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甚誰
參與評審： 歧路先知 、 熊騰浩 、 枝瀨透 、 黑喵君 、 羽毛
前言
《零之使魔》（《ゼロの使い魔》，下稱《零使》）是由山口升老師創作的超人氣異世界奇幻輕小說系列，刊行於MF文庫J，畫師為兔冢英智。小說在數年內改編為四季動畫，在輕小說改編動畫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截止到17年2月的統計顯示，整部作品銷量突破680萬冊，在MF文庫J出版的輕小說系列中排行第三（前二為《緋彈的亞里亞》與《我的朋友很少》）。
這部作品從2004年開始連載。在小說第二十卷《古深淵の聖地》出版之際，山口升老師不幸罹患癌症。直到2012年中旬，與病魔戰鬥的山口升老師還樂觀的在推特上向讀者表示，自己已經完成了最後部分的大綱，並希望至少一冊也好，能夠在年內出版。但最終，山口升老師與讀者們的願望沒能實現，老師最終還是於13年辭世。陪伴大家一同走過了一個00年代的《零使》系列，也與輕小說界的前輩吉田直於的《聖魔之血》、山門敬弘的《風之聖痕》一樣，從此成為了遺憾。被精靈族俘獲、邁向逃亡之旅的才人與心急如焚的露易絲從此不能相見。Wiki的作品介紹變成了冰冷而殘酷的“殘り2巻を殘して當作品は絶筆となった”。
所幸的是，在山口升老師辭世數年後，事情開始有了轉機。15年，MF文庫J宣布：在遵從山口升老師的遺願的情況下，讓老師生前指派的某一作者為《零使》代筆，依照山口升老師本人所留下的大綱，給《零使》這一故事寫下句號。在2016、17兩年，世界同時發售了《零使》第二十一卷《六千年的真實》與第二十二卷《零之神話》。故事以才人和露易絲舉辦婚禮，兩人一同回到地球的大圓滿結局而告終。雖然在代筆消息公布時，讀者對此存在一定的不安。但在代筆續作出版后，完結篇最終還是登上了當季銷量排行，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認可。
17年中旬，在完結之後發售的『ゼロの使い魔 Memorial BOOK』中，代筆作者的身份被公布。其真實身份是MF文庫J另一超人氣異世界奇幻系列，《精靈使的劍舞》作者志瑞佑。志瑞佑在書中向讀者訴說了代筆事件的始末，並懷着感激的心情緬懷了山口升老師。
本文在異世界穿越題材的輕小說發生轉變之際的2019年，再次回到《零使》這部作品之中。希望能夠在異世界穿越題材開花結果的現在，重新審視山口升老師為輕小說作者與讀者帶來了些什麼。
一、當“王道”還不是王道的時候
如果要概括《零使》這部作品，可以說不外乎 “王道”二字。在異世界穿越題材輕小說中，00年代初期的《零使》可以說是最為成功的案例——即使以我們現在的眼光看來，山口升老師給出的是一套已經老掉牙的劇情設計：普通高中生才人在秋葉原修電腦的路上闖進了異世界魔法師露易絲的使魔召喚陣，陰差陽錯的成為了一個“人類使魔”，並且定下了使魔的契約：親吻。然後被卷進傲嬌女主人公和一群形形色色的美少女以及世界危機的糾紛之中。
這樣的作品第一個會讓我們想到《精靈使的劍舞》，我想這也恐怕是志瑞佑成為代筆作者的原因之一：與《零使》一樣，除過主人公穿越者的設定之外。《劍舞》也同樣是在不可抗力因素的影響下，少年和傲嬌少女姑且結下了某種羈絆。如果我們以這個模式去套，會發現隔壁（電擊文庫）早兩年（2002）的《灼眼的夏娜》系列中早就出現了這樣的劇情。而往後看，大量的傲嬌女主輕小說或多或少都是按照這樣的邏輯來設計劇情。在這裡當然不是說，這一傲嬌版本的boy meets girl劇情模式是山口升老師的創見。可雖然自古王道得人心，但在大家都寫王道的情況下，讓《零使》脫穎而出、獲得高人氣的秘訣則是山口升老師對於“王道boy meets girl”的深刻理解。
