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Megalo Box》對《明日之丈》的傳承與捨棄

《明日之丈》由高森朝雄原著、千葉徹彌繪畫，講述了主人公矢吹丈從一個街頭不良少年變為讓世界為之瘋狂的拳擊手的一生。筆者是在《Megalo Box》播出之後才看的漫畫，本以為由於年代久遠，這幾十年前的古老漫畫我根本看不下去，但沒想到一卷接着一卷，不知不覺中就看完了——因為這部漫畫的精神並不局限於時代。

雖然紀念對象《明日之丈》只是作為原案，但看得出《Megalo Box》在諸多方面都繼承了前者的意志，或許稱為精神續作亦不為過。

《明日之丈》開始連載於《周刊少年Magazine》1968年1月1日刊。彼時的日本，還處於戰後的經濟高速發展時期，但是也正因為長期追求經濟高速增長，環境破壞和公害泛濫的現象十分嚴重，同時社會巨大的貧富差距也還沒被有效抹平。漫畫一開始直接反映了這種情況，在繁華的大都會東京，矢吹丈就走在一個髒亂差的荒涼晦暗的角落裡。這裡的人剛好能過過日子，甚至談不上“生活”，隨處一個拐角都可能會碰到丹下段平這樣的流浪醉漢。而另一面，以白木葉子為代表的資本家們開着豪車，過着舒適的生活，在全世界舉辦商業價值巨大的頂級拳賽。

在《Megalo Box》中，這種階級差異被更明顯地表現出來。《Megalo Box》把故事舞台放到近未來，國家被劃分為“認可地區”和“未認可地區”，這兩個地區的住民分別擁有“市民”和“非市民”身份，後者依靠打假拳、賭博、坑蒙拐騙偷等見不得光的手段才能賺點口糧，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與骯髒灰暗的貧民窟形成鮮明對比。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構建這樣一個具有烏托邦/反烏托邦色彩的世界，對此前從事過多部作品設計工作的森山洋監督來說，應該是輕車熟路的。動畫第一集就用只有“市民”能參加的最高級拳賽Megalonia，把這兩個階級最直接地隔離開來。

於是才有了動畫一開始Joe對自己的質問——是止步不前，還是奮起反抗？如大家所知，他決心參加Megalonia，不惜得罪黑社會，並為自己起名“Joe”。這大概就是勇利口中的“野狗”，很顯然是對比賽宣傳標語”It’s a wonderful District life.Not for your average joe.”的挑釁，是底層對上流社會的反抗。

這種不屈的精神，繼承於矢吹丈。丈不斷地挑戰更強大的敵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拳擊，直至最後死在與世界冠軍碰撞的擂台上。他喜歡那種不顧死活地互相吞噬的充實感，不管是平時生活中還是在擂台上，他都充滿着原始的野性，這也是他在拳擊界最強大的武器之一。然而這樣的他，卻對紀子說出“把生命燃燒殆盡，只剩下雪白的灰”這種充滿理想主義的話。理想主義和原始野性在丈這一個體上達成了統一。

如果說志在Megalonia冠軍是Joe的理想主義，那麼與階級差異一樣，Joe的原始野性也以更外顯化的方式表現——脫掉現代化的高科技裝甲、以赤身肉體打比賽。動畫中的格鬥裝甲，不僅是增強力量與速度，還有人工智能輔助。佩戴着裝甲戰鬥，實際意義和象徵意義上都相當於不同程度地把自己的力量和意志讓渡出去。一開始南部教練為了吸引眼球和找到對手而在前3場比賽設計gearless的噱頭時，Joe回應“要賭的話，就要堵上一切”。筆者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第4場對陣荒垣時依然赤膊上陣，才明白了他要堅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碰撞致死。野狗用野性去戰鬥，不是很配嗎？

凡是體育競技題材、充滿對抗元素的優秀作品，都必然不會止於主角的塑造，對手的刻畫也至關重要，否則會導致雙方的不平衡，使得這場對抗索然無味。在這方面比《明日之丈》做得更好的作品大概寥寥無幾。狼金串、卡洛斯、金、世界冠軍荷西，甚至葉子找來的野人哈利瑪奧，都被賦予了豐滿的形象。然而，可以看出這些對手最終還是反襯丈的精神，只有一個人不一樣——力石徹。

丈擊敗狼金串之後，為了能與丈進行宿命對決，力石徹開始瘋狂減磅。把自己鎖在高溫房裡，繼續訓練上勾拳，極少進食甚至水也不喝。這種強大的意念和精神力量，作者彷彿已經把力石當作主角去描繪。最終力石贏了比賽，卻因身體透支和丈的拳擊而死。漫畫進展到這裡時，講談社大樓在現實中舉辦了這位虛構人物的葬禮，700多名粉絲到現場為他送行，可謂空前絕後。葬禮后不久，日本赤軍發動了一次劫機事件，並宣稱：“我們是明日之丈！”其影響力可想而知。

