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創造生活,也被生活推動

文章分類:輕之文庫專欄  作者:耳邊蚊   發布時間:2018-08-21 17:14


《小偷家族》是是枝裕和第二部在中國上映的電影,比起今年3月份的《第三度嫌疑人》,該作獲得了廣泛的關注和喜愛。這部電影很難說是是枝裕和最好的作品,但某種程度上卻是他的“集大成之作”。筆者想以此為引,聊聊這位廣受中國影迷歡迎的日本導演以及他的家庭電影。

說是枝裕和是當代日本文藝導演中最大眾的、大眾導演中最文藝的,我想沒什麼人會反對。他是全世界各類重要電影節的常客,在中國文藝青年聚集地的豆瓣上,他有3部電影進入了豆瓣電影TOP250,分別是2004年的《無人知曉》(No.175)、2008年的《步履不停》(No.217)、2015年的《海街日記》(No.227)。而他成為大眾影迷的寵兒,大概就是從《海街日記》開始。這部獲得戛納金棕櫚獎,同時刷新了日本真人電影在中國的最高票房紀錄的《小偷家族》,就是他平衡文藝與大眾的最好詮釋。

我並未能窮儘是枝裕和多達28部的導演作品,若談其生平、或長久以來其作品風格之變遷,也只是枉談。但即使僅從他的幾部以家庭為主題的電影,也足以感受其魔力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故事

聽到編輯讓我寫是枝裕和的時候,我內心是很方的。因為前段時間我正好在陸續補看這位導演的作品,但很多時候看完都感覺說不出什麼,連在豆瓣上寫個幾十字的短評作為記錄也很艱難。不是那種看完一部探討複雜問題的神作之後的百感交集悵然若失,而是好像看了非常豐富的內容,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把這種“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故事”稱為“生活流”。這個“流”不是指流派,而是某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流動。

是枝裕和在大部分時間裡都沒有在刻意製造衝突,而是安排很多閑筆,吃飯聊天嬉戲,用樸實平淡的鏡頭表現瑣碎的日常,把生活的氣息融入到撲面而來的巨量細節中,就像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液一樣平靜自然,你不以為然,而它又理所當然地進行着。

從布景就可以最直觀地看到這一點。家作為是枝電影中最重要的場景,總是被精心又隨意地布置。《步履不停》里的廚餘和進食空間,《如父如子》酒店般的房子、鋼琴和旁邊的玩具,《海街日記》中乾淨調理的大宅子。而在《比海更深》那局促的團地住宅里,則是塞滿了各種生活用品,連飯桌都被佔了一半以上,兒女一家來訪時都沒法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比海更深》 團地室內設計圖

不管是哪種住宅,總的來說就是要描繪出人長期在家中生活的痕迹,大量細節堆砌起來,就營造出了生活氣息。

《小偷家族》也是這樣。五六個人擠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生活,廳堂不僅有電視桌子,還鋪着被褥、立着鏡子等等。儘管如此,祥太還得睡在壁櫥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居然還在那黑暗狹小的空間里留出一個小平台,擺滿各種小玩意——“房子是搶來的,但生活是自己的。”

在這種精心設計卻又不失真實的環境下,演員的表演也是順其自然的。

他們從不需要戲劇化的表演,而是去適應這個家庭,按自己角色的節奏、順應着空間中的事物演下去,他們既是生活流的創造者,也被生活流所推動。所以,是枝裕和的電影里其實存在大量的即興表演。最誇張的就是在《海街日記》里飾演淺野鈴的廣瀨鈴,導演甚至沒有給她台本,整部電影里她的大部分表演都是自然流露的即興反應,是枝很少干涉,最多根據情況提醒一下“這麼說試試看”。

《海街日記》 淺野鈴

說到演員,就不得不提一句樹木希林。算上《小偷家族》,她已經6次參演是枝裕和的電影了。在所有演員中,她無疑是把日常生活里的瑣碎行動表現的最好的一位。在《小偷家族》中,雖然不知是生病還是化妝的原因,包括我在內的很多觀眾第一眼竟認不出她。但她仍是那個絮絮叨叨的可愛老太婆。不管是她照顧由里,還是與其他人拌嘴的樣子,都讓人倍感親切。看到她在玄關把剪掉的腳趾甲灑落一地,被治拿着鞋子抱怨時露出那不好意思又得意的笑,相信觀眾也會忍俊不禁吧。

