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瓦格纳《女武神的骑行》雄壮的旋律响起,直升机飞行编队犹如传说中的八足神驹般直冲云霄,融入相模湾的蓝天白云之中,低空飞行时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汹涌的波涛拍打着防浪堤,掀起一排排雪白的浪花。

易天枢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大海的魅力了,但果然还是相当震撼人心。

奇怪的是,原本对本次战场见习兴奋不已的雾岛琉璃反而沉默得吓人。

果然还在惦记“春光乍泄”么?

易天枢倒也能理解她的心情。

将心比心,就算是意外,要女孩子人家在一个大男人面前掀起自己的裙子并维持这个姿势将近一分钟,确实有点……

且不说在战场见习期间所有行动都必须以两人一组为单位进行,雾岛琉璃现在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不要说放着她不管了,就是要做到完全不和她说话都不可能。

看来还是才有必要让她尽快振作起来啊。

首先,必须找到一个切入点……

嗯,我已经看到结局了。

“雾岛同学……我的便当好像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你要吃点吗?”

易天枢从背包中取出一个便当盒,不过是刚揭开盖子,炸鸡诱人的香气就充满了整个机舱。

好吧,必须声明一点。

易天枢之所以做出“带便当”这种不太符合前线气氛的举动,无非是因为听说见习基地提供的伙食口味不尽人意,所以才选择自己动手。

至于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他发现雾岛琉璃的午餐几乎天天都是一盒白饭,出于恻隐之心,就将自己做的炸鸡块分给了她一点。

结果此后每天午休时分,雾岛琉璃都会虎视眈眈地盯着易天枢的便当盒,要是没见有炸鸡块的话,她就会表现出一蹶不振的可怜模样,以至于易天枢曾一度怀疑自己从超市买来的特价鸡肉会不会被喂了什么奇怪的药。

结果,易天枢只好天天往便当盒中摆几块炸鸡以备不时之需。

说起来,这该不会就是导致她买不到战术裤的“元凶”吧?

咳,雾岛琉璃的确是对炸鸡块情有独钟,这、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最好的证明,无疑是在易天枢拿出炸鸡便当的瞬间,她的双眼绽放出光芒。

但是——

“可、可以吗?”

雾岛琉璃迅速绷起脸来,战战兢兢地接过易天枢递过来的筷子。

还没来得及说句“请便”,她就默念“我开动了”,把最大的一块炸鸡塞进口中,小小的脸颊鼓得像松鼠,嘴里不断咀嚼着,幸福的表情满溢而出。

“唔~好好吃~无论吃多少次都不会讨厌的味道~话说,为什么天枢同学的便当盒里每天都有炸鸡呢?”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吃。

“该怎么说好呢……前一阵子,有人在男生宿舍的空地上为流浪狗盖了一间小屋,然后大家一有时间就会喂那只小狗,有一次我拿吃剩的炸鸡块逗它玩,没想到就这样被它给缠上了。”

“原来如此……是调教小狗的奖励啊~”

“不过,给小狗的奖励现在都被雾岛同学吃完了呢~”

“诶?抱、抱歉,我不知道那只小狗也那么喜欢吃……等等,天枢同学您该不会想说我现在吃的是‘狗粮’吧?!”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

“难、难道说天枢同学是打算调教我吗?!”

仅仅是说出“调教”这两个字而已,雾岛琉璃的脸就红得快要喷火了。

“毕竟就算我们是同班同学,也不可能每天让你白吃白喝啊——对了,要不这样吧,以后雾岛同学每做一次才艺表演,就奖励你一块炸鸡~”

“我、我才不是这么廉价的女人!”

鼓起脸颊气呼呼的样子,也很可爱欸。

“还要吃吗?”

“呜哇哇,谢谢!”

所以说,一见到炸鸡就两眼发光的廉价女人又是谁呢?

