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库娘的漫画店】“我们”为何需要唱起《昨日之歌》

文章分类:轻之文库专栏  作者:塔塔君   发布时间:2020-05-26 15:36


【温馨提示】本文对《昨日之歌》、《羊之歌》有情节剧透。


「さよなら、あたし。」(再见,我自己。)

「さよなら、おれ。」(再见,我。)

——电影《转校生》(导演:大林宣彦)


《昨日之歌》(イエスタデイをうたって),这部于2020年4月播出的动画,选择将故事舞台设定于1998年-2002年的下北泽站到松原站附近一带,这是原作漫画开始连载的年代,也是原作者冬目景长期居住过的地段。若你关注近年来将老作品动画化的趋势,你会发现,许多老作品的新动画都似乎为了迎合当下观众的审美和代入感而将故事年代调整到现在(例如《Banana Fish》、《不吉波普不笑》),《昨日之歌》动画的方针在此之中则显得特别异样。

笔者一直认为,与现实有交接点的作品,故事所处的时代是潜移默化影响着故事本身的,即使作者并无意识将时代的特色带入其中,因为作者本身就处于那一时代之中,作者和角色都无法逃离现实的基础。对原作故事的时代作出改动时,笔者认为改编者有必要洞察时代的意义,才能让改编作品的内部世界得以自恰。而《昨日之歌》会走如此策略,相信既是因导演藤原佳幸是二十年的原作粉丝,又因他独具慧眼,他察觉到冬目景作品的一个本质——怀旧(nostalgia)。


怀旧的景观

怀旧的英文“nostalgia”来自两个希腊语词,分别是nostos(返乡)和algia(怀想),美国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认为nostalgia“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她还指出怀旧“具有某种乌托邦的维度”,可以说,怀旧本身是具备浪漫主义色彩的,取决于“奇异的不可预测的特质”①。

冬目景的世界是充满怀旧感伤的。较为典型的是两部大正浪漫风的作品《文车馆来访记》、《幻影博览会》。两篇作品并不长,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作品分别连载于98-00年、00-11年,刚好承接的是冬目景作品风格的转型阶段,在此之前,《羊之歌》和《黑铁KUROGANE》都带有悲剧色彩。

《幻影博览会》是大正时期的侦探物语,以当时呼风唤雨的世态作时代的点缀,也因此带出了传奇色彩。《文车馆来访记》则关于大正年间的奇幻故事,人偶伊安与其主人夜绪一起经营着一家可以拍下回忆的照相馆,尤其是当中来访照相馆的客人多是化作人形的古物,如明朝嘉靖年间的赤绘花瓶、化作蝙蝠少女的高级蝙蝠伞、香水瓶塞,包括伊安,这些物都与原来的主人分离,赤绘花瓶更是从中国被带到了日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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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车馆来访记》第二话的赤绘花瓶


众所周知,大正这个时期一直都受到文艺创作的恩赐,许多文艺作品在追溯大正时都趋向于创造一个被修饰的浪漫时代,这一时期也诞生了“大正浪漫” 的文化思潮,这种思潮本身就是受到了欧洲浪漫主义的影响,与当时的现代化潮流(“大正摩登”)是对立的,这种思潮为后来追忆者奠定了怀旧的基础。不如说,怀旧这种现象的起因,正是因现代化与全球化浪潮的清洗而越发浓烈,博伊姆人为怀旧是人们对抗历史变迁节奏和生活节奏加速的、必然会出现的某种防卫机制。②

“Nostalgia”之中的“返乡”与“怀想”两者关系是不可分离的,但《文车馆》巧妙地以更为清晰的设定将这两个概念明辨化,被“怀想”的大正时期,以及想要“返乡”的古物。除外,在笔者看来,冬目景在2010年开始连载的《时空建筑幻视谭》(マホロミ 時空建築幻視譚)可与《文车馆》视为孪生关系,因为同样是关于物与过去。《时空建筑》是现代的故事,主角因探访古老建筑看到了关于这些建筑的过去的幻觉,从建筑的记忆中发现这些即将被拆迁的古老建筑都有着未尽之事。这两部作品,都是物对人求助,只不过《文车馆》中的物是拟人化的,是记忆的探访者;而到了《时空建筑》,人反过来成了探访的一方,而建筑物也不再是沉默体,是有温度的记忆与时间载体,不同建筑见证着不同时代的“怀想”,而男主角土神东野的角色定位是帮助建筑“返乡”的辅助者,他是坦诚的钟情“怀想”之人。这些建筑与这个时代是错位的,在现代已经不复当年发挥作用,然而本应在某个时代完成的事情却未能如愿。因此,当人帮助建筑完成“遗愿”时,这种错位被修复时,建筑也完成了“返乡”的动作。人、物的个体记忆与时代的集体记忆形成的怀旧嵌套,以及物的人情化,可以说是这两部作品的一大特点。有意思的是,喜爱电影的冬目景,在《时空建筑》中《她的名画座》一章讲述了关于老电影院的故事,这一章不仅是时代的追忆,还包括了电影这种本身就承载着记忆的媒介,电影的世界、怀想着过去的电影院的空间,构成了更复杂的嵌套。

