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尾維新:文字的速度與敘事的張力(上)

文章分類:輕之文庫專欄  作者:一言   發布時間:2017-06-02 17:59


引言

 

西尾維新是否曾在大二時期投稿《梅菲斯特》雜誌出道時,構想過十數年後的自己將會在輕小說界佔據一席獨特而不可取代的地位呢?儘管並非可以稱之為「大師」的程度,但西尾維新無疑是輕小說分析者們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一個角色。

 

先不提他本人,大概在《戲言系列》的第一卷問世之後,兼任《梅菲斯特》雜誌的責編太田克史恐怕必然有過相應的期許——或者用他本人的話來說,「這個年輕人也許能在小說界大鬧一番」,毫無疑問是一發微妙而準確的預言。



事實上,筆者選擇西尾維新作為系列開頭,而非在輕小說界擁有同樣地位的谷川流《涼宮春日系列》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是跨越了輕小說與傳統文學的標誌性人物,卻又兼有兩者之間的特性;從普通讀者的角度來講,其作品的風評是毀譽參半的,從評論者的角度來講,其文章的可挖掘性又是數一數二的。如果要將文學評論引渡至輕小說這一概念上,那麼西尾恐怕也是最合適的過渡橋樑。

 

 

 

 

西尾維新的作品有何不同?

 

 

西尾維新筆下的人物透着一種蒼白,冷靜而略帶青澀的病態,有人將西尾比作日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個觀點筆者是持有保留態度的,兩者唯一的共同點是對於持有病態心理的角色深入而細緻的刻畫。我們先不談厚重闊大的陀氏,西尾在這方面所採用的手段是傾盡所能地對人物的性格特色誇張化,而他極富特色的行文,設定基本都是為這方面服務的——僅此一點,它在可讀性上就領先了大部分輕小說一大截。

 

並不是設定,行文「讓位」於人物,而是「服務」於人物,而人物又反過來對二者進行反饋,以其為基點盡情地凸顯它們的特色。這種正循環的狀態是輕小說的核心魅力所在。



打個比方,《物語系列》中男主角阿良良木曆本人以及其所邂逅的少女們或多或少都因為性格或是經歷方面的缺陷而被怪異纏身,在這裡,「怪異」這個貫穿全篇的設定也就是對角色性格缺陷與後果的放大,劇情因角色的缺陷而推動,而缺陷與缺陷之間的互動闡發了它們的自我審視,從而達到某種和諧的狀態以結束故事(這種和諧後文還會提到),換言之,不論如何極端如何狂氣,西尾故事的本質是成長小說,角色對自我認知與態度的嬗變直接導向唯一的主題。

 

納博科夫曾經攻擊過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偉大的文學不應該以一個癲狂症患者(指《罪與罰》的主角拉斯科爾尼科夫)作為典型進行描繪,然而就連納氏本人也在塑造廣義上的精神病形象(如《洛麗塔》《微暗的火》),這個諷刺的文學軼聞道出了現代文藝創作者很難去規避的一個關鍵性母題,即瘋癲。

 

百度貼吧的戲言吧裡面有一個獨特的現象,即很多人認為自己與《戲言系列》的主角阿伊很像,以至於每當有一個新人入吧總會有人半帶戲謔地問對方是否覺得自己就是阿伊的縮影。(關於這個角色後文還會提及)事實上不僅如此,我們還能從戰場原黑儀,空空空等等同樣極端的人身上尋找到相似的共鳴。就像他們常常從《人間失格》中的葉藏身上找到的共鳴一樣,這種對內在自我的陌生化與再認知與青春本身構成了我們所說的中二病,而對這種不完美的接納與包容,對於自我的承認這個在現在看來有些老土的話題的討論恰恰構成了西尾的寫作目的。

 

筆者不打算將話題引申到福柯的領域,即精神病的定義權上面(畢竟西尾的嚴肅性還沒有深入到那一層),但西尾維新筆下的各類精神病,確實是他通過對青春時期少年少女思維方式上的一些慣常的問題加以放大誇張產生的,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進而得到一個大膽的推論,即輕小說對於人物性格的誇張化描述,是否就是作者對於某種廣義上的精神疾病的描述?

