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即逝的现时此处:《3月的狮子》的日常时空

文章分类:轻之文库专栏  作者:塔塔君   发布时间:2017-11-23 13:02


从迷之气体说起

羽海野千花老师的作品《3月的狮子》,总能见到一股奇怪的气体。

笔者说的这个“气体”确确实实存在,并非什么比喻。它出现外公对日向不惧群体霸凌现象并对孙女表示大大的肯定后,日向大哭了的时候,出现在零在京都茫茫人海找到孤身一人的日向的时候,出现在人们为了避雨而躲进屋子里吃果子露的时候……像是棉花糖一样的烟圈,又像是油光晶亮的透明泡泡。




这是羽海野老师的漫画符号,这种气体漫画中的角色看不着,而读者却看得到。新房昭之担任监督的改编动画,这种气体出现在第二期的海报上——相信动画组也留意到这一羽海野“特产”。



当然,使用气体的漫画家远不止羽海野老师,笔者在不久之前阅读谷口治郎老师的遗作《卢浮宫的守护者》也有使用气体。相比羽海野老师那种圈状的泡泡气体,谷口老师的气体更浓厚,接近于我国古代神话故事中的仙气,故事中的角色也应该看得见。谷口老师对卢浮宫精致的刻画的同时,通过这些象征着艺术家亡灵的气体将书中的主角与读者们带入介于历史与现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艺术圣地——卢浮宫。



谷口老师的气体是让读者在无垠的历史与空间体验命运、时间、生命,对人类瑰宝与其创作者产生崇高感;羽海野老师的气体是让读者在转瞬即逝,却又无时无刻存在的现在、当下感受日常的平和。即使两者有的气体有所差异,但是殊途同归,它们都是气氛的代言人,把气氛这样一个暧昧的名词,在漫画这个能在写实与抽象的区间伸缩自如的媒介变为实体,把读者从写实的故事带向飘渺的抽象意境,不可名状却你知我知。



现代都市的时间孤岛

在《3月的狮子》中,能让男主角桐山零这个对生活失去热情的男孩重新感受到平和日常美好的地方不多也不大,便是川本家的小屋子,以及川本家坐落的小镇三月町。三月町这个虚构的小镇永远释放着羽海野老师笔下的这种气体——亦或者说是气氛。三月町的原型是东京都中央区的月岛。

“想体验昭和下町感的话可以去月岛。”友人曾如此对着计划着日本旅行的笔者说,笔者才特意去留意月岛这个地方。

在东京从银座顺着走到的城镇,月岛。吉本隆明(思想家)出生,大泉黑石、きだみのる、大冈升平(三人皆为文学家)曾结缘的城镇,月岛。小巷、长屋和文字烧的城镇,月岛。完全无需钥匙和门铃的城镇,月岛。(该段原文只有日文,作者拙译,请见谅。)——评论家四方田犬彦的城市空间文化著作《月岛物语》的简介中像是编着歌谣一样,如此介绍月岛这个坐落于繁华东京都的岛屿小镇。

这个小岛是在明治时代填海造地形成。1988,月岛才开通地铁,在此之前,月岛被称为“陆之孤岛”。正如上文所说,月岛有特产三件套:小巷(路地)、长屋和月岛文字烧。长屋是日本一种传统的房屋。小巷因为长屋与长屋之间互相紧挨,组成纵横分布的小巷与胡同。月岛的文字烧更是全国著名,这本是一种旧时平民当中的廉价小吃,用各种食材与面粉糊混合之后在铁板上烤制而成。在月岛地铁站开通后,东京的OL也会专门下班来月岛吃文字烧,如今就连游客也对此感兴趣。在《3月的狮子》中,月岛文字烧并没有少出现。


(月岛文字烧)


(《3月的狮子》中出现的文字烧店)


可以得知,月岛与对岸繁华的东京都市不同,仍旧保存着传统的文化。因为地理原因,月岛就像是一个半封闭的内部空间(封闭也是日本的国民性),尤其是直到昭和末年才开通现代化的公共交通线路,这也有利于其传统要素的保存。

正是以有着这样特殊环境的月岛做背景,才有了如今的《3月的狮子》。

《3月的狮子》漫画第1话选取了主角桐山零的一天来进入故事。白天,桐山零从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公寓步行至将棋会馆进行对弈;夜幕降临,桐山零受川本姐妹之邀来到川本家度过夜晚。把这一天二分为一的不只是两个地点(将棋会馆、位于三月町的川本家),同时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这是羽海野老师对日常的有意对比。对于桐山少年来说,川本家是温室,他将在这里学会对重要的人以及自己负责;将棋会馆是温室外,是社会,他在这里常年浸淫过早晓得成年人世界的规矩。对读者来说,这两者分别又是两种不同的温度,前文说到三月町永远散发着羽海野老师的“平和日常气体”,是一个令读者感动温暖的地方,而造成温差的便是各个空间中“时间”概念的不同。



以月岛为原型的三月町的时间概念是何般?