《时空建筑幻视谭》中《她的名画座》一章


《文车馆》每一话皆以一个角色为中心的单元故事,而《时空建筑》则一章围绕一个建筑,与其说这些是关于人与情,不如说是捕捉人与其身处的时代的协调性,几乎同一时期开始连载的《昨日之歌》也同样带有这种协调性(这一点笔者下文会写到),伴随而来的,便是这种怀古的乡愁。


失去家园的我们

为什么冬目景的故事与人物都有着怀旧情结?这一点在其代表作《羊之歌》(羊のうた)、《昨日之歌》可体现。

不同于聚焦于在社会生存的《昨日之歌》,《羊之歌》的人与社会是有意被剥离的。高城千砂与一砂两兄妹父亲已故、母亲失踪,弟弟一砂由父亲的友人收养,高中时才得知自己有一个独自生活于老家的姐姐,而高成家的遗传病导致一砂对人血饥渴,他选择逃学与日益衰弱的千砂一起生活。在日本许多动、漫画作品中,学生的人物设定本身就带有着将角色从复杂的外界剥离的功能,而学校自然是学生能经常接触到的微型社会。然而被家族病、甚至是亡父束缚着的高城兄妹,连学校的关系都不得不切断,他们是被时间囚禁的长不大的孩子。而千砂多次鼓励一砂上学不仅是对家族病的对抗,也是希望弟弟长大的愿望体现。

《羊之歌》第7卷封面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的事后浏览到一个多名粉丝为冬目景写了共十多万字作品论的日本博客,笔者注意到其中一篇署名“あるいはヲミナヘシ”、写于1999年的文章中提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冬目景的现代背景作品中,主角很多都居住在公寓(《羊之歌》中一砂寄住在父亲朋友的公寓中,《昨日之歌》中男主角鱼住陆生、森之目榀子作为都居住在东京的公寓中),他们不安稳的生活昭示着他们是暂住者。而相对于短暂的都市公寓居住状态的是,住在乡下(田舎町)的生活,后者可以等同于“故乡”,前者相对后者是异境。③

在《羊之歌》中,故乡是刻印在高城姐弟记忆深处的和式老宅邸,并且被赋予幽深寂静的印象,不同于肮脏繁杂的闹市。而一砂所收养他的家庭虽然一直都待他如亲儿子,甚至想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但一砂却无法把他们当做真正的家人看待,一直把自己当做这个环境下的外人。正如罗伯特·卢奔斯坦所言:“怀旧意指童年的家和童年的丧失……怀旧是成年人的生存状况(指一种想要回返童年的冲动)。”④在知道姐姐的存在后,一砂毅然抛弃了公寓的家,来到了这所老宅邸与千砂同住,想要寻回这几年失去的和姐姐一起生活的幸福,也有寻根的意味。这是一种“对消逝的幸福之憧憬”⑤。“あるいはヲミナヘシ”还认为,冬目景漫画中的乡下,常常被作为“消逝的幸福之憧憬”的对象被讲述。这种情结即使是冬目景古代背景的《黑铁》中也有体现,因为犯下罪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浪人迅铁,他无比向往的是本应理所当然的乡下生活,他认为这是一种幸福。在《昨日之歌》中,榀子即便来到了东京生活,她依旧忘不掉中学时代去世的青梅竹马早川湧,因此她在迷惘的时候选择回到家乡,整理湧的遗物。随着遗物发散的回忆,她想起了与湧的过往,并且将室外的樱花树看作是已故之人的化身;无独有偶,《羊之歌》的高城家老宅庭院也有一棵樱花树,这也是高城兄妹父亲一般的化身,而随着故事的深入,千砂最终想起母亲实际上并非失踪,而是早已被自己错手杀害,尸体埋在了樱花树下,父亲为了保护她一直瞒着她;《时空建筑》的女主角真百合对东也的祖父(已逝)怀有恋慕之情,她一直居住在奶奶留下来的老宅中,宛如与世隔绝,是与这个时代潮流不相符的女性(这个角色和千砂很像,无论是外表还是角色意义上)。这些精神上的“未亡人”都对成熟男性有着依赖的心理,这几部作品中,老家、父辈的意象便是心灵的故乡,是伴随着死亡气息的、时间停止流逝的乌托邦。《羊之歌》的高城兄妹在同居时日久生情,沉溺在超越姐弟关系的情欲之中,是因他们在故乡与社会、拒绝长大与成熟之间摇摆不定。

