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过了多久才从极致的惧意中抽身而出,易天枢已经不记得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有珠与桐野小姐似乎已经先行离去,而自己则像是熟睡的孩童般依偎在秦羽遥的怀中。

一时间,易天枢面红耳赤地逃离青梅竹马的温柔乡,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放在双膝上。

尽管为向秦羽遥传达自己没有图谋不轨的打算,易天枢做出看了诸多努力,可到头来还是没办法洗脱身上的余温与残香。

“抱歉,羽姐……”

“招呼不周~”

对于易天枢的致歉,秦羽遥却很开心似的笑了起来。

“说起来,少爷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跟我撒过娇了呢~”

“才、才不是撒娇,这叫‘可不抗拒力’才对……”

“好好好,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这个态度还真让人火大……”

不过,自己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缓过劲来,秦羽遥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明明家务料理水平都堪称毁灭性的糟糕,反倒是在照顾人这方面有着相当不俗的才能。

如果未来哪一天取消了树不子毕业后强制入伍这条规定的话,秦羽遥指不定真的是当护士的好苗子。

“怎么样?少爷现在应该感觉好过一点了吧?”

“嗯……”

可一想到PPUF的鹰犬近在咫尺,易天枢不免还是会觉得坐立难安。

“我倒是觉得少爷没必要太在意那帮人哦?”

“但是……”

“说到底,少爷无非是担心PPUF还咬着我们不放对吧?我承认的确存在这种可能性,但这个世界上可还有‘今非昔比’一说——我知道少爷你为没救到绫乃妹妹这件事而感到十分自责,但不要忘了正因为你的努力,有一部分人质是得救了,所以少爷才会成为大家公认的‘英雄’,所以我才不信PPUF的爪牙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们出手,所以说,少爷不要再哭丧着脸了,也无须考虑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要像之前一样就好了。”

“像之前一样……”

如果放在从前,易天枢肯定是二话不说表示认同,但现在听秦羽遥这么说……

“毕竟我们之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吧?只要我们平安无事就好了,对吧?”

易天枢终于搞清楚秦羽遥的话法有何不妥了。

“我们是指……?”

“当然是指少爷跟我啦~话说,少爷今天说话怎么有点怪怪的?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对……羽姐你这个说法才很奇怪吧?”

“……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察觉到易天枢说话语气的变化,秦羽遥的笑颜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羽姐说‘我们’是指……你跟我……那有珠、雾岛同学、兰德里姐妹、绫乃又是什么人。”

“她们当然是外人啊。”

毋庸置疑,在秦羽遥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但她还是选择以尽量温和的语气说话。

尽管如此——

“也就是说……就算有珠她们遇到危险,羽姐也不打算救她们咯?”

“少爷,我没说过不救她们啊……我看你今天是太累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令秦羽遥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试图转移话题这个做法,会成为引爆易天枢心底“炸药桶”的“导火索”。

“但羽姐你想表达就是这个意思吧——不惜牺牲有珠她们也要活下去只要我们两个活着就万事大吉了?!”

这是秦羽遥第一次听到易天枢发出如此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怒喝。

像是被他的“愤怒病菌”所传染一样,那个一而再再而三被提起的名字令秦羽遥心底里也不禁生出一股无明业火。

即便如此,她还是咬紧牙关,打算把这口冲上咽喉的怒焰给压回肚子。

这是自幼在兵荒马乱之地长大的孩子必须习得的技能。

自幼在游击队军营中,因为人种长相的关系而被嘲笑、辱骂、殴打的次数,绝不算少数,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算被人粗言恶语、拳脚相加,秦羽遥都不会还以颜色,只是摆出一副“左脸被打了,伸出右脸”的姿态。

一个巴掌拍不响。

欺凌的一方,没办法在自己身上得到欺负他人该有的乐趣,最后也就只能败兴而归。

因此,选择默默承受的秦羽遥,性格逐渐得到了改变——

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稳重,做事永远关前顾后。

可再怎么样,这般沉着冷静的个性,却也无法掩饰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生这个事实。

刚开始被易天枢吼的时候,她单纯是感到不解——

为什么我非得因为几个外人而被你责难不可?

然后,不解转为烦躁——

明明陪在你身边的是我,在我面前提别的女生是什么意思?