 

我們很難回答這個概括性過強的問題,但西尾對於性格特徵的放大化手法來博取共鳴的這種行為的確影響到了一大票輕小說作者,其中有的是他的朋友,有些乾脆師從於他——比較典型的是入間人間(《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相樂總(《變態王子與不笑貓》),奈須蘑菇(《DDD》),河野裕(《重啟咲良田》)渡航(《我的青春戀愛物語果然有問題》)等等。從《人間失格》繼承下來的西尾式中二病最喜歡敘述的「青春的麻木」,即裝作看破紅塵而不去承擔責任這一話題,也被一以貫之地沿用下來,成為了許多輕小說的敘述中心。



國產輕小說也曾經經歷過西尾風的模仿熱潮,筆者曾將這場日本和國內都風靡一時的模仿行動戲稱為「西尾維新量產計劃」,當然計劃的成功率極低,產業不發達的國內更是無一例外都死的很慘——事實上,儘管西尾的風格看似很容易模仿,也確實有大量的人去模仿他,但其文章擁有出人意料的不可複製性,最終真正模仿此人而成功的作者實在寥寥無幾。

 

 

 

 

 

 

西尾維新為什麼難以複製?

 

 

雖說上面提到過他的行文是為他的寫作核心——也就是人物——去服務,但是我們在提及西尾維新的時候是不可能忽視行文的,以舞台劇的形式推動劇情,把炫技式的對話和警句大段大段地塞進文章中,堆砌的詞藻,重複的迴文①和張弛有度的感情闡發——愛上西尾維新和討厭西尾維新通常都是從行文開始的。

 

先說淺顯的部分,西尾特別喜歡在敘述的時候夾帶私貨,他本人曾在《戲言辭典》中提到自己是受到了泡坂妻夫的影響開始愛上文字遊戲的,而他也確實被認為是將文字遊戲放在首位的輕小說作者。他不厭其煩地在小說中植入各種奇怪的名字(比如串中弔士,左在存,影縫餘弦和斧乃木余接等等),書寫一些看上去沒有什麼用的迴文(比如戲言第七卷食人魔法(下),甚至連他自己的筆名西尾維新也是迴文),有時候人物的吐槽會也會包含讀音或是相似字形導致的雙關語。

 

不過,這些只能稱作惡趣味的小聰明無傷大雅,且在翻譯的途中會損失掉原本想達成的幽默效果,之所以在這裡提到,是因為有相當一批模仿西尾的人將這個甚至都算不上加分項的小習慣當作西尾風爭相模仿,現在看來相當可笑。



這種帶有極強個人風格的文字遊戲充其量只是為西尾透出來的聰明勁作點裝飾,畢竟沒有人會真的去糾結一段話到底能不能構成迴文。

 

稍微深入一點的,是他的作品中俯拾即是的警語格言式的句子,且這種漫不經心,似是而非的廢話在戲言系列中尤為明顯。那種瘋狂拋灑才華的勁頭堪與奧斯卡·王爾德相媲美,更有趣的是,兩者都討論青春,又都曾對自己這種荒唐的行為在作品內進行過吐槽。用西尾自己的話說:「只是無謂的戲言而已」。用王爾德的話來說,則是「你的警句把你淹沒了」。西尾熱衷於將作者的聲音隱藏在一百句假話廢話裡面,如同他將自己的優勢隱藏在一些固執的缺陷里一樣,與他在自己的故事中塑造的人物形成了驚人的自相似性。這種由內而外透出的荒誕不經構成了西尾文字張力的第一層,語言迷宮的張力。

 


 

第二個是人物對劇情擁有一定程度上的先驗。世界系列的第一卷中,男主角櫃內樣刻在開頭的時候在閑聊中沒有任何預兆地諷刺在偵探小說中常見的一個現象:

 

「不過,夜月,為什麼這類小說中登場的角色能像算加減法一樣,用那麼簡單的理由就殺人呢?又不是在打仗。我剛看的小說就是這樣——雖然我已經好久沒看推理小說了——他們至少都會有個理所當然的理由,讓我也覺得「原來如此,真是可憐」。不過,也不會因為這樣的理由殺人吧。跟算加減法一樣……你不覺得至少得像微積分那種程度的煩惱才能使人有理由殺人的動機嗎?」

 

——《你與我的崩壞世界》

 