“但是……一下子给我这么多炸鸡,天、天枢同学……是想干什么……再怎么说我们也只是同学关系而已……有些底线是不能随便逾越的……不、不过,如果天枢同学愿意负起责任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可以的话,易天枢不希望雾岛琉璃在这种时候摆出扭扭捏捏的害羞姿态。

毕竟被飞机师大叔冷冷盯着,可不怎么好受。

好在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拿出炸鸡便当的初衷。

“抱歉,雾岛同学。”

“诶?天枢同学……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实际上,这盒炸鸡便当不是什么奖励,是我给雾岛同学的赔礼……刚才那件事,作为男生,我明明应该早点提醒你的……结果却因为害怕你误会什么,一直犹豫要不要如实相告……”

在无论如何都不希望雾岛琉璃对走光一事耿耿于怀的情况下,易天枢能只能选择低头认错。

如果在战场见习期间她因此分神遭遇意外的话,易天枢觉得自己一定会悔恨终生。

“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再怎么辩解都是马后炮,所以我并不奢望能得到雾岛同学的原谅,但难得一起参与战场见习,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点,仅此而已……”

面对态度突然发生了180°转变的易天枢,雾岛琉璃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表示,只得拼命摆手,从喉咙挤出些许只言片语: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明明是我太疏忽大意了,结果我却没好好反省,还对天枢同学乱发脾气……想要跟您道歉,又担心您会不会讨厌我这种无理取闹的家伙……非要等到你先开口,我才有勇气跟你搭话……呜哇哇,我真是太差劲了,明明天枢同学是如此为我着想,我却像是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

“那……雾岛同学,愿意原谅我么?”

“倒不如说我才希望天枢同学能原谅我……难得跟您组队,我也希望我们能过得开开心心……”

果然,对于女生来说,笑颜才是最合适她的表情。

每次看到雾岛琉璃的笑容,易天枢总觉得内心有种莫名的悸动。

“所以说,天枢同学以后也会一直做炸鸡块给我吃吧?”

“当然啦,反正做这个又花不了多少时间。”

然后,心直口快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彼此的对话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不约而同地面红耳赤;

不约而同地张皇失措。

“那、那个,天枢同学……我刚才的意思是……我很喜欢吃您做的炸鸡块……怎么吃都不会厌那种……所以才会想着以后是不是经常有机会品尝您的手艺……没、没别的意思哦?”

“啊、嗯……我、我明白的,既然雾岛同学这么喜欢吃我的炸鸡块……我不妨做多一点……毕竟对厨师来说,客人喜欢吃自己的料理,就是最大的幸福……总之,很感谢你这么喜欢我的料理……”

“……”

“……”

偏偏在这种气氛尴尬得让人想去撞墙的一刻,“麻雀”直升机的驾驶舱却传来爽朗的笑声。

“呵,青春真是美好啊。”

没想到前排的这个飞机师大叔居然也会笑。

刚与他们见面时,明明就算易天枢和雾岛琉璃很有礼貌地进行自我介绍并各自附上一句“请多多指教”、“有劳您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已,然后就一声不吭地登上直升机。

如果不是偶然瞥见胸前的铭牌,易天枢根本不知道他叫“林弥一夫”,军衔是“准尉”。

这种趾高气昂的态度,倒是很符合电影荧幕上“传统大和军人”的死板形象。

不过,平时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发笑,如果是三无系美少女的话,姑且还能算是“反差萌”,但放在这个堪比约翰·兰博的筋肉大叔身上……不好说是恶心还是恐怖,反正会令人浑身不自在。

然而真正令人浑身不自在的,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如果要吃便当的话,我劝你们还是趁现在赶紧吃完为妙,我怕过多一阵子你们会连今天的晚饭都吃不下去。”

回过头来看,这句极富深意的发言,近乎于预言。

也正因为现在还没到“回过头来看”的时机,易天枢与雾岛琉璃才无法理解飞机师的用意。

从乐观一点的角度来看,这句话或许还包含有“我们要转弯了,坐好扶稳咯”这种善意的提醒。

趁着直升机编队以紧密队形开始偏离海岸线、直奔“基路伯之壁”之际,还能看到坐在对面“超级种马”机舱的两个同级女生手牵着手,把双腿悬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兴高采烈地向这边打起招呼。