這句無聲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據說也是即興的

是枝導演表現生活流的調度可不止於此。他經常讓眼前場景和看不到的地方同時進行演出,《小偷家族》中也不乏這樣的情景,電視播新聞的同時,亞紀和奶奶正在聊天,治又剛剛從外面回來打着招呼(可能記憶有出入,但大概如此)。這樣既還原了我們平時生活時的狀態,又創造了空間感,還製造了戲劇性——一片吵鬧中,祥太叫出了電視中的內容:由里上新聞了。

同樣的,治和祥太第一次帶由里回家時,所有人邊吃飯邊討論。這時一個並不來自飯桌的聲音不斷參與進來,鏡頭卻遲遲沒有離開飯桌。雖然我們很好奇,但對於劇中人來說,這是熟悉的人也是日常的事,沒必要用一個帶意識的攝影機去交代。後來我們才知道,由里背後還有一個房間,而信代就坐在那吃飯。

這種細膩溫和的生活情節、家居中豐富的空間縱深感,會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小津安二郎。儘管是枝曾多次否認受到小津的影響,更多的是學習成瀨巳喜男,但在這點上基本誰也沒把他說的話當回事。

以上是生活流在空間上的具體體現。在時間上,是枝裕和也是花盡了心思。

是枝過往的電影的時間跨度大概有兩種,短至一天,長至一年。《小偷家族》屬於後者,其時間的流逝跟《無人知曉》如出一轍,用季節性的景別、天氣、以及人物的狀態和穿着來表現春夏秋冬的輪轉。

正如是枝不會用“三個月後”這類簡單粗暴的字體去跨越時間,即使在只有一天的戲中,他也不會用閃回手法來回溯過去。典型的代表就是《步履不停》,通過準備飯菜時的閑聊、鄰居之間的噓寒問暖、對死去的哥哥的拜祭這些日常活動,就把過去的時間濃縮在了這一天中,也勾勒出了各人的心境。而之前的布景也在這裡起到了作用,孩子在爺爺工作室里看到的葯、晚飯時一家人聽的舊唱片,都讓我們更了解這兩位老人的過往。

是枝裕和能用最自然的方式展現出潤物細無聲的日常生活,除了基於他對生活的仔細觀察和敏銳觸覺,我認為一定程度上還得益於他拍紀錄片的經歷。

1987年從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文藝學科畢業后,是枝裕和拍攝了很多有影響力的紀錄片。赫赫有名的《當電影映照時代:侯孝賢和楊德昌》就出自他的手下。(他是出了名的侯孝賢“忠實迷弟”,多次坦言侯孝賢對自己的重大影響,前文所述的場面調度,也算是得到過侯孝賢指點所演化出的風格。)通常來說,紀錄片旨在真實地記錄事件,而不是急於講述一個故事或表達一個觀點。當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一路被是枝裕和“真實地記錄”下來,就產生了一個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故事。

小偷家族:支離破碎的后共同體

當然不是真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拍攝紀錄片時,是枝裕和就十分關注社會議題,《但是……在這個扔棄福祉的社會》對比了政府福利政策對政府人員和依賴福利過活的女性的影響,《沒有他的八月天》聚焦日本第一位公開的艾滋病患者平田豐。因此他後來才能拍出以真實事件為原型的《無人知曉》,這些作品都直接揭露了日本社會不為人知的殘忍陰暗面。

即使後來更多地從自己的經歷和記憶中取材,描繪出了諸多細膩生動的生活日常,那份殘忍卻也沒有消失。不管是《步履不停》里老人對因救人而死去的大兒子的執念,還是《比海更深》中那無法阻擋的慘淡生活,表面有多溫情,裡面就有多殘忍。

《步履不停》 每年都讓兒子所救之人前來受罪

《小偷家族》在這方面更加多樣凌厲。如文章開頭所說,它是集大成的一作,其對是枝裕和以往電影的調用顯而易見。被父母拋棄而“無人知曉”的由里,“空氣人偶”柴田亞紀,對於家庭血緣的討論也在《如父如子》中進行過。甚至它們的某些共同母題,也在《小偷家族》中再現,比如鏡子對劇中人的探照,還有大人與小孩的奇詭錯位(治對偷竊毫無愧疚感,祥太卻為了掩護由里和了結這一切而故意被抓)。

《小偷家族》對於家庭內核與形式的探討,把《如父如子》延伸到極端,但我不認為這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是躍遷到了質的變化。