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在這句話出現之後,讀者在當時未必知道其中的含義,但隨着事件的發展卻真的產生了因為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殺人的事情。再比如化物語中千石撫子遭遇「蛇切繩」詛咒的故事,前半段花了大半篇幅來寫男主角與神原俊河的閑聊,無意之間便扯出與蛇有關的話題。這種為了營造戲劇性而製造的懸念在文章中比比皆是,但由於讀者預先知道《你與我的崩壞世界》是推理小說,預先知道這一章的標題叫《撫子與蛇》,那麼這些閑聊中所構成的張力就顯而易見了,這裡是第二層,劇情的張力。


文字的張力重點在於引而不發,西尾不僅善於運用語言,大塊的段落塞滿帶有視覺性衝擊的重複強調,而且善於掩藏感情,讀者能從文字本身傳遞出的情感自然而然地調整閱讀速度,也就形成了文字本身的「速度」一說。通過調節這種速度,形成感情急速狂飈過後的戛然而止,速度的急劇變化構成了文字張力的最後一層,也就是感情的張力。

 

簡單摘錄一段,也就是《戲言系列》第九卷食人魔法中,阿伊目睹紫木一姬去世時的自白:



從令人冷汗直冒的詞語傾瀉到極端平靜的一句總結,其中只是隔了一個換行的標識。值得一提的是,感情宣洩式的瘋狂行文是被前置了的,因為作者很清楚單純的詞語堆疊並不能構成鉤起讀者共情最後一道殺手鐧,因此這一句平凡無奇的話語稍稍帶動前文,便扯斷讀者完全繃緊的神經,語言射出的離弦之箭能夠輕鬆擊倒讀者。

 

這種打動讀者的手法在西尾的創作中相當常見,而且去除了經典文學的含蓄,並不會給人以一種門檻過高的錯覺。而對於文字速度的把控是西尾的種種手法中少數幾個可以試着學習模仿的,當然同樣並不容易複製,這與西尾本身的布局和文字氣質息息相關。

 

 

結語

 

對於缺少才華的作者來講,寫出自己的風格是一件相對困難的事情,但絕非不可能——關鍵在於作者對於作品各個元素的整合能力,在作者核心寫作觀的指導下能否統籌調度所有的元素,令它們相互接濟來形成一個自洽的體系。這恐怕是寫作過程中最考驗作者能力的部分。西尾在各個元素上的表現參差不齊,但他作品的整體性是毋庸置疑的。他每在文章中做一件事,都有着明確的態度和複雜的目的,這是僅僅模仿表皮的作者很難觸及到的層面。河野裕學到了人物的異化和堆疊的格言,但卻沒有學到將它們與文字的速度和節奏聯繫起來,加上他的冷峻筆觸難以將這些俏皮的「廢話」寫得更具魅力更耐讀,這種模仿從形式上看是蹩腳的——這也算是筆者個人對於《重啟咲良田》第一卷一點小小的意見吧。




綜合來說,西尾之所以難以模仿,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因於過強的整體性,行文,人物,劇情,主題往往渾然一體,很難斷言他的成功是基於哪一個特定的方面,因此對他的學習必須進行適當的解離,這一上篇分析了西尾維新的獨創性,人物與劇情的關係,以及行文的獨特魅力,下篇則會從設定,具體人物塑造,敘事角度,整體性的構建以及主題闡發的方向討論。

 

引用博爾赫斯對於王爾德的一句評論來結束此文,而對於在輕小說界西尾維新的獨特地位,這句話同樣適用:

 

 

「斯蒂文森注意到,有一種美德最為重要(沒有了她,其他一切美德便全無用處),這種美德便是魅力。千年文學產生了遠比王爾德複雜或更有想象力的作者,但沒有一人比他更有魅力。」

 

——博爾赫斯《私人藏書·序言集》

 

註:①所謂的“迴文”,就是指:不管是按照正常順序從頭開始讀,還是倒着讀,文字和音節的出現順序都不變,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意思也通順的文字列,屬於文字遊戲的一種。

    日語中迴文有以下規律:大部分情況下,濁音、半濁音、促音、拗音等和清音視為一樣。也就是說,“は行”、“ば行”和“ぱ行”,“つ”和“っ”,“や”和“ゃ”等等在倒着讀的時候發音可以相互替換。只不過,在迴文作家中,也有人不喜歡這種,堅持連發音都要做到工整。

 

一言 

2017.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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