在蓝区市民与灰区难民眼中高耸入云的铜墙铁壁,从直升机看下去,似乎又并非是不可逾越的高墙。

仅仅是一墙之隔,映入眼帘的景色骤然一变,就像是让整个世界瞬间打上了反色效果。

时值响午,日光格外耀眼,与之相对应的灼热气息,正在这个处于高墙另一侧的城市中迅速发酵,无法消散的热浪扭曲着眼前的光景。

断裂的高架桥,坍塌的高楼以及简陋的棚屋屋顶,使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片破败的灰色。

历经人类与宁恩之间的战火洗礼,除去被灰区四大势力当作据点的楼宇以外,教堂成为易天枢视野范围内唯一屹立不倒的高大建筑。

教堂四周还能看到那场灾难中遗留下来的暴力痕迹。

满布弹痕的残垣断壁,街道两旁因爆炸或火灾而崩塌的传统日式建筑比比皆是,偶尔还能看到装甲车或主战坦克的残骸。

对难民来说,这只是一些报废的车辆。

对于易天枢等人而言,这些锈迹斑斑的钢铁巨兽却无声诉说着一段悲伤的往事。

看它们摆出的阵势,很可能是在巷战中遭到大批宁恩围攻,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它们的主人选择殉爆,葬身于这一副副钢铁之棺中。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随着直升机继续深入相模灰区,这座堕落之都的可怕现状才逐渐显山露水。

千疮百孔、兵荒马乱、乌烟瘴气,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这座仿佛被阿撒托斯[1]眷顾的都市。

战前遗留下的道路因年久失修而变得支离破碎,四处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垃圾、碎石和汽车残骸。

其余所谓的“道路”,不过是大小难民营区之间的缝隙,杂乱无章得像是恶性肿瘤的营养血管,而将这一条条“血管”重重包围的,则是遍地开花的难民窝棚。

那些狗窝似的临时棚屋用一切可以拿来拼凑的原料组成,仿佛只要将垃圾随便拼接起来,留下一个能让人钻得进去的洞口就大功告成了。

俯瞰下去,它们就像遍布整个城市的疮疡。

尽管如此,载满武装人员的皮卡依然在这些狭窄的血管中我行我素地呼啸而过。

更宽敞一点的街道上,也是“热闹非凡”。

光天化日之下就出来揽客的流莺,大部分是年轻貌美的女生,但风光不再的半老徐娘、连第二性征都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乃至伪装成少女的男娼同样随处可见。

据无国界医生组织统计,这些流莺当中平均每四个人就有一个身患性传播疾病,往往还没赚够钱,就把身体给搞坏了。

在跟“超市大甩卖”无异的黑枪一条街中,露天小贩身上扛着两条圣诞树装饰似的机枪弹链,高举手中AKS-74U短突击步枪和UZI冲锋枪,以显示他的货物品质过硬,童叟无欺。

在这里,一挺AK步枪的价钱可能还不如蓝区一顿吉O家牛肉盖饭贵。

四处游荡的武装少年兵,有的戴着陈旧的军用头盔,有的穿着满是补丁的战术背心,有的干脆是把弹匣插在裤腰上,手里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从M3冲锋枪到SCAR步枪,应有尽有。透过望远镜,易天枢甚至能看到有人拿着过气的柯尔特单动转轮手枪招摇过市。

但从这些孩子枪里射出的子弹和从成年男性枪里射出的子弹一样致命,也许更致命。

即便是对眼前的一切乱象早有预想,无可否认的是,这座城市的混乱程度超出了易天枢的想象。

如果要追溯这一切的根源,还得从“乌尔班战役”的惨败说起。

在数量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宁恩大军面前,主力部队尽失的鲁塞尼亚政府以雪崩般的速度溃退。

一部分难民随流亡政府南下,最终在PPUF的支持下重新建立防线;