《羊之歌》漫画


《昨日之歌》(动画)

而在《昨日之歌》将近完结的时候,对恋爱心疲力竭的女主角野中晴逃回了故乡三重县,那里有着小时候养育着她的奶奶的家,小晴的故乡成为了整个故事的高潮舞台。冬目景在访谈中透露在设定故事最高潮的舞台小晴的故乡时,特意挑选了离关东地区稍远的乡下地方,因为故事一直以来的舞台都在都内。⑥当然,小晴本身也是一个钟情怀旧的人,她宁愿住在都内的老宅中,——她喜爱这所老宅,也不愿意与单身的母亲住在公寓中,而原作第二卷中,她与陆生吵架后,无法从母亲那找到居所的她,想要重新依赖父亲的伟岸(母亲有了一个可靠的再婚对象)。然而当她来到父亲所住的公寓门前,她发现父亲早已建立起另一个家庭,她打消了念头,从公寓这个异境中逃亡。即便《昨日之歌》于2015年才迎来了结局,“あるいはヲミナヘシ”十多年前的文字依旧能精准概括到冬目景延续现今的作者性,他写道:“这些关于乡下风景、古老住宅的描写,让冬目漫画的氛围洋溢着静寂感,也许是因为作者冬目景氏以及我们读者都难以从‘对故乡的憧憬’、‘对幼年时代的追忆’解脱出来吧。”

不过,《昨日之歌》相比《羊之歌》更进一步的是,它概括的是当代的都市年轻人的生活,没有也没法脱离社会,摆在读者面前的不是模式化的多角爱情肥皂剧,是似乎确实有这么一群生活在这个时代,但又游离于“正常”社会交流之外的成年人。正如最近片渊须直对日本动画作的评论:当今的日本动画全部是面向“后思春期人群”的⑦——“后思春期人群”简单来说就是即使年龄上已经成人,但还有着不成熟的依赖心理的人群。而《昨日之歌》所描绘的主角,便是这样普遍存在于现代日本社会的“后思春期人群”,他们不是社会主流价值观所需要的年轻人,而是社会的边缘群体。(不如说,描绘“后思春期人群”的青年向动、漫画作品也一抓一大把。)这些“后思春期患者”,陆生、小晴、早川浪,甚至是作为未成年人的引导者的老师榀子,都难以成为他们所向往的成熟的父母辈,这些角色共同组成了一幅“我们”的画像,他们不是他者,是在这个时代生活着的“我们”。

就单说漫画原作,即使原作刚开始连载时描绘的是正在进行时的故事,在冬目景的的手里,也依旧充满了怀旧感伤。

今日的读者读到《昨日之歌》,或许会感怀二十年前的时代背景,而动画制作组也非常心照般地保留了时代背景。然而真正触发读者怀旧机制的,并非需要一个明确而实际存在的过去时空,核心也并非是主角们的真实的故乡。事实上,动画版也并没有可以制造一种时代的间离感,通过演出手法让现在的我们感到陌生又熟悉,而是尽可能地将当时该存在的事物跟随着故事、自然而然地放入影像之中。

博伊姆认为:“怀旧的电影形象是双重的曝光,或者两个形象的某种重叠—家园与在外飘泊。过去与现在、梦景与日常生活的双重形象。”而这些怀念着昨日的“我们”,他们怀念的是不曾存在于大都市的家园、美好的乌托邦,他们无法在东京安居,也无法回到故乡,这些情节、这些时代画像,就已是怀旧本身。怀旧的“双重曝光”,正如他们在年龄的成熟与心理的幼稚、昨日和明日的夹缝间犹豫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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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我自己

冬目景从出道以来,其作品都不多不少带有“返乡”的“怀想”——虽说这算是笔者的私货——这让笔者想起了前不久刚去世的电影导演大林宣彦,他的创作生涯也贯穿着这种怀古的乡愁。大林宣彦早期作品《转校生》的男女摔下阶梯交换灵魂的情节不仅影响了许多后来者,此片在最后,主角给自己的告别,也成了青春映画史上经典的一幕,这是对未成熟的自己的道别,也远去了曾经怀想过的故园时空,这一幕的画面从彩色变成黑白,这种刻意营造的间离感便是证据。

