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庫娘的漫畫店】《來自深淵》:痛苦敘事的層次感(上)

文章分類:輕之文庫專欄  作者:一言   發布時間:2019-11-22 17:48


也許在人的整個史前時期根本不存在比人的記憶術更為陰森可怖的東西了。「人烙刻了某種東西,使之停留在記憶里:只有不斷引起疼痛的東西才不會被忘記。」——這是人類心理學的一個最古老(可惜也是最持久)的原理。

——《論道德的譜系》弗里德里希·尼采


組成了《來自深淵》最核心紐帶的詞彙不是「羈絆」,「希望」,「正義」或者「冒險」,而是「痛苦」。這正是使得這一作品無論何時都顯得既反直覺又合乎常理的關鍵——尼采睿智地揭示道,強大的詩歌就是給予人們更深切痛苦的詩歌,詩人們凝聚痛苦,賦予痛苦以形狀,從而在其中創造意義。土筆章人以痛苦為軸創造的深淵,則恰好在他自己的歌里擔下了將苦難具象化,甚至層次化的工作。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來自深淵》精良的設定壓過了它可能存在的人物和劇情發展的問題。不過我寧願換一種說法——在這部作品裡,設定幾乎等同於劇情本身,或者等同於作品本身,而人物和劇情則因此而顯得無關緊要(儘管仍舊不可或缺)。


01

深淵究竟代表了什麼?如果把這個問題交給博爾赫斯回答,他可能會說這是「神造的迷宮」,交給彌爾頓則或許是「撒旦入住前的地獄」,就我而言,回答這個問題並不是不可能的,甚至不是非常困難的,但必須要從整個作品的設定,而不是劇情先入手。

「上升負荷」是我個人最喜歡的設定,不是因為它將每一層累積的痛苦層次化,而是因為它不是「下降負荷」。如果我們聽說過冷戰蘇聯鑽洞的故事的話,就不會不因這一設定而感到怪異——只有在探窟者「在本層上升時」才會遭受相應的懲罰。而我們又知道,按照土筆章人的設定,世界上除深淵以外的每一個角落都已經被探索完畢。因此這裡真正的暗示其實是「不要上升,要下降」或者說「不要看天空,看地心」。這種設定違反我們的直覺但又不顯突兀,就好像我們從來不會去問為什麼《少女終末旅行》的主角們要向高處爬一樣;這一隱含於設定中的暗示能夠輕易地將我們拖入深淵。

正因如此,《來自深淵》這個標題(英文譯為Made in Abyss)才是本作最為貼切的概括語:隨着劇情的推進,不僅僅是故事變得更加扭曲,標題所顯現的含義也越發地明確。它最淺顯的意義指的是從深淵之下帶上來的遺物,包括來自深淵底部的機器人男主角雷古。第二層含義在監視基地被揭開:女主角莉可在深淵裡出生不久便死去,只是由於遺物「免除詛咒之籠」的功效而變得能夠活動起來,並且以屍體的身份存活至今。第三層含義則是在生骸村由瓦茲強說出:所有的探窟人都並不是出於自由的意志,而是被這座深淵吸引而來的。

至此,我們或許可以回答開頭的那個問題了,因為假如按照標題所顯示出的邏輯,那麼唯一符合深淵特性的象徵就是死亡;而弗洛伊德所說的那種「死亡衝動」則是驅策探索深淵的探窟家們唯一的絕對動機。或者說,死亡衝動表現為一種強烈的吸力,引導人們不可逆地向下墜落。莉可的冒險與《白鯨》中亞哈船長出海獵殺莫比·迪克的瘋狂冒險一樣,都是「隱秘而錯綜複雜的自殺行為」。

這個結論或許顯得唐突,不過我們必須明確,冒險的慾望就是渴望置身他處的慾望,是一種躁動着的生命能量。而這種生命能量就像一棵立在曠野里的參天的大樹,它

「獨自屹立在這裡的山坡旁,它超越了人和獸向高處生長。 …… 現在它在等待,一再等待——它到底在等什麼呢?它的住處離雲層太近:它也許在等待一道閃電? …… 一道毀滅的閃電。」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弗里德里希·尼采


02

或許我們會說莉可的形象有缺陷,或者奧森的形象顯得飄忽不定,但是我們不會不承認深淵這個角色的精到——土筆章人將他所有的反諷力量都灌注在了這個人格化了的深淵之中。

讓我們來注意一個顯見的事實:加入莉可冒險隊伍的沒有一個是嚴格的活人。莉可是會動的屍體,雷古是半機器人,娜娜奇是生骸,普魯修卡在黎明卿篇之後則是變成了生命迴響之石。他們(除了雷古)在經歷了苦難之後變得不再是人類,卻依舊保持了對生存的渴望,(尤其是那一段看似不協調的,莉可為了生存下去毫不猶豫截肢的情節)遵循一種生命能量的指引而走向死亡(或者真理)。

