不放手呢?”

“关于这个问题嘛……”

“十。”

“等等,这是什么倒数?”

“死刑执行倒计时。八。”

“喂,怎么跳过数字?!”

“六。”

“好啦好啦我可以解释的啊所以拜托你不要拿起手术剪晃来晃去很危险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般配的一对。”

看着嬉笑打闹的少年与少女,任谁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吧。

在这个充斥着冰天雪地、腥风血雨的地狱中,能有这样的伙伴陪伴身旁,就算没有圣诞派对,又有什么关系呢?

光是这样,就已经让米娅感到何为“三生有幸”。

然而,残存于上扬嘴角的余温,却又叫她清楚地认识何为“背信弃义”。

窗外传来的圣诞颂歌,更像是诅咒的低语。

“《奇异恩典》……吗?”

米娅将视线投向作为歌声源头的校门口。

一大群难民正驻足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