《转校生》


当然,从两人的创作看来,大林宣彦所处的心理年龄是更为老成的,两人的风格更是相差巨大。大林宣彦所做的不是歌颂青春,描绘这个时代的“我们”,而是站在一个真正成熟的父辈立场去审视早已成为客体存在的青春的一切。同样是对青春期的道别的《昨日之歌》,不仅是故事中角色们所怀想的故乡构成了一个乌托邦,整个作品世界实际上就是一个乌托邦,因为这些角色被允许有足够的时间让青春暂时停下来,仍可驻留于这悠长的时间向昨日道别。

冬目景说自己所做的是“小心翼翼地去描绘堆叠起来的人类情感”⑧——而她也的确做到了,作品中每一个明显转折之前,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小情节推进而来,这些角色在反复的忽视与重新确认中重新认识对方,逐渐确立稳固的关系。在原作漫画第一卷中,小晴与陆生同坐于公园的长椅上,小晴首次向陆生袒露自己对陆生一见钟情的过去,这时,两人获得了第一次静下心来交流的机会,此时两人在交谈中都在吸烟(动画中则因为小晴是未成年人,删去了她吸烟情节),吸烟是他们首次获得平等关系的契机。而在倒数第二话中,察觉到不知不觉爱上了小晴的陆生追着小晴来到了她的故乡,两人于三重县的车站久别重逢,仿佛照应着两人第一次谈心的戏码似的,陆生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点了根烟(即使他已经打算戒烟),他甚至邀请小晴也来抽一根,然而仍以为陆生对自己没意思的小晴拒绝了。接下来的情节也如镜像一般,这次换成了陆生袒露自己真正的心情。这一话的结束也饶有趣味:陆生强势地吻了小晴,小晴在猝不及防的恍惚与喜悦之中留下了一句话:“好重的烟味……”这便是故事中小晴最后的台词(不包含纪念动画化的特别短篇),因为最终话是刻意避开陆生与小晴、围绕次要角色而展开的后日谈。通过抽烟、长椅,这些前后对应的元素,曾经别过的两人进行了再次确认,最终确立了关系。

《昨日之歌》第1卷


《昨日之歌》第11卷


这种照应在作品中多处可见,连载跨度之长并未击垮这一步一步的堆叠,这种细腻也赋予了作品内部悠长的时间感,时间的刻度在反复的辗转中也被散漫而云开。在这之中,这些角色如何从对过去的怀想中走到今天,如何从负数前行到零也清晰可辨:若说因为怀旧的感伤而导致关系的飘忽不定,那么确定关系便是对现在、当下的定夺,这便是《昨日之歌》中个人的心像世界与时代的协调性。

《昨日之歌》的动画成品,让许多冬目景的老粉丝喜出望外(笔者是新粉丝),因为相比其学弟沙村广明,冬目景的作品几乎没有得到优秀且高质量的影视改编。即使动画并没有过度地制造时代的间离感,反而希望让现今的年轻人从过去的故事中看到自己,但不可否认的是,原作中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一些建筑已经消失不见,更别说动画中出现的早已淘汰的电子产品,这些丧失都不多不少会唤起观众们对早已忘却的过去进行想象。

这个世界使我们无法不去怀旧。

“那该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做才好?”⑨

——动画的结尾曲《籠の中に鳥》如此嘶声力竭地唱道。

不同于父母辈所给出的正确答案——人必须要早日告别过去才能前行,《昨日之歌》是给懦弱者的赞歌,所发出的声音是——我们不必急着长大,愿你在怀旧中多感伤一会,等你做好准备后,再对自己说一句“再见,我自己”也来得及。


注释:

①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P4-5。

②同①。

③あるいはヲミナヘシ「田舎町の魅力、旧家の魅惑」、http://moriyado.seesaa.net/category/10170745-1.html[2020-05-21]。

④夏欣慰:《论石黑一雄小说中的怀旧意识》,2018。

⑤同③。

⑥冬目景,《昨日之歌 VOL.11》,翁蛉玲译,台湾:东立出版社有限公司,2018,P294-295。

⑦思考姬:《宫崎骏之徒遭遇网友围攻,日本动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https://zhuanlan.zhihu.com/p/112916293[2020-05-21]。

⑧同⑥,P292。

⑨作词 : 古閑翔平,原歌词:「ねぇどうすればいぃ? / ねぇどうしたらいいの / 笑って 昨日を また 迎えられるには」(呐 我该怎么办才好 / 呐 我要怎么做 / 才能笑着再一次迎来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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