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鋒理論?

伊塔洛·卡爾維諾在他的小說《寒冬夜行人》中如此開頭:「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寒冬夜行人》了。」這種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像是作者正坐在紙張的另一面直接與讀者對話的敘事方式,就是元敘述的其中一種。在這個手法以「敘事之敘事」作為基礎持續擴張其定義的過程中,已經很難去整理出一套有關元敘事的粗淺定義,這裡只能對元敘事做一個大體的概括——
通過文學作品虛構性自覺或不自覺的暴露,達成的低層世界對高層世界的一系列反照和對話(郭文放,2013)。作品內的人物在作者的引導下,對於作品外部的世界進行直接而明顯的反思,而非通過故事或人物命運的隱喻來達成這個效果,這樣的敘述行為就叫做元敘事。
首先提出一個問題:元敘事真的是相當先鋒的理論嗎?
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這個手法的使用在電影和文學的領域裡面相當泛濫,也只有在中國剛剛開始文學復蘇的時候才算是先鋒理論,等到21世紀的時候,元敘述早就不是什麼新奇的手法,而是更多地形成一種藝術作品中的常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其在ACG界的繁榮昌盛。
《涼宮春日的消失》中阿虛的「你嚮往着哪邊的世界?」,《君與彼女與彼女之戀》中的「你要是一直都能選擇進入我的路線的選項就好了!」等等,都是相當經典的元敘述行為。
其次,元敘述是不承擔內涵的手法,或者說,元敘述的本質就是文學虛構的自覺性,是文學發現自己本身作為被造物的事實的過程。然而又因為文學本身並不具備意識或者社會意義,因此單純的為元而元註定無法構成對讀者的核心吸引力,這類文學試驗早在二十世紀解構主義興起的時候就被完成了,娛樂時代對元敘述的採用不過是舊瓶裝新酒而已。
二、這也叫元敘述?
筆者在這裡用目的作為劃分依據把元敘述分為四個大類:抖機靈元敘述,對話式元敘述,反照式元敘述,解構式元敘述。
抖機靈元敘述是最輕的元敘述,基本上被廣泛應用於各種輕小說字裡行間的吐槽之中,這類元敘述雖然偶爾會暴露角色的虛構過程,但是基本上對劇情和世界觀沒有什麼巨大的衝擊,寫出來博讀者閱后的會心一笑,僅此而已。(當然,在這種元敘述中也是存在優劣高下的分別的)比較典型的例子是西尾維新的《物語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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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太重了吧,我……哎太麻煩了,你去讀讀《傾物語》吧,這樣就能證明我的清白了。」
「那麼貴的書,誰會喜歡啊。」
「哪貴了啊……」
「竟然要一千三?哇,有這麼多錢的話能買幾本六百塊的文庫本了啊!」
「只能買兩本。竟然說貴,說是厚還行。按分量來看的話其實沒差多少啊」
別給我開玩笑。
不要給在副標題中出現了自己的書作負面宣傳。
——《鬼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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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貓物語(黑)》的動畫中也出現過阿良良木月火哼着自己的主題曲《白金disco》的畫面,但是角色既沒有就自己的形象被寫在了書里這件事追根究底,也沒有因為自己是虛構創作的角色就陷入某種情緒,這就屬於無傷大雅的抖機靈式元敘述。基本的作用是豐富文章的幽默度,對基本架構影響不大。