讀者閱讀異世界穿越題材輕小說，顯然是為了看“在異世界冒險的故事”。作為《魔劍美神》那種傳統奇幻輕小說的繼承者，在異世界奇幻的基礎上添加“穿越”設定，能夠讓讀者更加有代入感，與主人公產生共鳴。所以《零使》在奇幻冒險的王道套路上出色的完成了任務，作品中有世界的滅亡的危機，權力鬥爭與國家戰爭，還有環繞在主人公身旁的美少女們。但這並不是其獨特性所在：《零使》能做到這一點，其他輕小說也同樣能做到這一點。於是這裡可以看出山口升老師的睿智——他在王道的基礎上，深化了“穿越者”與“邂逅”這一概念，
他在作品中告訴讀者，穿越到異世界、為美少女戰鬥順便拯救世界、糊裡糊塗就能使用各種武器成為戰鬥專家這些奇妙的冒險固然很快樂。但他同樣還告訴讀者，這樣的世界，很孤獨。
和時下熱銷的快餐類穿越轉生WEB文不一樣，在《零使》中，主人公才人是一個有牽挂的孩子，他的日常生活被突如其來的穿越破壞了。雖然在穿越之後也有開心、激動，但終究與陌生的異世界有着疏離。這一點，在小說第二卷，露易絲的未婚夫登場時表現得淋漓盡致。才人的焦躁和悲傷並不是單純的因為露易絲有未婚夫而吃醋。倒不如說，才人對露易絲的情意是思鄉的癥狀。一個內心敏感的少年，在回不了家的情況下，只好去尋找一個能夠讓自己“回去”的地方，而小說的前半部分講述的正是這個孤獨的少年在日常的相處中將露易絲的身邊當作自己的“歸處”的故事。
雖然露易絲是個傲氣十足，偶爾犯蠢，還喜歡自顧自的生氣的傻瓜少女。但才人一方面因為命中注定的使魔契約而不得不和她在一起，另一方面，又在這種相處中認識到了露易絲的各種可愛與率真。也因此，才人踏上了保護露易絲與學園的同伴、孤身一人阻擊七萬大軍的必死道路。
山口升老師這一劇情高潮部分的處理簡直直戳人心深處——他筆下的才人不是一個天下無敵開無雙的英雄，而是一個怕死怕得要命，但是為了一句“喜歡”還是奮不顧身的衝鋒的笨蛋少年。大部分人都稱這一部分的劇情是《零使》的高潮，但迎戰七萬軍勢只是高潮的開始。在被精靈救助醒來，失去了甘道夫印記之後，才人陷入了迷茫。一方面他似乎“自由”了，終於從露易絲身旁解放了出來，可以開始尋找自己回家的路。但另一方面，他多麼想回到露易絲的身旁，但又因為現在的自己是“弱小”的普通人而不能回去。才人開始不斷地質疑自己，沒有戰鬥力、保護不了露易絲的自己真的有資格回到她的身旁嗎？而以為才人已經死去，恍惚到一度自殺，而後來踏上尋找才人之旅的露易絲給出了答案：我想要的是讓才人保護我。於是在危機關頭，召喚才人的魔法陣打開了，兩人終於重新建立起了使魔的契約。
這段劇情是“再次的boy meets girl”。寫一個主人公遇見從天而降的神秘少女-少女遇見從天而降的主人公的故事開頭很容易，但這樣簡單寫出來的邂逅在沒有兩顆複雜而敏感的內心交互的細節支撐下，難以讓讀者共情，也就成為不了一部成功的作品。王道奇幻戰鬥戀愛輕喜劇套路的背後隱藏着的是少年/少女的敏感，自卑與對得到某種肯定和溫暖的希望，還有少年少女在邂逅之後朝着這種希望的奮鬥與成長。山口升老師敏銳的把握住了這一點，在王道的表面與王道的內面都將整部作品的潛力挖掘到極限。
二、傲嬌女主為何能如此深入人心
在boy的那一層面，山口升老師通過把握人物的深層心理活動，從而建構起少年邂逅少女，一同走向成長的故事架構。但如果只是做到了這一步，那也只是“作者很用心”的輕小說。讓《零使》如此成功的關鍵點，在於露易絲這一傲嬌女主的設計。《零使》當然談不上是創造了傲嬌女主的作品，但是稱其為“ACG作品中傲嬌女主的標杆”可以說絕對沒有任何異議（傲嬌輕改女主人公全是釘宮理惠，她也為這些作品的爆火，傲嬌角色的深入人心起到了不可磨滅的推動作用：除《零使》外，還有《灼眼的夏娜》、《龍與虎》、《緋彈的亞里亞》等）。