另一部分难民则通过联合国的力量疏散到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各国。

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作为鲁塞尼亚邻邦的东和皇国临时宣布接受难民。

此时涌入东和的难民当中,不乏有正规军的残兵,他们向东和当局交出武器后,被允许入境——当年参与决策的政客们无一不对自己做出这个充满人道主义气息的决定而感到悔恨莫及。

拜此所赐,北海道许多城市满街满巷都是溃兵,白天无所事事到处游荡,晚上就在城市各个角落席地而睡。每天都有警察抓捕那些没钱吃饭而跑去偷鸡摸狗的人。

迫于形势,东和当局才陆续开始建设难民营——

虽冠以“难民营”之名,却完全没有规划,无非是难民们一拥而上,找一块平地就用手头各种材料支起帐篷,有时候甚至会为一块胶合板、一张铁皮大打出手。

虽有专门的难民管理部门,但这些职能机构却是形同虚设。

因为难民营真正的领导权从来不在这群趾高气扬的官僚手上,而在于那些“地下结社”——它们正是“光复运动”的前身。

这群前职业军人,特别是他们的军官,不甘心一辈子窝在棚屋中,但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又只能干些出卖体力的粗活。

更糟糕的是,他们是不受劳动法保护的“黑户”,即使被雇主随意克扣薪水也无计可施。

结果,为捍卫自身权益,难民们逐渐结成所谓的“工人自卫团体”,不仅公然与本地居民发生冲突,更有甚者染指有组织犯罪、敲诈勒索、抢劫、走私、贩毒、绑架等一系列非法活动,以至于当时报纸头条刊登出“令人困扰的客人”这种露骨的标题。

随着这些“自卫团体”的实力进一步壮大,各种示威游行此起彼伏,在某些极端分子的煽动下,最终演变成不得不出动警察机动部队镇压的武装暴动。

大和当局意识到光靠警察的力量已经难以阻止这股呈现出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蔓延,于是转变方针,采取“以毒攻毒”的策略——通过向难民营引入帮派组织,防止这些地下结社进一步坐大。

大概当时谁也不会料到这个“明智之举”,竟会为相模灰区今天的混乱局面埋下祸根。

难怪经历过战场见习的高年级学生会在学园BBS上开玩笑说:

相模灰区是他见过最“自由”的地方。

在这群难民看来,自由,就意味着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任何方式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好比说在大街上光明正大的火拼,其原因无非是瘾君子认为他出于“自由”的热爱和追求,完全可以自由地拿走毒贩手上的海洛因,而毒贩则自由地不肯就范,并自由地举枪自卫。

到了相模灰区,仿佛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唯一的问题是——

易天枢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在与秦羽遥、有珠、阿什莉分道扬镳后,朴智贤的遭遇与雾岛琉璃的话令他得以从“复仇者”这个角色中抽身而出。

《教父》说过,不要憎恨你的敌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所以才要离你的敌人更近一些,这样你才能更了解他。

于是,易天枢将时间都花在自主锻炼与搜集资料。具体来说,就是搜集“光复运动”这类难民恐怖组织的发家史。

纵观其现役成员,基本都是鲁塞尼亚难民后裔,他们没在故土生活过一秒,却非常热衷于向恐怖分子投怀送抱。

难道对他们来说,相模灰区就真的是人间地狱么?

不一定。

毕竟再怎么说这里也至少比新兵平均存活时间不过9分钟的鲁塞尼亚前线要好吧?

然而,他们却缺乏一种归属感。

受制于语言问题,他们仿佛是被神遗弃的子民,时至今日都无法融入东和社会。

不要说找到理想的工作、过上幸福的生活,光是为活下去,他们都必须竭尽全力。

再看看高墙另一边光鲜亮丽的文明社会,他们原本对自身存在抱有的劣等感无疑变得更加强烈,之后的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受到名为“妒忌”、“不甘”、“愤恨”的魔鬼的教唆,他们纷纷植根于语言相通、民族相似的恐怖组织土壤中,在诸如“是东和人的无情压迫才使我们困顿如斯”、“让这群高高在上的东和人领教一下我们的愤怒”、“就算是死也要拉上一两个东和人陪葬”这类仇恨思想日以继夜的浇筑下,终于化身为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端起步枪乱扫一气快意恩仇,放下枪来磕点麻药醉生梦死。