虽然秦羽遥坚信自己需要的是更多的忍让与宽容,可事到如今,这些品质却被易天枢当作毫无底线的退让。

这算什么意思?

狼心狗肺吗?

其他女生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可就算真是想要迁怒于谁,秦羽遥却做不到。

因为站在眼前的是易天枢。

因此,要忍耐。

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气话而已。

都这么大个人了,过后他一定能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嗯,一定是这样的。

所以,不要生气。

先冷静下来再说吧。

但是——

“羽姐,你真的认为只要我们两个活着,就可以了吗?”

“我不懂。”

坐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少女——终于忍无可忍了。

“有珠有珠有珠……为什么少爷你非得在我面前提起她不可?六年以来,陪伴在你身边的是我!你生病受伤时伺候你的是我!为保护你而差点死掉的也是我!樱井有珠有为你干过这些事情吗?对,没错,我就是心胸这么狭窄的女人!我是在嫉妒她我!嫉妒她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开少爷的心扉!认识她以后,少爷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渐渐的只要一见到她,就连表情都不一样了……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我是第一次见到少爷露出这么开心的笑容……我好恨,我恨那样在我面前尽情欢笑的少爷和樱井有珠!凭什么我就不能让少爷笑得这么开心?就因为我胸部小吗?明明一直以来呆在少爷身边的是我才对吧?我为什么就不能让少爷露出这种表情呢?樱井有珠、雾岛琉璃、兰德里姐妹、望月绫乃,她们是生是死关我什么事?我希望少爷只注视我一个人就行了,只对我一个人温柔就够了!不好意思,真是抱歉了,我就是这么小气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是没办法变得幸福的!既然格鲁西亚你还当我是你姐姐的话,就拜托你偶尔也想想我的事情啊!”

就在大喊出这样如同漫长惨叫的话语后,秦羽遥低头不语。

这一切来得是如此突然,以至于令人猝不及防。

就是不知道为何,秦羽遥撕心裂肺的悲鸣,现在听起来却是如此让人烦躁不堪。

而这份过剩的烦躁,让易天枢握紧了拳头,身体被愤怒所支配,无法自制。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了,你的弟弟格鲁西亚早就死了……是被你亲手杀掉的,不是吗?”

根本没想到易天枢会说出这种话来,秦羽遥完全愣住了,难以置信似的向后退了几步,又像是发疯似的拼命摇头,然后——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刺耳的尖叫,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滴了下来。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离开我格鲁西亚不要离开我哪儿都别去不要丢下求求你我不要丢下姐姐一个人!”

彼时还如野兽咆哮的怒喝,如今却变得像被丢弃的小狗一般微弱无力。

就在易天枢不知所措的时候,秦羽遥猛地抓住他的手,拉向自己的胸部。

“不、不要这样子……”

柔软的触觉游走于掌心,可易天枢只是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由于秦羽遥的阻挠,却未能如愿。

“对不起……格鲁西亚……是姐姐错了……都怪姐姐……姐姐不应该用这么大声吼你的……所以原谅姐姐好不好?以后……姐姐再也不会吼你……姐姐会陪你做很多很舒服的事情……格鲁西亚也忍耐了很久了吧,一直很想对姐姐做这种事吧……所以跟姐姐回家去吧……求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格鲁西亚。”

语毕,秦羽遥渐渐沉默下来,松开了易天枢的胳膊。

“你……不是格鲁西亚,格鲁西亚……你在哪里?姐姐现在就来找你……”

扔下这句话,秦羽遥就转过身去,如行尸走肉般渐行渐远。

如果奋力追赶的话,应该能追上她的脚步。

但追上去以后,易天枢根本不清楚自己该对她说什么,更不清楚——

“我到底在干什么……”

少年的呜咽,在无人的庭院回荡,犹如困兽泣鸣。

……

与此同时。

“不爽啊好不爽啊……先不说像他这种罪该万死的过街老鼠竟然会有成为大英雄的一天,没想到就连小鬼子的村炮公主都站在他那一边,老子就说那个臭老头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原来他根本就是在存心为难老子,等老子下不了台,他就能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假惺惺地说什么‘要我帮你擦屁股也不是不可以你也得好好反省一下’,本来中东的事情已经够麻烦的了,这一次要是再让这座‘五指山’压下来,老子就真的翻不了身了。”

在完成应酬并确认酒店泳池边上空无一人后,易天辰脱下了他的面具。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看着手中报纸的头条新闻,他不由得浮现出会心的狰笑。

“……恕我直言,司令其实只是替您操心而已。”

一旁面容姣好的女尉官这番出于善意的劝说,换来的是易天辰反手一巴掌。

“是谁允许你说话的,伊莉莎?”