《如父如子》尚有親生的血緣與養育的羈絆,但當幾個帶有原罪(殺人、偷竊、被遺棄、離家出走)的邊緣人走到一起,就像我們小時候玩過家家一樣,居然也能聚集成一個家庭。他們佔據孤寡老人的房子,奶奶對他們的感謝卻也是真的;治把祥太培養成扒手,也會在天寒地凍里把溫暖送給由里。他們互相利用,也互相取暖。

是枝裕和所描構建的家庭曾被一些影評家描述為“創傷后的后共同體”。我想《小偷家族》中這種靠利益和情感互相交織作為支撐的關係,才更貼合乃至詮釋了“后共同體”的意義。它是是枝裕和摒棄血緣后的嘗試性質的描繪,也是對傳統社會和倫理道德的一次對抗。

這樣有點烏托邦意味的羈絆,到底是牢固的嗎?當他們被發現,在審訊室里被揭開過往的罪行和傷疤時,苦苦支撐的整個家庭已經被主流社會的倫理和規制衝擊得支離破碎。祥太是不忍再看由里行竊,才於一念之下選擇被抓,而背後支持他行動的,又正是那已經關門的雜貨鋪的老闆告誡他的正確的社會道理。

諷刺的是,在祥太被抓之後,治帶着其他人準備溜走。不用說他下意識拿了祥太的鞋子,後來他承認祥太的質疑時幾乎不敢直面,就說明他當真是打算拋下祥太的。這跟奶奶死後,三人將其埋在家中的殘忍行徑,並沒有本質之分。說到底,就算祥太沒有被抓,是否終究也會有其他事情迫使這個共同體分崩離析?我害怕是枝做出這樣的價值判斷。

好在,是枝雖然殘忍地把自私、虛假與無奈放到我們眼前,卻也總是憐憫地留下一點希望。《步履不停》一家人最後的拜祭,《海街日記》結尾對大海的凝視,《比海更深》結尾良多磨墨時挺直的身姿,皆是如此。儘管微不足道,但他們就是望着這一絲光亮讓生活繼續下去。《小偷家族》的結尾,是信代在監獄會面室玻璃后堅定的微笑,亞紀又再回到奶奶的屋子,治跟隨公交車的奔跑,祥太摘下帽子回望和無聲的“爸爸”,由里在陽台上向外張望。這些意境所構建起來的,會不會是一個新的形而上的“后共同體”呢?

結語

為什麼中國乃至全世界觀眾都能從是枝裕和的電影中獲得共鳴?《小偷家族》中有一幕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那是一個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上,祥太從遠處走來。這種時候,為了讓觀眾能從黑壓壓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主要角色,通常會用各種方法突出他,比如穿上顏色鮮艷的衣服。祥太卻是以毫不顯眼的姿態順着人流前進,相當於把自己藏在了人群當中,混為一體。我找不到這一幕的圖,姑且用《無人知曉》中相似的情景來代替:

這樣的處理讓我們一時之間看不到他,正如我們平時對祥太這樣的邊緣人群視而不見。只有有意識地去關注和尋找,才能發現他們。

而更深一層的象徵意義在於,儘管是枝裕和電影中的人物和故事有其特殊性,但我們的生活仍都有着相似的溫柔與殘忍,其實我們與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都是這芸芸眾生的一員,只能在那生活流里艱難前行。

最後,我想以《奇迹》中哥哥航一念的那首谷川俊太郎的《活着》來作為結束:

活着

所謂活着

那就是口渴

是枝丫間散落的耀眼陽光

是突然想起的一支旋律

是打噴嚏

是牽着你的手

活着

所謂活着

那就是超短裙

是天像儀

是約翰·施特勞斯

是畢加索

是阿爾卑斯山

是遇見所有的美好

同時 注意隱藏着的惡

活着

所謂活着

是哭

是笑

是憤怒

是自由

活着

所謂活着

是此刻狗在遠處狂吠

是地球在轉

是某處初生嬰兒的啼哭

某地受傷的士兵

是鞦韆在搖蕩

時光在流逝

活着

所謂活着

那是鳥在展翅

海在咆哮

蝸牛在爬

是人在相愛

是你的手溫

是生命


QQ圖片20190903184601


加載中, 請稍後
頭像
表情
發表書評 發表評論
后再評論, 沒有賬號請先 註冊

評論成功

0條評論
只展示書評
加載中, 請稍後

后再評論, 沒有賬號請先 註冊

表情
輸入滿200字時可切換書評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