上文说到,月岛因为地理上的特殊性,形成了一个相对于东京繁华区的内部空间。东京繁华区变成了邻近的外部空间。而内部空间内也形成了空间内的每个当事人共同的生活方式,这便是集团性行为,内部空间中的集团成为一个共同体。他们共享同样的当地的文化与习俗,正是这样的同一性,每个个体互相抱团。前文说到月岛“无需钥匙和门铃”正是因为月岛是一个集团性极强的内部空间。互相认同构成空间,这样的一个空间享受的自然是互相认同的——也就是同一个时间概念。

人类文明如何体现着时间的存在?文明的不断进化本身就体现着历史时间不断向前延伸。人类是一个总体,总体内又若干集团(国家),集团内再细分若干集团……最终我们可以得到最小的集团是家庭。每个相对的大集团有着不同的变或不变的文化,每个家有着不同的变或不变的家规,相对的每个集团享受的是共同前进或者停滞甚至倒流的时间。要注意的是,因为每个相邻的小集团共用着几乎无异的时间概念,所以这些小集团组才能组成更上一层的大集团群体,内部空间相对于不同外部空间才有远近的相对概念。一方水土,一方文化,笔者再加一句:一方时间。

三月町的人情味正是来自于这里的人有着同样的时间,一种保留着传统日式生活文化的时间。然而东京都的繁华区若作为一个空间来说却并非使用同样的时间。

东京自从战后迅速成长成国际大都市,美国爹爹的提携、奥运会的举办等等,让外国人与外国文化涌进来。再加上战后东京成了日本仅有的大都市,更是让全日本上下年轻人做着上京梦,直到如今,东京依然散发着“一极集中”的城市魅力,容纳着各式各样本地与外来、主流与小众文化。也就是说,东京已经被各种远近的外部空间的群体涌进,这些群体携带着不同的时间对东京这个空间的时间概念进行入侵,东京已经成为一个海纳百川之地。



不同时间概念的碰撞构成的是社会,自然,东京是一个大型社会,在《3月的狮子》中充当微型社会的则是将棋会馆。

桐山零在作为天才将棋手前,他首先是一个学生,上学放学路构成两点一线的学生日常,学生自然是很少接触真正的社会。因此在接触真正的社会之前,学校充当着微型社会。在这里要注意的是,群体除了以地域、血缘等家国单位区分,同样的辈份也可构成集团。(当然群体还有许多分类模式。)因此学校中的学生都可以同属一种集团,有着共通话题,有着共同的时间,因此学校的社会性是削弱的。对于桐山零来说,相比于学校,将棋会馆的社会作用更为重要。

将棋会馆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除了将棋之外,甚少共同点。这是一个各种不同时间共同碰撞,在对弈中摩擦的地方,这让桐山零相比于同龄人有着更大强度的社会锻炼。当然,桐山零在充满各式成人的时间里甚少找到共通语言,家人的死亡以及从小浸淫没有共同时间的将棋世界,这两点因素也构成他孤僻的性格。从桐山少年这份孤独开始说起,故事也随即开始。

对于从小没有家——没有以家为单位的共享时间的他,幸好找到了能让他渐渐融入的时空,那便是三月町,那便是川本家。三月町作为一个内部空间,其时间是无始无终圆周循环的,一天过去迎来另一天,三月町依旧是沉浸在平和的日常中。小巷如旧,长屋如旧,文字烧如旧,一切如旧。三月町(月岛)与瞬息万变的大都市(外部空间)对比,似乎格格不入,甚至以此为荣,宛如现代都市中的时间孤岛,以不变包容着万变,因不变而让人安心。


(月岛)



名为“父亲”的不速之客

在《3月的狮子》中,主角们身边的父亲角色大多数充当的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内部空间的外来入侵者。

这些父亲角色主要有两位。

首先在漫画第1话就已经登场的幸田柾近,他与桐山零的父亲是好友,看出桐山零有将棋的才能。在桐山父母遭遇意外时主动将桐山零收为养子,除了让桐山零称呼自己为父亲外,还将桐山零培育成职业棋士。

桐山家因为事故原因,以家庭为单位的内部空间已破碎,对于桐山零来说,收养他的幸田柾近是意外的。同样的,对于幸田家,尤其是长女香子、长子步来说,桐山零是不速之客。

其次是川本三姐妹的生父诚二郎。

这个角色似乎被有意设置成与幸田柾近对立的父亲角色,是一名完全负面的不负责任的父亲。在川本三姐妹的母亲美香子最为困难的时候,诚二郎不仅背叛了她在外面有了情人,甚至与川本家断绝来往,美香子含泪带病而终。而川本家也从来没和桐山零提起过这位父亲,直到这位父亲想要把和现任妻子所生的女儿丢给川本家,自己则和新情人过新生活,重新出现在川本家面前时。


(诚二郎)


