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鞭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但对于受刑者而言,绝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至少,从小到大易天枢就没像这次这么疼痛难当,每一鞭之后的等待比鞭子抽在身上更难受。

这终究只是皮肉之苦而已。就算放着不管,树不子远超常人的自愈能力也会将这些伤口抚平,却唯独对心灵上的创伤无可奈何。

将自己推上鞭刑架的,既不是阿什莉的检举,也不是风纪委员的指控,而是秦羽遥的证词。

遭到自己最熟悉的女孩背叛却还能无动于衷,这肯定是自欺欺人。

然而,易天枢却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质问秦羽遥“那些问题你明明都知道该怎么回答的为什么你却什么话都没说”。

到底是自己抛弃她在先……狠狠地践踏她的心意,落得这种下场,只能说是“恶有恶报”。

但凭借这一契机秦羽遥得以与自己彻底诀别,易天枢反而会感到轻松。

因为要是她还在身边的话,她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在“战场见习”期间,摧毁“鲁塞尼亚光复运动”的指挥中枢,即暗杀桑妮娅·巴萨耶夫本人。

愚蠢。

无谋。

鲁莽。

光是谈起这个行动目标,就足以引人发笑。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可是就连警察、近卫师团都没能完成的“壮举”,一个小鬼又何来自信口出狂言?

但他们却不曾注意到,这个命题的成立其实是有时间限制的——

直至相模灰区第一武装暴力团“六角组”覆灭为止。

作为其替代者的“鲁塞尼亚光复运动”无疑会抓住灰区“权力真空期”招兵买马、壮大声势,从“小打小闹的恐怖组织”一举跃升为“光明正大的反政府武装”。

伴随着自身实力的急速膨胀,原本相对单纯的组织架构也会由于无法消化额外的人员、资金、装备而变得鱼龙混杂。

能肯定的是,在整个组织当中,像巴萨耶夫兄妹一样疯子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混口饭吃的难民、为求自保的帮派分子或说别有用心的投机者。

既然手下都各怀鬼胎的话,又怎能指望他们会老实巴交地替这对恶魔双子卖命?

就算坐镇指挥中枢的桑妮娅·巴萨耶夫有天大的能耐,对这群新兵采取多么严厉的震慑手段,都不可能让所有人不露声色地躲藏起来。

只要有一个人露出马脚,她的失败便已成定局。

届时自己只要守株待兔,就能逮住桑妮娅·巴萨耶夫的尾巴,一路顺藤摸瓜地找到她的本尊斩草除根。

像是光复运动这种快速成长起来、尚未形成领导体系的武装组织,在步入群龙无首的困境后,很快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内斗而迅速土崩瓦解。

这应该算是最理想的结局吧。

也许称之为“想当然”会更合适——

单凭一己之力与“光复运动”对抗的赢面有多少……易天枢搞不清楚;

孤身一人进入灰区会遇到怎样的危险……易天枢也搞不清楚;

倒不如说一向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的他,就连要怎么样违反命令、临阵脱队、擅自行动他都想象不到。

易天枢只知道,这么做的话,就能避免太阳堡、市中心的惨剧再度上演,就能避免秦羽遥、有珠、雾岛琉璃、阿什莉、海伦娜、瑞贝卡受到伤害。

世界上不存在免费的午餐。

想要挽救什么,就必须放弃什么。

自己不做出改变的话,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只能从自己认知的“这个世界”中抽身而出,投身于高墙之外的“那个世界”。

半握拳头,易天枢似乎能感觉枪身的重量与扳机的冰凉。

这并非本意,但他却别无选择。

即使明知这么做很可能会酿成无可挽回的恶果,他也无怨无悔。

因为——

“羽姐……”

你可是好不容易才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

既然已经过上如此幸福的平静生活,就不要再跟我回到“那个世界”了。

可是一看到她强颜欢笑的脸庞,易天枢心如刀绞。

所以说——

“为什么还要靠近我……”

咬紧牙关的独语,却无法阻止秦羽遥的脚步。

“早上好,少爷……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到教室了,怪不得我怎么敲你宿舍的门都没人理我~”

“……”

“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低着头呢?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昨晚没睡好?但就算没睡好,人家明明都向你打招呼了,也应该好好回应一句吧?这是最起码的礼貌吧?”

秦羽遥笑呵呵地伸出手来,仅是刚碰到易天枢的衣袖而已——

“诶?”

他就像是碰到开水壶般一下子将她的手甩开。

而秦羽遥只是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尽管她的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唯恐自己的表情会破坏现场气氛一样。

目光中的哀伤、迷惑与怯懦,化为撕裂胸膛般的剧痛向易天枢袭来。

“那个……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总觉得少爷好像在躲我?”