《Megalo Box》在Joe的對手身上也毫不吝嗇筆墨，第5、6集荒垣的怨恨到和解讓人感嘆，第7集輪到白都樹生了。而勇利的原型就是力石徹，其原因不在於勇利與白都有希子的關係，而是他專門把Joe從地下擂台召喚到了Megalonia，就像力石把丈從少年所召喚到擂台上一樣。這樣的安排，讓他們之間有了一種“宿敵”的意味。雖然現在勇利還沒有多少戲份，但相信最終決戰的時候，導演會更加用心。矢吹丈和力石徹最後都燃燒致死了，不知Joe和勇利會有怎樣的結局呢？

以上都是《Megalo Box》對《明日之丈》的重要致敬。然而這部動畫也無法盡善盡美。

由於篇幅原因，13集動畫不可能拍出《明日之丈》12卷漫畫的長度。力石死後，丈在比賽中只要打到對手的頭，就會出現應激反應開始嘔吐，無奈之下被驅逐出中央拳擊界，在地方巡迴賽中被慫恿打假拳（不過他不肯）。這便是《Megalo Box》開頭Joe在打假拳的設定來源。如此一來，丈從路邊小混混到強大拳手的一系列層次豐富的變化和成長，都無法延續到Joe身上。事實上，Joe除了在第二集被勇利吊打后從“止步不前”和“奮起反抗”之中選擇了後者之外，至今為止再沒有心境上的變化了。

另外，段平老頭把訓練場和住處被設置在淚橋下，是有一番象徵意義的；而在《Megalo Box》中卻沒有任何說明。丈是被段平老頭連哄帶騙拉上擂台的，《Megalo Box》則相反是Joe逼着南部教練一起征戰Megalonia。兩者的不同之處還有不少，大多都無關緊要，但有一點是筆者感到可惜的。

力石死後，丈有這麼一段話：“世上的人都不接受我，孤兒的丈、危險的丈、無法無天的丈、野性的丈、打架王丈……對段平大叔來說，我也只是一個用來實現他未完夢的拳擊公仔。只有那個力石，把一個男人的所有都傾盡，與我矢吹丈骨肉相磨地拼搏。”

拳擊是孤獨的，丈也是孤獨的。回到多亞街，被那裡的街坊包圍着，與小鬼們玩耍，他會感到溫馨，從心底里流露出笑容。但一踏進拳擊擂台這個四角森林開始搏殺，所能仰賴的就只有自己的意志。漫畫多次表現了只會喊“快揍他”和“666”的觀眾，即使是專業解說、裁判、教練、甚至台下觀看的職業拳手，都根本搞不清楚擂台上正在發生着什麼——那不僅是一方的拳頭打到另一方的臉，也是他們無形的精神力的碰撞，更是丈自己與自己的戰鬥。

拳王泰森說過：“很多人不懂格鬥的這一點，它不僅僅是身體的力量，身體只佔15%，85%取決於精神力量。”

丈在擂台上成長和突破，並不只是突破比自己強的對手、向外超越可見世界的限制，而是向內通過內心的閾限。他踏入擂台，就像神話中的英雄走進內心的廟宇——他在那裡看見了自己，想起了自己是什麼。四條柱子和圍繩將所有不能面對廟宇內高層次靜默的人擋在外面——包括力石與卡洛斯之外的對手。丈成為了唯一能且只能與自己內心和諧對話的人，他知道自己在發育、知道自己的暈拳症，他也看得見自己最後的結局。因此漫畫後半，丈基本已經把段平大叔的話當耳邊風，面對他人的表情多是從容的微笑，開始了一個人的向死而生。經過這種考驗的丈，得到的是最為強大的精神力量，光是站在台上就能讓對手心生畏懼。

最後一戰的後幾回合，荷西不明白丈為什麼能無止境地站起來：“對啊，矢吹丈應該已經死了呀，那麼說，我是在跟他的幻影在對戰嗎？”丈反而大概是那個腦子最清醒的人——他心知自己要燃燒到盡頭了，這場館裡便沒了別人，只有他自己，他成了四角森林中的孤獨焰火。

在筆者看來，矢吹丈的孤獨，至少是與“把生命燃燒殆盡，只剩下雪白的灰”這一主旨同等深刻的意境。

可惜的是，《Megalo Box》把它捨棄了，多次強調“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當然，某程度上這樣更接近實際情況，比如Joe在出道戰中產生恐懼而處於下風，南部告訴他怎樣處理好這種情緒，這就是教練所發揮的作用。而且，Joe在地下打假拳時就是一個人在戰鬥的，只有他在想着“明天”，感受到的是爾虞我詐和迫不得已，來到Megalonia換一種生存方式也無可厚非。但是比起《明日之丈》，“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這種宣揚“友情、努力、勝利”的話語和精神，實在有一絲過家家的意味，與前者的氣質完全相反。

最後，筆者對《Megalo Box》還有一點擔憂：其實它的質量並不穩定。不管是打戲還是文戲，第1、2集給了我們近乎驚艷的感觀。不過到了第6集的荒垣一戰，分鏡、演出、作畫等各方面都明顯跟不上，氛圍和情緒全靠強大的配樂在勉強支撐。雖然對拳擊有了解的觀眾還是能饒有興緻地看出不少門道，但對筆者這種普通觀眾來說著實是無聊了點。

第7集質量又上來了，希望剩下的幾集里能保持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