換句話說,這些人每一個人都是集合了生與死的矛盾體。這可能是土筆章人最精妙的諷刺之一,因為這種矛盾體的隱喻恰好就是深淵的「上升負荷」。因為「上升負荷」為承受他們的人帶來痛苦與死亡,而從深淵裡上升這一行為本身卻又對應着遠離深淵,遠離死亡。

那麼,「上升負荷」這個設定,或者它所代表的那種矛盾體本身才是統括了本作主角團隊所有人物形象的核心,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種矛盾?假若深淵代表的確是死亡,那麼主角們的冒險為什麼還處處強調希望和生命?在我們所假設的死亡隱喻和主角們的求生本能之間被忽略的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牽涉到藝術本身的意義,或者哈姆雷特王子那句著名的「to be or not to be」,但我們不希望將話題在作品之外扯得太遠。

用閱讀本身這件事打個比方:對於優秀的虛構作品,我們樂意閱讀並且沉浸,進而記憶它們,但是,越強大的作品越不會給人以表面的愉悅,越是難讀;而這種艱難到了一定程度即是一種痛苦。令人苦惱的是,我們無法將這種痛苦與其優秀分離開,或許是因為它們全部的表現力和感染力的源泉正是來源於這一焦慮。而易得的愉悅和易得的焦慮,正如輕率的生與死一般,既缺乏吸引力也缺乏魅力。


03

土筆章人的深淵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設計了一個倒扣的漏斗式的敘事結構:讀者會發現,前幾層的故事無論是從內容還是從篇幅上看都遠遠不及深層的故事,這是由女主人公莉可的心理境況而決定的,為了得到這個問題最本質的答案,作者如剝洋蔥般一層一層地扒下裹在探索深淵這一行為的內在動機的各種保護層。

在監視基地,奧森說出了莉可出生時的真相,也就是她作為死嬰從深淵之中被帶出養育長大的那個故事,還與雷古大打出手。陡然轉變的畫風和讓人有點莫名其妙的展開讓故事蒙上了一層古怪的陰影:既然這件事本就是萊莎囑咐她要告訴莉可,為什麼要使用這一種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方式,她又為什麼要騙莉可說萊莎已死呢?這件事在後面幾乎沒有進一步的解釋,奧森既然突然發難,為何又在關鍵的時刻戛然而止?


實際上,奧森的動機相當明確——也就是她告訴我們的——確認這兩人是否真的擁有走下去的慾望。要到達深淵之底,就意味着活着見證到最深處的秘密,而莉可卻根本不算是擁有完整生命的人。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在嚮往深淵?奧森敏銳地覺察到,僅僅靠母親的一條虛無縹緲的信息,是無法構成走進深淵深處的原動力的,如果把這一點希望打破會怎樣?她會不會因此而停止前進?既然不會停止前進,那麼這一原動力到底來源於什麼?


奧森沒有得到答案並因此放棄了考驗,但是這件事情仍舊令她感到一絲不安。這層不安讓我們不會為莉可毅然決然的斷臂保命感到突兀,在下降途中的那些肢體上的痛苦,似乎都沒有奧森質問的聲音來得深刻。實際上,肉體的痛苦反倒緩解了這種直逼意義的質問,彷彿在說,我到目前為止受的苦都有其意義所在,只要能夠抵達深淵,無論什麼樣的痛苦都能夠忍受,至少向深淵前進有其意義所在。而唯獨在這種痛苦中,我們才不用去思考奧森撕開的那個口子:假如進入深淵僅僅只是出自一種本能的回歸呢?