希望之光已无力照亮他们的内心,他们只能成为绝望的信徒。

易天枢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不能原谅他们的暴行。

一股怪异的气味在此刻扰乱了他的思绪。

视野范围内街道的一处升起滚滚浓烟,头脑中的警报瞬间被拉响。

狼烟。

这是中国古代边防军队发现敌情时发出的烟火信号。这一优良传统被近代游击队继承并发扬光大。

在历时长久的南美缉毒战争中,毒枭们就是通过燃烧轮胎来摸清警方的去向。

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埋伏行动开始的信号还是怎么回事,但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会是什么好兆头。

可就在易天枢为“是否要向指挥部报告”这个问题踌躇之际,林弥一夫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连头都没回地说:

“放心,那不是烽火,是处刑仪式罢了。”

然后,他就不再多言。

与其说是生性沉默使然,还不如说是他不愿讲得太过仔细。

因为只要透过望远镜,就能看到滚滚浓烟的中心,是一个个被套在橡胶轮胎里烧得焦黑冒烟的“人”——

“戴项链”是盛行于非洲地区的一种酷刑,行刑者在受害人脖子上套上轮胎,浇上汽油后,将对方活生生烧死。

在种族隔离时期,这种酷刑一般是向白人告密者才有机会享受的“特权”。

没想到这种古老的私刑居然会在远在万里的相模灰区复活。

“天啊……”

仅仅是因为好奇看了一眼而已,雾岛琉璃就被吓得面无血色,双唇甚至为这一近乎渎神的一幕而颤抖不已,不得不用手捂住。

然而,就在离焚烧处不足五百米的小广场上,呈现在两人眼前的,却是更为残忍的一幕。

就在上百名难民为领取救济粮而在NGO帐篷前等候之际,三辆武装皮卡从一旁杀出。

从车上下来十多个少年兵,个个武装到牙齿,二话不说就冲进帐篷强抢救济粮。

大部分志愿者见形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但也有几个顽固分子非要跟这群歹徒理论,结果一下子被枪托砸得头破血流。

另一方面,原本就排了好半天队的难民们也对这群不守规矩的“程咬金”心存不满,仰仗人多势众与少年兵展开对峙。

他们的勇敢,招来的,却是响彻云霄、痛殴鼓膜般的连续枪响。

在车载德什卡重机枪的淫威之下,奈何平头百姓以血肉之躯相抵,原本井然有序的现场顿时乱作一团,难民们只得落荒而逃,甚至不惜相互践踏。

“该死,他们居然真的开枪了!”

不光是易天枢,谁看到这一幕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最好的证明就是,他所乘坐的直升机放慢了速度,在广场上空徘徊,与地面上的少年兵集团形成针锋相对之势,另外四架“麻雀”直升机也加入己方队伍。

无论是自己手中的RPD轻机枪,还是雾岛琉璃手中的M14 DMR步枪都已经锁定了这群无法无天的恶党。

尽管如此,武装集团为首的少女却依然镇定自若地高举手提喇叭,用极为流利的日语向直升机编队叫嚣道:

“不要多管闲事!这些粮食属于美星·巴萨耶夫!黄皮猴子滚回你们的蓝区去!”

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赢得手下阵阵欢呼。

“报告CP[4],这里是Archer 4号,我们在六点钟方向发现NGO正遭到武装人员劫掠!完毕。”

“CP收到,此前我们已经建议所有NGO撤离这片区域。完毕。”

“报告CP,这群家伙向平民开枪了!完毕。”

“CP收到,你们受到袭击了么?完毕。”

“没有……完毕。”

“那么,我们无权干涉灰区的事务,请Archer 4继续前进,完毕。”

“……Archer 4号收到。”

想想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坦白说,对于直升机编队而言,要腾出时间帮助眼前这群无辜百姓,不过是小菜一碟。