“抱歉,我只是——”

啪。

这一回,连话都没说完,名为“伊莉莎”的年轻女性就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尽管如此,易天辰却没有停下施虐的打算。

“你以为你今天能坐上这个位置是拜谁所赐啊?”

“是托的您福……”

“我允许你说话了吗!”

伊莉莎任由他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唯独是拼命保护腹部。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脸蛋跟床上功夫还不赖,老子早把你送回难民营了!你的命就是老子捡回来的!所以就算是呼吸、吃饭、睡觉你都得征得老子的同意,明白了吗?”

“……”

“你是哑巴吗!”

“抱歉……”

眼看伊莉莎总算是摆出千依百顺的良好态度,易天辰才心满意足地轻轻抚摸着她被打得通红的脸颊。

“说起来,你真是走运呢~身为难民,居然有幸遇上了我这种温柔体贴、无人能及的超级大好人~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会好好疼爱你的,不过在此之前——”

只见他话锋一转,视线随之瞪向斜后方的阴暗角落。

“喂,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一直躲在那里。”

“被发现了呢,看来是我太轻敌了~没想到您的感觉会这么敏锐啊~”

阴柔娇媚酝酿而成的女声,宛如瘴气一般喷洒而出。

“切,这还得拜你那对大奶子所赐,只要靠近十米,老子就能一如既往地嗅到你身上那股假惺惺的恶臭——是你吧,蚁蜘蛛?”

“呵,您的嘴巴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干净呢~”

对于易天辰的身份猜测,站在阴影中的女子并未表态。

但能肯定的是,她没打算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于人前。

“你也是一如既往没大没小呢,尤其是在我面前。”

“按照资历,我们是平级的。”

“你这条狗也配跟我谈资历?”

“此言差矣,虽然我为您父亲工作,但我不是他的狗……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利益伙伴而已。”

“哼,反正来来去去你只会说这几句话而已,真是无聊的女人,白瞎了这么一对奶子——那么,这次来又有何贵干?是爸让你来监视我吗?”

“我听您父亲说,在开始狩猎前,‘卡斯巴’需要一枚‘魔弹’。”

“嚯~你就是那枚‘魔弹’吗?”

“如果您对我的工作有什么不满的话,换人就是了。”

“确实,我讨厌你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但也没办法怀疑你的身手就对了……毕竟你可是209部队中唯一伤得了爸的人。”

“‘承蒙夸奖’这种客套话我就不说了——需要我的帮忙吗?”

“帮我杀了那个臭小鬼,可以的话,最好连他身边那两个黄毛丫头一并除掉,尤其是樱井家那个口出狂言的小婊子——喂,干嘛不说话了?难不成是跟她们混得太熟了,所以下不了手?还是说最近的校园生活太安逸了,身手退化得连这几个臭小鬼都收拾不了?”

“如果这是死命令的话,我马上执行就是了,但相对应的,在行动之前,我会向您父亲汇报工作,让他做出相应的调整。”

“哼,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狐假虎威呢,还是滴水不漏……好吧,刚才那句是开玩笑的,毕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叫你干这种傻事。放心好了,你这次的任务是——“

穿堂风吹过。

后半句耳语,唯有易天辰与神秘女子听闻。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他仍能明显感觉到——

“没想到号称无血无泪的‘蚁蜘蛛’居然也会有动摇的时候?”

“这不过是您的错觉罢了。不过既然您向我求助了,相对应的,您父亲希望我转告您一句话。”

“……什么?”

“一旦向‘萨米埃尔’借了‘魔弹’,就没得回头了。”

之后,易天辰就听到了“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观望,原本立于阴影之中的女子失去了踪影。

“就因为你这家伙整天神出鬼没,所以才叫人讨厌。”

……

一周后。

《朝日新闻》头条。“恐怖大鳄”尼古拉·巴萨耶夫四度成功越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