亡骸之海的前線基地,我們遇到了本漫畫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反派角色。波多爾多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其他的作品裡實屬稀鬆平常,為了滿足自身的獵奇與探求欲而草菅人命,並冠以科學發展的必要犧牲的瘋狂科學家並不少見。但在《來自深淵》這樣特殊的作品裡,深淵與人的生命的矛盾浸潤在整部作品的空氣之中,從結構的工整角度考慮,加入額外的反派角色是有些喧賓奪主的嫌疑的。對波多爾多的處理可能是《來自深淵》中相對困難的一件事,因為我們其實並不期望在深淵之中看到人與人的勾心鬥角,它與整個故事的主題和氣氛不同,可能會破壞整體的格局;在深淵的大背景下,所有小人物的陰謀都顯得不值一提。

正因為土筆章人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看到一個與深淵底部絕望的空氣融為一體的黎明卿。作者選擇這樣一個科學工作者的原因相當簡單:科學的工具理性所代表的對人性的漠不關心,實是與深淵最為相近的一種屬性。黎明卿能不能理解友情或者親情?他對普魯修卡所謂的愛到底是不是真實的?這些問題的答案見仁見智,但土筆更進一步,他想問的實際上是:「所謂的羈絆到底是指什麼?」

黎明卿的思維方式十分簡單,因為他就是那塊從奧森的廚房裡爬出來的午餐肉的縮影:探索是為了本能的趨向深淵的慾望,而一切的關係和羈絆都是這一本源的驅動力之中誕生的工具,換句話說,一切都被簡化為「用處」,而「用處」這個詞在這裡又被黎明卿等同為了「意義」。在波多爾多這裡,如果唯一的目的就是走到深淵之底,而沒有夥伴們的友情和羈絆就無法達成,那麼羈絆就是達成這一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在與黎明卿的爭鬥中,娜娜奇逐漸發現了自己和這個冷酷無情的仇敵已經難分彼此的事實,其中之一就是她在利用關係和友誼關係上和莉可等人的模糊不清。娜娜奇與莉可等人的關係是利用還是羈絆?或者說,從哪裡開始是利用,從哪裡開始是羈絆?雷古心甘情願地作為莉可的左膀右臂護送她至此,又和普魯修卡心甘情願地成為父親的彈藥包有什麼本質上的分別?


波多爾多的思維方式構成了這個探險故事的硬幣背面,它強調的是一種壓倒一切的內在性,試圖在自身內部尋找一切行動的絕對動機,其他的動機和因素則均需隸屬於這一絕對動機。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故事本身殘忍而冷酷的一面:「意義」和「價值」該怎樣定義?莉可等人總是試圖不去想這個問題,但這樣就相當於把這些詞彙的定義權拱手讓給了波多爾多。

誠然,莉可一行人無法容忍這一事實,但是他們又不得不承認羈絆的背後也有這種古怪的功利主義的陰影。這些隱含的問題是我們不願意去細想的,而我們又不得不在此篇的末尾殘忍地設問道:假如普魯修卡沒有被黎明卿做成彈藥包,那麼莉可通向下層的的生命迴響之石該從哪裡獲得?我們知道生命迴響之石是白笛的憑證,而這塊石頭背後一定有一條被犧牲的生命。假若他們沒有遇到黎明卿和普魯修卡,誰會成為莉可的那塊迴響之石?


這時,我們才能回過頭來審視奧森那怪異的舉動;對於成為白笛的代價,身為白笛的奧森自然心知肚明:一句單薄的母親的許諾或是所謂的連他們也搞不清楚定義的羈絆,根本不足以讓他們走進深淵之底。深淵所賦予的痛苦實是對意義自身的鞭笞和質問:如果犧牲一名重要的朋友就可以敲開大門,究竟值不值得?

然而,在黎明卿的參與下,這一質問被莉可等人陰差陽錯地迴避了,普魯修卡被邪惡的黎明卿殺死,因而莉可便不用面對如何獲得生命迴響之石這個真正嚴峻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直到本篇最後黎明卿也沒有真正死亡的原因:他是未曾被「打敗」的,因為我們的主角始終沒有解決「意義」和「價值」的定義問題,而這也正如我們的主角無法去「擊敗」深淵一樣。波多爾多的篇章是隱藏在友誼和羈絆之後一塊擦不掉的斑點,生命的背面一道揮之不去的影子。


04

如果我們按照這條線索捋下來,我們會發現,在土筆章人的框架中只有兩件事是始終彼此對立又難分難解的:深淵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爭論和矛盾幾乎都圍繞着這兩點展開,深淵所賦予的真正痛苦在於它不斷地試圖讓你相信,你的旅行的意義已經斷裂了,你走得太遠,已經忘了為什麼要踏上旅程了。《來自深淵》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於,莉可等人確實克服了許多困難,也到達了她從未想到能到達過的地方,但他們解決這兩個核心問題的唯一方法,竟然只是不去看它們。

好在,《來自深淵》的故事尚未完結,生骸之村的篇章已經迫近尾聲,而我們也能夠得以看到這個問題解決的第三個階段。但鑒於故事尚未完結就妄下定論着實不妥,本文也只能止於此處,直到本篇漫畫更新之後再進行進一步的分析和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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