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新人作者喜歡在文章中加入作者自己的括號內吐槽,從概念上說也算是一個元敘述,只不過這種只會引人尷尬的元敘述水平相對低下。
半元敘述是大眾最熟悉的元敘述,這種元敘述的特點是人物直接承認或者通過某種手段發現自己處在虛構的世界中,並且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與讀者或作者進行對話。《Re:creator》本身並不是半元敘述,但它的故事中包含了一個半元敘述的故事,故事中的角色不滿於作者對自己命運的安排而跳出故事打算逼迫作者寫出更好的結局,這屬於典型的對話式元敘述。(老虛吃頓好)
「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王后(由於抄寫員神秘的疏忽)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博爾赫斯《小徑分叉的花園》,1944)儘管王后沒有直接與一千零一夜的作者對話,但她卻作為故事中的一個角色開始敘述起整個故事,這也屬於對話式元敘述。
另外幾個遊戲上典型的例子就是《君與彼女與彼女之戀》和《undertale》在存檔上下的手腳,前者有點像粗製濫造的元遊戲,儘管創作思路不錯但是由於劇情本身的索然無味,說教意味顯得尤為濃重。後者則沒有這個問題,這裡的問題還會放在後面進一步討論。
對話式元敘述基本的作用是充當文章的高潮或者敘述的終點,這類元敘述基本將手法當作核心吸引力,將對作品虛構本身的荒謬與作者或者讀者的強制力的探討當作故事的主題進行描述。
反照式元敘述中的角色與高層世界的關係是間接的。他們通過自身的行為或者處境來達成這種關係。

《涼宮春日的消失》中,阿虛對着屏幕說出「你嚮往哪邊的世界?」,《楚門的世界》中,楚門在離開世界前說的那句「假如再也見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並不僅僅針對作品中觀看他生活的觀眾,同時也是對屏幕前的觀眾。天天座舉出的例子《Air/真心為你》也是同理,《白箱》則是廣義上的後設動畫。這些反照式的元敘述強調打通作品與現實,在短暫的一瞬間製造一個模糊,通過揭露現實生活的虛構可能來拉近現實和虛構作品之間的距離。
另一方面,《魔法少女小圓》對魔法少女題材的解構,《我的青春戀愛物語果然有問題》對戀愛喜劇的解構(儘管略顯乏力),《四疊半神話大系》對於時間倒流的解構,也統統可以算作反照式元敘述。但這類反照式元敘述作品強調的是虛構作品與虛構作品之間的互文性。現實世界在這些作品的元敘述過程中不充當攻擊的標靶,而是溝通的橋樑。
解構式元敘述指的是對元敘述進行的解構,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對敘述的敘述進行的敘述」,是暴露元敘述過程的敘述方式。因為元敘述也是一種敘述,所以針對元敘述的敘述也是元敘述。(我敢打賭,現在你已經不認識敘述倆字了)這類元敘述不僅暴露作者的創作過程,而且展示作者與作品及其中人物的互動的元敘述過程,這一系列的過程又發生在一部虛構的小說里。

這個概念可能比較難理解,我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王小波的《萬壽寺》就是上述的那類解構式元敘述作品。失去記憶的主角是萬壽寺的一個小職員,文章敘述了他閱讀自己失憶前的小說,主人公薛嵩從長安前往湘西鳳凰寨,並且將他自己的生活狀態與自己小說中主人公的處境並置起來,隨着他記憶的逐漸復蘇,開始將小說和現實連通在一起混交敘述,藉此表現自由的精神世界和苦悶的現實世界的衝突與融合。王小波在《萬壽寺》中展示了這種元敘述過程——現實與虛構的邊界逐漸被摧毀的過程。
而《Re:creator》,也屬於我所說的這類解構式元敘述作品。不談這部動畫劇情和人物上的諸多優劣,這一野心是值得稱道的。

與充滿詩意的《萬壽寺》不同,作為商業動畫的《Re:creator》從一開始就將現實和虛構的邊界摧毀,將虛構人物創作的虛構人物(暫且稱之為底層虛構人物)與虛構人物(暫且稱之為高層虛構人物)十分戲劇性地並置起來,並且透過二次創作這一媒介,將20世紀之後「作者已死」的論調提了起來,認為新時代的重心正是觀眾對作品的挖掘,解讀,再創作。作品不僅並置高層和低層的虛構人物,也將角色,作者和觀眾這三種人群並置起來。
一部實驗動畫的構思出現在商業動畫之中是一個相當明顯的信號,因為20世紀的解構運動也是建立在作家不滿於傳統故事結構的束手束腳的前提之下。而只有成熟的,廣為觀眾接受的結構才有被解構的必要。
可惜,儘管《Re:creator》的野心值得稱道,但我個人卻是要把這部作品當作元敘述的反面教材使用的。不是因為人物,也不是因為劇情的節奏,不是因為特效不夠文戲太多,更不是因為設定不夠討好觀眾。
一個觀眾拯救世界的番劇設定怎麼可能不討好觀眾?
我們這次,只講它的元敘述毀在哪。
三、元敘述也有錯?
就像先前提到的那樣,元敘述是不承擔內涵的手法。換言之,作品在使用後設的同時,必須要有相對應的主題,而且這種程度的後設必須要貼合作品的其他部分。
這裡簡單講一下元敘述的技巧。元敘述作為主要手法使用的目的只會有兩個:戲仿,反諷。
戲仿指的是依賴互文性對既有的其他作品進行模仿,但又以一種諷刺或者戲謔的方式調侃其他的作品,形成一種故事上的迭代。反套路的作品一般都會在前期偽裝成套路作品,甚至在標題上都進行戲仿(魔法少女小圓)。