傲嬌女主其實不是什麼作者都能駕馭的設定，但這一設定又非常適合拿來寫輕小說連載。不論是翅膀結局、多人本壘的真後宮輕小說，還是曖昧不清、大家其樂融融的偽後宮輕小說，還是單女主純愛輕小說。happy end基本伴隨着作品的完結。後日談和在作品中段就山盟海誓（一般體現為結婚）的作品都很少。在這種情況下，不斷地拖延男女主的感情進展成為了一個連載故事，編造劇情的好點子。而傲嬌女主的特點恰恰就是很難和男主人公直球確認感情，滿足了拖延劇情的需求。而因為傲嬌的羞澀與迴避會帶來更多的連鎖反應，無論安排到哪種題材（純校園、校園異能、異世界）中，都很能夠滿足創造各種劇情展開的需求。
但正如前面所說的，“王道 boy meets girl”的背後需要一個有着真情實感的boy才能夠引發讀者的共鳴和代入感一樣。一個傲嬌的girl如果沒有更豐富的把控能力，那完全就會成為神煩的紙片人，讓人無法心動。設定合理、細節豐富、節奏把控得當的傲嬌會讓讀者心生憐愛，臉紅心跳。而設定扯淡、細節缺失、節奏混亂的傲嬌只會讓讀者覺得厭煩和着急。
顯然，露易絲是傲嬌女主中的成功範例。在設定和細節上，露易絲有着“零”的稱號，出生名門卻又無法正常使用魔法。姐姐們都充滿女人味，唯獨自己身材抱歉。露易絲不止一次在小說中表現自己的自卑和焦慮，她迫切的希望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彰顯貴族的榮光，這也是她在覺醒了“虛無”的魔法之後無比上心，在戰爭時候也想要自己獻身戰場的主要動因。露易絲一方面非常的以自己的身份而自豪，但內心裡卻暗暗自卑。作為一個出生在充滿人情味的家族裡的少女，她的善解人意、為他人着想的“嬌”的一面與她渴望建功立業、報答愛着自己的人的“傲”的一面是相輔相成的。而一次次的失敗則不斷強化着她內心的自我懷疑，直到才人的出現。
召喚使魔時候露易絲的失望，在才人開始保護自己時候的軟弱，在決定送才人回家時的堅決和不舍，因為自己錯怪了才人時候的後悔……這些感情交織在一起，讓露易絲這個可愛少女的糾結與純真完完全全地表現了出來。而才人的成長正是伴隨着露易絲的改變，露易絲不再勉強自己，自己獨斷專行最終都會被才人搭救。兩人在這種互相爭執、和好的糾結中攜手前行。足夠多的細節，經過深思熟慮的完整人設是傲嬌女主成功塑造的關鍵。
山口升老師沒有像某些不用心的作者一樣，為了拖延劇情而把傲嬌女主處理成一個二元對立，精神分裂的蠢貨。露易絲的傲與嬌是融合在一起的一體兩面，正因為有着“嬌”的內心，但又出於某種無可奈何才不得不選擇“傲“起來。而正因為這份“嬌”被主人公所珍視與守護，所以才漸漸放下了“傲”的身段，走向happy end。優秀的傲嬌角色設計，把傲嬌的“傲”連接在了一些情非得已的原因之上，雖然解釋力一般，但總比“就是害羞”的這種唯心主義解釋要好很多。這一點的失敗案例，可以參照同樣是貴族設定，前面還在有模有樣的強調傲嬌的一體兩面，後面完全淪為搞笑梗的《緋彈的亞里亞》里的亞里亞。
結語、零之神話與不滅的MF文庫J之魂
以上，從“boy meets girl”的兩面談了《零使》的過人之處。其實關於《零使》這部作品，能特別拿出來討論的地方並不多。因為這部作品確實太過“王道”了，這部作品和大量的被輕評論選取出來的，在輕小說不長的歷史上留下自己獨特名字的其他輕小說不一樣。
山口升老師只是在標準的boy meets girl的故事結構上下了功夫，其他作品就已經被遠遠的甩在了後面，書寫了“零之神話”。從志瑞佑等人的MF文庫J後輩（當然也包括其他文庫的，擅長寫奇幻異世界題材的作者）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山口升老師為輕小說留下了某種獨特的精神，這一精神可以說和“王道”一樣，雖然並不是他所獨創的，但也因《零使》而閃閃發光。在這裡，我們可以稱之為“MF文庫J之魂”。
我們都知道《零使》是一部不忘初心的作品。這一點在原創結局的動畫中就可以看出：從first kiss開始的，兩人邂逅的命運。最終章戰勝魔龍的時候，兩人親吻，OP1響起。在小說里，才人開着零戰帥氣的救了露易絲，在結尾山口升老師依舊在大綱里留下了希望才人駕駛零戰出場的遺願，並最終被複現出來。