“是又怎么样。”

“少爷果然还在生我的气吗……”

随着埋下的脑袋,秦羽遥嘴角的那抹弧线消失在易天枢的眼前,能看到的只剩下她那双不停地玩弄衣角的手。

“也对……毕竟这么多天以来我跟少爷就没好好地说过一句话,少爷会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紧接着,她又像是做出了很不得了的觉悟般猛然抬起头来。

“但是,我不是真的打算对少爷不闻不问,我只是觉得在那种不理智的状态下争执,也得不出什么好结果,如果非要争出一个所以然来,至少等到彼此头脑冷静下来吧?而我也没打算像过去一样抱着半吊子的心态和稀泥……接下来该怎么做,几天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终于得到了答案。”

话语停顿的同时,秦羽遥郑重地向易天枢鞠了一躬。

“首先,我必须向少爷道歉——那天过后,我好好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确实是我错了,明明身为女仆,却总是打着‘我是为你好’的幌子不容分说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主人,还要当着主人的面撒泼打滚,任谁都不会觉得好受……所以说,十分抱歉,恳请少爷原谅我当天做出的诸多失礼行为,我向圣母玛利亚发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少爷指手画脚了……少爷喜欢跟哪个女生卿卿我我,我也不会再说什么……只要少爷允许我继续留在您身边……就、就可以了。”

易天枢知道,秦羽遥不是一个会轻易向他人道歉的人。

记忆中,她道歉的次数同样屈指可数。

那么,这句“十分抱歉”价值几何,不言而喻。

“你爱留在谁身边,这是你的自由吧?”

“我、我明白的……少爷是在吃秋本同学的醋对吧?虽然秋本同学对我很温柔,也非常重视我——”

“明明秋本同学对你这么好,你不好好呆在他身边,还对其他男生说这种话,不太合适吧?”

“不、不对,少爷才不是其他男生,我、我的意思是……但我跟他之间真的没什么的……一切都只是误会而已,我知道我说的话很难令您信服,但我仍希望少爷能相信我……我从来没骗过少爷,对吧?”

不料自己的思绪陷入秦羽遥与秋本亚门关系的泥潭中,易天枢不禁感到深深的羞耻。

曾一度在胸中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炎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滚滚洪水般涌出的爱意。

如果可以的话,易天枢真的想立刻将秦羽遥拥入怀中。

但是……不行。

“哦,那么请问你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战场见习不是要两人一组吗?我、我想跟少爷组队……”

“不好意思,我已经找到搭档了。”

这当然是信口雌黄……易天枢甚至希望秦羽遥能当面拆穿自己的谎言。

不顾惊讶的少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淡淡地开口道:

“雾岛同学已经答应做我的拍档了。”

别说雾岛琉璃答应组队,除易天枢与秦羽遥以外,整间课室根本是空空如也。

之所以把她当成挡箭牌,无非是因为跟有珠已无师徒名分,而雾岛琉璃又恰好是班上唯一没跟自己闹僵的女生罢了。

明明没有经过什么特别的修行,胡说八道的功夫却已经达到“眼都不眨一下”的炉火纯青境界……易天枢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这、这怎么行?雾岛同学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可能保护得了……抱、抱歉,我不是有意针对雾岛同学,我只是想说……我想少爷大概不太清楚灰区有多危险吧?没人知道见习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我觉得少爷挑选拍档是不是应该更慎重一点……”

或许是由于太过震惊的关系,秦羽遥甚至没去辨清这句话的真假,呆呆地瞪大双眼。

“照你说的意思,我就非得选你做拍档才行。”

“我也没说少爷一定要选我当拍档不可……但我可以保证,如果我是少爷的拍档,我就一定能保护好少爷……毕竟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吧?否则的话,夫人又怎么会放心把少爷托付给我呢?”

面对易天枢的揶揄,秦羽遥并没有生气,反而试图借用养母秦海铃的力量挽回彼此几近破裂的关系。

然而——

“你说够了没。”

“什、么。”

“我问你说够了没。”

“……”

不能继续跟她谈下去了。

哪怕再多看她一眼,自己都一定会忍不住道出真相,到时候就真的是前功尽弃了。

彼此又到虚伪的安宁生活中,一遇到什么风吹草动,秦羽遥又会为保护自己不惜拼上生命。

换句话来说,易天枢是无法给予秦羽遥幸福的。

而母亲秦海铃的死,仅会让她为保护自己不择手段的信念变得更坚定而已。

既然自已的存在是幸福之路上最大的一颗绊脚石,为了让秦羽遥忘却战斗好好活下去,那么就只能就此诀别了。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个样子——每次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的时候,你就会立马拿妈妈来压我,但现在这招不管用了,因为我已经能好好地保护自己了。”

“恭、恭喜少爷,说起来少爷不是一直很希望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吗?没想到这么快就梦想成真了,真是可喜可贺呢~我就说我家少爷聪明得很,无论学什么东西都能一下子上手,既然少爷变得这么厉害的话,我也能省点心……我还记得以前少爷总是央求我教你怎么战斗……”

