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庫娘的放映廳】平家物語與山田尚子的再啟程

文章分類:輕之文庫專欄  作者:老叮噹   發布時間:2021-09-28 14:53


平家物語與山田尚子的再啟程

自從在20194月上映的劇場動畫《吹響!悠風號~誓言的終章~》擔任總演出一職以來,山田尚子已經有近兩年半的時間沒有出現在任何一部作品的staff表中。山田尚子去哪了?這位創作了《利茲與青鳥》之後,京都動畫公司最受注目的年輕監督,在那場災厄之後,又會踏上一個怎樣的創作新路程,成為了眾多山田的擁躉最關心的問題。

而今年93日,湯淺政明的動畫公司科學猴(Science SARU)突然公布了新作TV動畫《平家物語》消息,山田尚子監督,吉田玲子腳本,這對自《玉子市場》以來,合作了9年的黃金搭檔終於再度攜手。只是科學猴的消息,也終於落實了許多人的猜測,山田尚子終究是和京都動畫的眾多前輩一樣離巢而去了,根據各部作品的創作時間節點來看,山田極有可能在京都縱火事件發生之前,就已經離開了京都。

其實科學猴最近公布的作品,之前便有一部明年即將上映的湯淺政明監督的動畫電影《犬王》,改編自古川日出男原作小說《平家物語 犬王の巻》。而這部山田尚子導演、高野文子角色原案的《平家物語》則改編自古川日出男譯的《池澤夏樹-個人編集 日本文學全集09 平家物語》。前者為《平家物語》譯者撰寫的現代歷史小說,後者則為古典原著,同樣屬於科學猴的兩部作品,分別由湯淺政明和山田尚子這兩位個性鮮明的動畫監督演繹,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又是什麼令山田選擇離開了家一樣的京都動畫公司,選擇與科學猴聯合創作,挑戰她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去改編這部日本的古典名著《平家物語》呢?

關於一位天才女性動畫監督的離巢與前路,關於所有為生命逝去流下的淚水、災厄之後的悲痛和明日的溫暖,或許我們都可以在《平家物語》中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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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平家物語》

已逝的吉卜力動畫大師高畑勛在創作留名動畫史的《輝夜姬物語》前,就曾經向製作人鈴木敏夫提議改編《平家物語》。雖然企劃未被通過,但高畑勛對《平家物語》的執念從未放下,他的另一部作品《平成狸合戰》便秉承着把“平家物語”放到現代社會、把主角換成狸貓的思路來創作:受開發住宅影響而居無定所的狸貓決定向人類反擊,失去了很多同伴后,最終還是選擇混入人類社會生活,曾經煊赫的狸貓一族如飛鳥投林,被現代社會無聲的吞沒。表面詼諧的作品潛藏着一個悲哀的隱喻,我們得以窺得一角高畑勛對《平家物語》的理解。

一言以蔽之,《平家物語》是日本軍記物語(以戰爭為題材的歷史小說)鼻祖,與《源氏物語》齊名的日本古典文學雙璧。物語文學作為日本古典文學的一種體裁,產生於平安時代前期,早期有《竹取物語》(即《輝夜姬物語》)《伊勢物語》等作,平安時代中期誕生了《源氏物語》,《平家物語》則成書於平安時代晚期、鎌倉時代前期。

有人因《源氏物語》之細膩纏綿將其比作《紅樓夢》,因《平家物語》之波瀾壯闊將其比作《三國演義》,而《平家》儘管成書時期早於《三國》,但兩書確在歷史背景、題材風格、成書過程、文學地位等方面相類。

《平家物語》以史書編年體為主軸,站在平家的角度,詳細敘述了源氏和平家爭奪權力的全過程,歷史背景即著名的源平合戰,自此武士集團發展壯大,開啟新的政治時代。後來出現的能樂、凈琉璃、歌舞伎等,多選取其中故事編為台本,主要情節和人物在日本足以稱得上家喻戶曉。而其文學上的主題則奠定了這部小說獨一無二的價值。

