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耳边响起多少次枪声,易天枢都似乎无法习惯。

因为枪声一旦响起,就意味着有人因此丧命,就意味着有东西受到破坏。

“说不定你的同伴还在抵抗呢。”

易天枢明白,美星或许是出于真心想要安慰自己,但在他听来,这句话更像是“说不定你的同伴正在被枪决呢”。

偏偏在这种时候,更令人不安的一幕映入他的眼帘。

在民兵架设的检查站附近,能看见一大群少年少女排成几列松散的队伍,一个医生模样的家伙正在他们的胳膊上捣鼓什么。

“巴萨耶夫的人正在给新兵们埋置ID芯片呢。”

美星这么一说,易天枢才明白这其实就跟便利店为方便管理给货物贴标签是一样的道理。

搞不好就连ID芯片都是照办沃尔玛那一套。

无可否认,在管理组织方面,尼古拉·巴萨耶夫的确是不世出的人杰,居然能想到这种办法。

在相模灰区中并不存在“户籍信息”一说。虽有“难民”之名,但实际上也不知道谁是难民谁不是,当然也没人敢在这种地方进行人口普查。

造成的结果就是,所谓的“名字”,不过是在邻里或者街区这个共同体里通用的一个东西而已。

但如果有幸成为光复运动的一员、身份得以被软件记录下来,他们就不再是除了名字以外一无所有的某某,而是成为能够被了解是死是活的某某。

少年少女们为从连“难民”都算不上的无名分子晋升为陈列在便利店货架上的商品,才加入光复运动。

更可悲点来说,他们为成为能够与可口可乐、明治雪糕、合味道杯面平起平坐的存在,才替巴萨耶夫卖命。

“你也埋了吗?”

“怎么可能?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巴萨耶夫的亲兵。有了ID芯片,他们就能从巴萨耶夫手里领到薪水和一日三餐,成为‘人上人’,大家可都是削尖脑袋想挤进去。”

美星的自嘲,一半是感慨,一半是哀叹,

“你就不想吗?”

“没必要啊。”

本以为像她这样好面子的家伙兴许又会使出“顾左右而言他”这招,孰料她回答问题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

与此同时,答案也更令人震惊。

“因为巴萨耶夫认识我,我也认识他。”

心脏被猛地揪住了一下。

从心脏病患者口中听到这样的形容,往往还叫人没什么实感。

可就在刚才,易天枢却切切实实地领教了一回。

作为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质,首要原则就是尽量不刺激劫持者。

美星却无视了这一原则。

问题是易天枢也想不出她故意刺激自己的原因。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她说的是实话。

既然相互认识,关系绝不一般。

如果说美星是干部级别的人物,她为人处事的风格又与无所不用其极的巴萨耶夫格格不入,也没必要用“亲兵”这种说法自嘲。

况且,身居高位者,又怎么可能只带着两个手下亲临战场?

越是考虑,浮出水面的疑点与矛盾就越多。

“你也不用想这么多,你只要知道我跟巴萨耶夫的关系并没有你想象中的这么好就行了。”

就像是逼迫易天枢响应美星的解释般,近在咫尺的连续枪响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不幸言中。这枪声的确是从街头刑场传来的。

只见一个血人儿被固定在电线杆上,挂着写有“侵略者”字样的硬纸牌,在老兵的指挥下,新入伍的菜鸟们巍巍颤颤地端起各式步枪。

一声令下,子弹齐发,血雾四溅。

发现这个“靶子”已经不能用了,唯恐有漏网之鱼,老兵特地在“靶子”的后脑勺补了一枪,才又从一旁的空地上拖来另一个新“靶子”。

如果不是因为“靶子”们身上的衣物,易天枢也许根本不会发现她们与自己一样都是圣瓦尔基里的学生。

从她们的双眼中,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空空如也。

就像是一具具灵魂已死、躯壳尚存的行尸走肉般。

待宰的羔羊尚且会发出一两声悲鸣,她们却平静得吓人,好像被杀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什么不逃跑?

为什么不反抗?

以他们的人数与力量,即使手无寸铁,也至少能摆脱这群暴徒才对啊……

若说是PTSD使然,她们又为何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来杀?

简直就像是……连最后一点的求生本能都被什么东西给连根拔起了一样。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这么有勇气奋起反抗的……”

就像是看穿了易天枢的心思般,美星才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风凉话。

“你要是敢救她们,你、我、还有后座那位就都得死在这里了。”

不用她刻意强调,易天枢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即使同伴就在距离自己不足十米的地方被一个接着一个处决;

即使指甲刺入掌心肉中发出阵阵尖锐的疼痛;

即使从嘴唇破损处溢出的血腥气息灌满口鼻;

他都必须保持无动于衷。

在两种汹涌的情感——自己、雾岛琉璃与萍水相逢的同学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爱分给所有人。

正如心理辅导老师所言,如果父母放着自己的孩子不管却先去管别人的孩子,这种人是没资格当父母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当自己与雾岛琉璃的“父母”。

又偏偏是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时刻,易天枢才蓦然想起从前与他并肩作战的女生——秦羽遥、有珠、阿什莉、海伦娜、瑞贝卡……不,哪怕只有秦羽遥在,要从暴徒手里解救这群学生都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但她已经不在了。