“其实直到最近为止都还是这样……老实说,我曾经真的很憧憬羽姐——憧憬那个在枪林弹雨中穿梭自如、轻而易举就将来犯之敌杀得人仰马翻的羽姐。”

“真是的,少爷,不要突然间说这种话啊~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但那只是一个巨大的误会而已。”

这句话从易天枢口中吐出的瞬间,秦羽遥脸上的悦色消失了。

她绝不会料到下一刻易天枢投向自己的眼神竟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不,是在看一个罪犯一样。

目光中满溢而出的憎恶与恐惧,宛如无数把匕首,扎在她的心头。

“无论你再怎么强大,你到底只是一个杀人狂而已——一嗅到血腥味,猎犬本性就会在你的血液中内沸腾,直到咬断所有猎物的咽喉之前,你都不会停下……没办法呢,谁叫当时的我对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无能为力,只好一边对你抱有深深的自卑感和恐惧感,一边为保护自己自欺欺人说这是憧憬……我啊,其实很害怕羽姐。”

“害、怕?”

仿佛无法理解易天枢表达的意思般,秦羽遥苍白、颤抖的双唇重复着这个字眼。

“我害怕你突然有一天杀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地冲过来咬断我的喉咙,而我却连还一下手都做不到……因为在你的‘绝对力量’面前,我根本不可能保护得了自己啊,所以我才不得不一直对你言听计从,小心翼翼地活在你的庇荫之下,压抑着快要疯掉的自己,以求你在哪一天反水的时候能饶我一命……不过,这已经是我屈辱的过去了,我现在已经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了,无需再对你抱有恐惧,理所当然的,虚假的憧憬也随之烟消云散,所以说‘相亲相爱的青梅竹马游戏’就到此为止吧,秦羽遥同学。”

不再是熟悉的“羽姐”,而是陌生的“秦羽遥同学”。

如果放在平时,听到易天枢说这种薄情的话,秦羽遥一定会闹个没完没了,但现在的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改变仿佛当头一棒般将她打得僵在原地,嘴角最后那一抹笑意亦为之凝结。

“但我还是得跟你道声谢——谢谢你一直以来如此尽心尽力地保护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易天枢不断道谢。他态度的转变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秦羽遥根本跟不上他的节奏,只能像是人偶一样茫然地盯着他。

“不过,我现在不再需要你的保护了。”

怎么可能不再需要你的保护……

“我想,即便是没了你的保护,我一样能生活得很好……也许会更好。”

怎么可能会生活得更好……

“我不想再麻烦您了。”

怎么可能不想再麻烦你……

“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家的女仆了,恭喜你,秦羽遥同学,终于重获自由了。”

刚才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

刚才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易天枢何尝不想向秦羽遥解释。

但是……不能这么做。

双眼一旦被情感所蒙蔽的话,决意铸成的铁像就会产生裂痕,好不容易才置身事外的秦羽遥又会被卷入其中。

这是易天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尽管他认为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应该存在更加两全其美的处理办法,但无奈愚笨的少年即便是绞尽脑汁都始终得不到“灵光一闪”的垂青。

于是,他只能选择与秦羽遥一刀两断……却没勇气正视她的脸庞。

终于,耳边传来些许动静。

想必是秦羽遥不慎碰到身后的桌椅所致。

“……抱歉,少爷,我今天的身体好像有点不太舒服,我想去医院一趟,麻烦您替我向老师请一下假。”

然后就是迅速抓起书包的破风声、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麻烦让让。”

在夺门而出的瞬间,秦羽遥还是忍不住地哽咽了。

这样就好了……

接下来,伤痕累累的她多半会找人安慰自己吧。

如果对方是秋本亚门,比起某个刻薄无情、撒诈捣虚的大少爷,他才更有资格站在她的身边。

在离开自己以后,两人会渐渐陷入爱河、结婚、生子,在这份幸福感持续冲刷之下,有关自己的记忆会逐渐风化,最终被秦羽遥彻底忘却。

这对秦羽遥来说明明是最好的结局,但为什么自己的呼吸会变得如此短促?

一想到无法再听到那声熟悉的“少爷”,易天枢就忍不住落下泪水。

不要走,羽姐。

易天枢拼死把这句话吞回肚中。

好在秦羽遥没有止步,偌大的课室只剩空洞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

“差劲。”

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课室大门,有珠、雾岛琉璃与蒋绫罗就站在那里。

除了一脸茫然的眼镜少女之外,有珠先于蒋绫罗一步意识到刚才课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丢下这句冷语后,头也不回地去追秦羽遥。

而蒋绫罗的冷眼比直面训斥更让人难受。

失去无法取代的事物之痛,令易天枢的胸口尖锐地疼痛起来。

眼角发热,视野连带着过去与秦羽遥一同度过的无数个日与夜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易天枢却连独自悲伤的时间都被蒋绫罗接下来的发言剥夺殆尽。

“尼古拉·巴萨耶夫想要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