但向他们伸出援手,就意味着存在与光复运动交战的风险。

以树不子的能力,要击溃这群刽子手,也的确是易如反掌。

然而,凡事无绝对。

即使圣瓦尔基里学园有能力击溃一个大队的恐怖分子,己方只牺牲一人,对于学园来说,这仍旧是令人遗憾的“惨胜”。

更麻烦的是,战斗一旦打响,光复运动要是以“蓝区的大和人又来屠杀我们的同胞”为名大肆煽动不明真相的民众,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己方很可能会陷入成千上万、怒不可遏的难民的围攻之中。

这场混战的后果是,本来应该受到树不子保护的难民与应该保护难民的树不子,皆丧命于彼此的枪口之下。

哪怕发生这种悲剧的可能性只有0.001%,站在学园的立场上,都不会让学生去冒这个险。

所以,被瞄准镜锁定的少女才能有恃无恐地对着直升机编队竖起中指,甚至做出假装扛着防空导弹击落飞机的危险手势。

尽管易天枢不可能猜得到这个手势近乎于《死神来了》中的“预告”,更不可能料到这个“预告”竟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化为现实。

……

三分钟后。

突如其来的巨响打破了平静。

一道道噩梦般的橘黄色火光从地面升起。

长长的尾焰刺入视野的一隅,易天枢马上就明白——

是防空导弹。

不是向他这里飞来,而是加速飞向直升机的先头部队,正中机身。

导弹的速度绝不算慢,但在他看来,整个情景却像是慢动作镜头回放一样,他一下子懵了。

爆炸。

光焰中释放的爆风轰向“Archer 4”,几乎将易天枢整个人甩出机身。

就这样,距离他不足五百米的直升机编队被地上的防空导弹阵地打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球,瞬间失去平衡,猛然向地面撞去。

逃过一劫的少部队幸存者试图还击,却又在一刹那间被隐匿于帐篷中的自走防空机炮撕成了碎片。

零件四散、机身断裂、螺旋桨就像是一把巨大的圆锯,胡乱地飞向各个方向,一片插进后方直升机的驾驶舱中,另一片又将临近的僚机拦腰截断,最终消失在漫天的烟尘与爆炎之中。

余下的残骸,化为冒着黑烟、大小不等的零件,急速坠落。

“……”

瞠目结舌。

机身毁坏得如此彻底、爆炸如此猛烈、火势如此一发不可收拾……无论怎么看,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前不久还沉浸于一片欢声笑语中的学生们,当场死亡。

易天枢脑海中甚至还能浮现出他们一路上尽情聊天、分享零食、打牌歌唱、拍照留念的场景。

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全部死去。

“啊、啊……”

雾岛琉璃铁青着脸,发出绝望的哑叫。

易天枢却冷静打开了轻机枪的保险。

事已至此,只能接受现实。

既然先头部队全灭的话,敌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雾岛同学,冷静一点!”

第一时间抓住雾岛琉璃的肩膀,将她从这场白日噩梦中摇醒。

直面如此惨烈的一幕,不是谁都能保持冷静。

但正因为是惊慌失措之时,才更应该保持冷静。

“防空导弹不可能凭空出现,射手一定就在附近屋顶上,仔细找找!我们一定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我明白了!”

她虽然看上去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但至少不再坐以待毙,而是选择举起手中的步枪,寻觅敌人的踪影。

“我、我看见了!是肩扛式防空导弹!在三点钟方向!”

“我没看到!到底在哪里!”

“是在——”

雾岛琉璃刚要开口回答,易天枢就感觉到了猛烈的震动。

起初一两秒,他还觉得自己应该是逃过一劫,但当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抓紧扶稳”的警告、整个人犹如洗衣机滚筒里的衣服般在机舱内颠来倒去时——

大事不妙。

这四个字,终于在易天枢的脑海当中浮现出来。

……

[1] 阿撒托斯,即克苏鲁神话中的混沌之神。

[4] CP,即Command Post之缩写,战地指挥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