志瑞佑在代筆者感言里說山口升老師“最後希望以《零使》的風格大拼一場，謝絲妲等人高喊『啊──！』的場景收尾吧”，所以《零使》最後的結局真的很亂來： 為了拯救被銘刻了吸收生命的虛無符文的才人，露易絲決定死在才人的劍下，以此消滅虛無魔法。在露易絲香消玉殞之際，一直作為笑點擔當的劍哥卻挺身而出復活了露易絲。在虛無魔法消失之後，兩人還成功引導“虛無”破壞了聖地的核心，拯救了大陸。保全了兩個世界。最終成功結婚，結果明明說好了才人獨自回到家鄉，露易絲卻強硬的擠進了只能通過一人的魔法門，劍哥最終也莫名其妙的復活。這樣亂來的劇情在一直都很“現實”的《零使》卻不顯得突兀，反而相得益彰。十分讓人覺得“這就是山口升啊！”。
這就是MF文庫J之魂的所在，也是奇幻冒險戀愛喜劇亂七八糟摻雜一塊讓人笑了哭哭了笑的輕小說的精髓所在。“從不逃避烏七八糟殘忍冰冷的現實，但絕對懷着正義和熱情期待大圓滿的結局”。《零使》從來沒有迴避過現實的問題，整個主線劇情講述的就是教皇如何整合起大陸的虛無繼承者從而獲得強大的戰鬥力，為了保護世界而決定侵略地球的故事。才人從知道教皇的陰謀開始，是沒有明確否認過教皇的——事實上教皇也完全談不上邪惡：如果有其他辦法，絕對不會走到侵略其他世界來謀求自身文明的生存的地步。教皇作為具有智慧的反派，也深知自己這邊低魔世界與21世紀的高科技世界發生戰鬥的弱勢，但仍然選擇了開戰。歸根結底，教皇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在窮盡了一切辦法之後，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走。
但才人不一樣，反戰而又溫柔的才人希望守護一切，哪怕代價是自己的生命。在觀看了六千年前的記憶，發現可以通過摧毀聖地的核心而拯救大陸的才人毅然決然選擇了駕駛零戰去找露易絲，讓她用虛無魔法拯救世界。而這樣的代價則是“尋回應許之地”的先祖的遺願破滅，銘刻了吸收生命符文的才人會死去。露易絲選擇的自殺來拯救才人的道路，是以自己的世界毀滅為前提的。她對才人的痴情讓她選擇了極端的道路，而才人期望的是“大團圓”。所以那個品味了“現實”的沉重的始祖與初代甘道夫留下的魔法發動了，為了不讓悲劇發生，露易絲被複活，而明明消失了的虛無最終還是成為了拯救世界的助力。
其實在這裡我們可以把復活露易絲的魔法視為是讀者的願望——正如同始祖不願看到悲劇的上演一樣，讀者也同樣不願意看到悲劇的上演。讀者太過了解“現實”而不期望“現實”在故事裡重演，這種願望最終使得露易絲復活，而最終象徵著人的情感的虛無魔法雖然消失，但是在願望與情感-露易絲的“爆炸”魔法的詠唱之中，成為了拯救世界的鑰匙。可以說這樣胡來的結局是在表面一種態度，正如同山口升老師最後留下的二十卷後記中所訴說的那樣：
才人他啊，也漸漸地成長起來了。少年這種生物啊，找到了前進方向就會成長的啦……總而言之，胸懷着正義與熱情的少年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耀眼的存在啦。我祈願，正在閱讀本書的諸位，也能夠找到這種“想要做的事”。雖然現在說不定是很難找到這種事情的時代，但不管在哪個時代，這種事情應該必然會有的，這“想要做的什麼”。
懷抱着“想要做的什麼”。直面現實而又超越現實，即便戰勝不了，卻絕不會抱着輸了的心情。雖然確實喜歡與美少女的開心戀愛和後宮日常，但絕不會逃避現實，胸懷正義與熱情，面對何等殘忍的世界，也有想要通往happy ending的決心。如果還有人繼續在寫這樣的輕小說，如果還有人繼續在看着這樣的輕小說。我們就不會和山口升老師說再見，因為這就是他為輕小說留下的零之神話，這就是MF文庫J的不滅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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