桐山家与川本家都是有缺陷的家庭。川本家的长女明里充当起母亲的角色填补了母亲的位置,然而父亲的缺席即使是有外祖父相米二的存在也无法填补,比起桐山家,父亲的缺席并非因为死亡这样的意外因素。就这样,川本家重构了内部成员与空间,开始了新生活。桐山零则是并没有融进幸村家这个内部空间而自主退出(因为幸村家的内部空间是完善的,因此也是封闭的,本无义务再接纳外来人),却意外地被重建后的有缺陷的内部空间——川本家容纳,产生互补关系,自然也再次对川本家进一步完善内部空间的构造。在这样完善的内部空间,诚二郎的闯入无疑是一种对空间的入侵。

基本上,《3月的狮子》中所描绘的家庭都是父亲本位——或者说,男性本位。川本家有外公相米二作为唯一的长辈;而幸村家则是所有成员都围绕着幸田柾近,成员因父亲的举动而被改变。

幸田柾近收养外来人桐山零,至少对家中儿女来说是一种群体的背叛。尤其是之后幸田柾近因桐山零的将棋才能对他的偏袒,香子和步都受气而放弃将棋。幸田柾近因为是家庭中心,此父亲角色依旧带有权威性,而诚二郎则是父亲形象倒塌的典型,不仅如此反倒还成了入侵者。可能也因此,羽海野老师在故事中连他的姓氏都没提及。

在父亲本位的家庭中,父亲象征着权威。因此父亲这样的角色有着更广义的象征:对于孩子来说,成人世界的权威或偶像都与父亲形象重叠,在男权社会中,更是如此。在大多数少年漫画中,经常有着少年战胜父亲形象的角色的情节,战胜父亲角色这个同龄人群体的共同敌人便是打倒权威,让自己获得更大的社会空间,这对于叛逆的青春期少年,尤其是在如今作为家长制家庭制度的大家庭瓦解之后的日本日本社会,这样的任务尤为重要。即使是在青年漫画杂志连载的《3月的狮子》,这个主题占比例非常大。

少年漫画把战胜父亲角色作为获得成长的终点,是一种美化,是社会对未成年人的宽容。《3月的狮子》出奇制胜的是,打倒父亲角色不是终点,而是成长的开始,漫画第1话中桐山零在将棋对局战胜幸田柾近便有着如此意义。尔后,幸村为了关心桐山零而说谎,被桐山零一眼识破,桐山零在故事中的第一句台词便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说谎”,这也证明了父亲角色在他心中已经不是权威形象。




在这之后,《3月的狮子》出现了许多有着父亲影子的角色,比如幸村香子爱慕的、妻子正在住院的后藤正宗,桐山零的两位人生导师林田高志和岛田开,有着40年棋士经验却在C1级停滞不前、不想分担家务而被桐山零吐槽的松永正一,等等。


(难得如此帅气的岛田开)


现时此处的我

可知,父亲既可以是内部空间的主持人,也可以是内部空间的不速之客。后者对重构的家庭集团是外人,而家庭对于集团内成员来说便是“此处”。

在日本评论家加藤周一的著作《日本文化的时间和空间观》中有提到,日语中有着“将往事付诸流水”、“哪知明天会刮什么风”的说法,这也意味着日本民族“将未来托付一时、只着重眼前这种倾向”,“独立于历史与目标”。

日本民族是生活在“现在=此处”的民族。

因此,将往事付诸流水的日本人自然也会试图将民族在战争中犯下的罪行“付诸流水”,会将外来势力这种带有未知——亦是“未来”的倾向排除。(未来是未知的,不明外来势力对未来是未知的。)正是热衷于此时此处,日本人对从外部空间入侵的“时间”有着排外心理。(《3月的狮子》的诚二郎正是怀着一种将往事付诸流水的心态逃避责任。)

但笔者并非想要批判生活在“现在=此处”的日本人,恰恰是《3月的狮子》中对“现时此处”的转瞬即逝的日常刻画,我们才会对该作品如此着迷。

与外部空间的时间概念截然不同的月岛(三月町)却因此有了更加同步的内部时间,共同的时间被生活在月岛的人内化,形成集团,赋予月岛(三月町)住民亲密关系,近邻胜似亲人,散发着浓厚的人情味气氛。



本文第一节提到的迷之气体,正是这样一种内部集团的成员所散发的气氛,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同样是在第一节提到的《卢浮宫的守护者》,该故事中的男主角被胜利女神尼姬带领,游览有关卢浮宫的历史,便出现了上文提到的浓厚气体,这时候男主角出于的正是一个介于梦与现实的时空,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更超脱过去与未来,这也是“现时此处”的概念。

相比起外面的世界,相比起将棋会馆,三月町是一个更加强调“现时此处”的社会空间。来之不易的人情互爱,融入此时此处,便是桐山零在三月町受到的最大的恩赐。这也是现时此处的桐山零,正在长大成人的桐山零。

March comes in like a lion and goes out like a lamb.在这样不经意间流逝的“现时此处”的时空中,羽海野老师对日常细节轻拿轻放的处理,是对生活最大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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