反諷和反語有本質上的區別——反諷的目的是在敘述中製造一個短暫的模稜兩可的片段,往往在吸引讀者去思考的同時,劇中的人又不把它當真。戲仿的同時也會摻雜反諷。
平心而論,《Re:creator》中出現的幾個半元敘述的故事在戲仿方面做得還算不錯——愛麗絲對作者欽定自己命運的行為的不滿有些像是對《弗蘭肯斯坦》的戲仿,也是在通過作者從對筆下角色絕對的控制力跌落到和角色同屏出現時的脆弱來製造反諷。
魔法少女的故事除了戲仿多個魔法少女番劇的發展以外(魔法少女第一個便當這件事說它不是在戲仿某愛的戰士有人信嗎?),還有一層被造物超越自身設定的故事,這是作為解構性元敘述故事本身的優勢——它把世界再度拔高一個層級,在沙盒裡面完成作者筆下角色通過跳入作者自己的世界裡面的行為引導她超出自己的設定。
但是後面的故事卻遭受了猛烈的差評——或許該歸咎為經費不足,或許該歸咎為編劇智商下線——這篇文章不打算討論誰對誰錯或者整個作品失敗或成功的原因,重要的是,對於創作者來說,我們能從這部作品裡面總結到什麼?
永遠,不要,讓主題,推動故事。
為什麼?
因為沒人願意聽大道理,就算觀眾看的不是商業動畫而是文藝動畫也一樣,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就這麼簡單。
其實這部作品遭受差評的區域相當廣——男主的不作為,人物行為的刻意和僵硬,無窮無盡的設定對白,劇情節奏的拖沓和反派不講道理的戰鬥力,但是這些都只是表象,真正的問題在於,編劇認為自己抓住了一個非常好的腦洞,或者說主題,然後就期待這個主題能夠在後面的故事裡作為主要的推動力。
不可能的。
真正能推動故事的永遠只有人物和環境。
順着這個思路去想,軍姬的強大戰力代表二次設定相對於一次設定的優越性,男主的醬油代表了觀眾的不負責任和不作為,拖沓的節奏和人物的都合是為了配合主題上觀念的轉變,反派給自己加設定(軍姬),正派也給自己加設定(真鑒),雖然好像就變成了小孩子吵架一樣的反彈反彈再反彈的發展但是沒有關係,因為這本來就是設定之間的戰爭……
說這些有什麼用?
即便你浮於表面的象徵再怎麼完整自洽,只要底下接着你的故事螺旋爆炸,觀眾也是不可能買單的。讓所有的作品元素去配合主題是非常愚蠢的行為,為了強行達成某個結局而給自己加設定是更愚蠢的行為。光顧着配合自己的看家本領元敘述了,把自己要寫的故事忘了個一乾二淨,就算結尾再怎麼神展開又有什麼用呢?
這並不是針對《Re:creator》進行的批判——它的特殊性和野心都相當令人欣賞,筆者無意對它的優劣做出任何評判。但創作者必須注意到,因為主題先行而把故事的寫得無比乏力的例子俯拾即是。一個沒有主題的故事是可能會顯得不知所云,但起碼還能讓人會心一笑或者熱血沸騰。
但一個只有主題的故事——
「止增笑耳。」
——《聊齋志異》蒲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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