是自己把她给赶走的。

再说,如果不是由于自己与巴萨耶夫结怨,秦羽遥、有珠、阿什莉、海伦娜、瑞贝卡就不会离开自己,巴萨耶夫也不会袭击见习部队,林弥一夫不会因此丧命,雾岛琉璃也不会受伤,不会有人命丧于自己的枪下,也不会有沦为靶子的学生……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明明没有能力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还要公然与秦羽遥她们决裂,最后确实是成功了,结果导致自己变成了多余的观众,只能透过车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就像是台下的观众不能告诉罗密欧,朱丽叶没死一样。

易天枢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

她们的死不是意外,是他的自私酿成的苦果。

但是,他只能把打碎的牙齿混合着血与泪吞进肚子里,不能让它们出现在丧尸的眼前,否则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居然对同伴见死不救、选择眼不见为净,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吧……

讽刺的是,“天堂之门”现在正向易天枢招手。

检查站近了。

路途之近并没有让他受到太长时间的良心煎熬。

说是检查站,其实不过是利用垃圾、沙袋以及两辆毁坏公交车构成的临时掩体而已。但这种简陋的防御措施在这里构成相当程度的威胁。突击步枪、机枪、火箭筒这些武器倒是见怪不怪,唯独是几个少年兵肩上扛着的“东西”引起易天枢的注意。

FN-26单兵便携式防空导弹。

据称该武器系统已经完全实现傻瓜化,只要使用者懂得瞄准目标、扣下扳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敌机坠落了。正如中世纪一个持有弩的农奴能轻易杀死一个骑士一样,FN-26能让散漫的民兵轻易打下正规军的武装直升机。

反观美星的视线,并没有放在对方有什么武器这个问题上,而是投向从掩体中步出的一个少年。

在面黄肌瘦的民兵集团中,他算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胸前的战术背心插着一把恶俗至极的镀金勃朗宁手枪,没等他走到跟前,其他人就自动让开一条路,这情景就像是摩西分红海一样。

想必他就是检查站的小头目吧。

令易天枢不解的是,明明面对自己的枪口还能滔滔不绝的小太妹,如今却罕见地紧绷着脸,展露出十分僵硬的微笑。

“哟,尤里,今天是你当班啊。”

“哇哦,我还以为是谁大驾光临了呢,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呢,美星姐~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

“还不是那群该死的树不子,明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居然还拔出枪来,结果我姐妹就挂彩了,现在正赶着去维克托那里呢,看在玛利亚修女的份上,你随便检查一下就得了。”

“这不太好吧?巴萨耶夫之前说过,那些树不子难缠得很,所以才要我逐一检查路过这里的车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再说啊,其他人都乖乖接受检查了,我却让你直接通过,这说不过去吧?而且——”

“而且?”

“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身边这位小哥呢?”

躺在后座上的雾岛琉璃由于车内光线的关系,很难辨认出容貌,但坐在美星身旁的易天枢不同,哪怕只是随便往车里扫一眼,都不可能落下他。

“话说,这位小哥怎么把自己包的这么严实?到底是害羞呢?还是说……样子见不得人?”

“真是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能会见不得人嘛~”

在美星眼神的催促下,易天枢只得拨开兜帽,握紧冲锋枪以防万一。

“嚯……小哥你的头发怎么是黑色的呢?我听说今天抓到的树不子中有不少是黑头发的东和人呢。”

仅仅是听到“黑色”这个词,尤里身后的重机枪就严阵以待。

“尤里,开玩笑总得有个度吧?这个兄弟是我爸以前战友的儿子,叫‘黑发小子’,他爸在防卫军赚够入籍积分后就跑去蓝区了,而这家伙呢,也不学好,整天厮混,前不久醉驾撞死了条子,才落草来这边投靠我。”

“真的?”

“我骗你干嘛?”

尤里嘴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接着让手下拿来一台……PS10?

虽说这种成功实现家用机与掌机一体化的次世代主机,确实是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股热潮,相模灰区会有它的粉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在这种杀气腾腾的场合突然拿出这么一台游戏机,不免会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然而,美星可不这么认为。

“不妙啊,这家伙是打算联系蛇头……”

无论进出蓝区,只要是非法偷渡,都不可能躲得过蛇头的双眼。

但是——

“这不是游戏机吗……”

“对你来说,这的确只是一台游戏机而已,但对于巴萨耶夫来说,这东西可是货真价实的‘军用电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自从‘大关机’以来,他就是靠这个玩意来指挥整个光复运动。”

“大关机?”

“简单来说,就是在巴萨耶夫与三大势力正式开战后,他就把相模灰区的电力、网络、供水、通讯统统给截断了。”

“这岂不是等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别说笑了,巴萨耶夫才没打算跟那群老不死同归于尽,他这么做是为了切断三大势力堂口与堂口之间的联系,同时也是防止在蓝区有地盘的‘山王会’从墙内搬兵过来,所以说这个自带太阳能充电器的小玩意,可是为巴萨耶夫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

“你的意思是……在相模灰区巴萨耶夫是一家独大了?”

“不。”

美星莞尔一笑。

“是‘光复运动’一家独大。”

此话一出,易天枢终于看清这场“大逃杀”的幕后黑手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