以《平家物語》中平敦盛慷慨赴死的橋段改編的能劇《敦盛》有一段著名的唱詞:

思へば、この世は常の住み家にあらず。

草葉に置く白露、水に宿る月よりなほあやし。

金谷に花を詠じ、栄花は先立て、無常の風に誘はるる

南樓の月を弄ぶ輩も、月に先立つ、有為の雲にかくれ

人間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夢幻の如くなり。

一度生を享け、滅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如置於草葉之朝露、映照水中之明月。

金谷詠花,嘆榮華似錦,盡隨無常之風凋謝;

南樓弄月之名流,亦隨月色隱沒於浮雲。

人間五十年,放眼天下,去事如夢又似幻。

雖一度受享此生,焉能不滅而長存!

王新禧譯

平敦盛死後四百年,這段唱詞的後半段“人生五十年,如夢又似幻;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者乎”因戰國霸主織田信長的喜愛,更加廣為流傳。

這首歌與全書開頭的《祇園精舍》一起,極其精確地概括了《平家物語》的主題:諸行無常、榮枯轉瞬。

祇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

沙羅雙樹之花色,顯盛者必衰之理。

驕奢者不得永恆,彷彿春宵一夢;

跋扈者終遭夷滅,恰如風前微塵。

鄭清茂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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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有一種透過死亡和黑暗來觀察人生的傳統,無常觀也常常出現在日本的古典文學中。古代的日本災害頻仍、戰禍不斷,特別是在《平家物語》所處的時代,矛盾尖銳、衝突頻繁,人命如微露,禍福兩難料,因此對人生無常的認識尤其深刻。《平家物語》的故事,災厄、死亡連篇累牘,唯有將希望寄托在佛教的因果宿命論中,尋求解脫,在感嘆諸事無常之餘,哀成為了全書的基調。

臨風松柏未及千年,已摧為薪,古墓犁為田,墳跡無可尋,悲哉。——《徒然草》吉田兼好

但這種無常觀並沒有僅僅沉溺在徒然的唏噓悲嘆中,而是隨着人們的思索與時代一同上升,超越了傷感的情緒,被視為世上一切的根本實相。任何試圖在無垠的時間裡鑿楔而入的妄想,都將走向破滅。

紫式部《源氏物語》,全書共五十四帖,本應描寫主人公光源氏之死的第四十一帖《雲隱》,只有標題,內容為一片空白。死亡的不可表象性,通過人為製造的文本欠缺展現了出來。人生無常,有生必有死。因此死亦人生無常之常。這並非與衰亡的對抗,而是有尊嚴的對話。

對山田尚子而言,當她翻開《平家物語》的書頁時,所見之物又為何?紙上的災厄,亦或是小樓前悼念的花朵?在遙遠的死亡與近來的悲劇之間,時間浸染了生命的威嚴與哀愁,造就了難以言喻的崇高感。

我想真誠地描繪關於切實地活着的人們的重要故事。我一直以為《平家物語》如宇宙般,是無邊無際的存在,但卻又是一部色彩鮮明、情感深厚的作品。希望做成能銘刻於諸位心中的作品。——山田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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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尚子的《平家物語》

915號開播,《平家物語》已經播出了兩集,其中第一集為山田尚子親自擔任分鏡、演出。儘管是以古典名著為底本的動畫改編,但強烈的山田風味依然滿溢而出。天才的演出家一向擅長以個人特色吸引屬於自己的觀眾,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山田尚子繼續嫻熟地運用她標誌化的各類演出手法,包括腿部特寫、對實拍鏡頭的模仿、大量的偏移取景,以及無處不在的隱喻。

基於一種私人的影像主張,山田熱衷於在動畫中構建出類似於實拍攝影的感覺。比如柔焦手法,在淺景深的基礎上的柔焦效果,讓人、景與光暈都變得朦朧起來,宛如“牛奶瓶瓶底”的鏡頭。又比如刻意模仿手持攝像機的輕微晃動感的表現,以及模擬相機失焦時重新自動調焦的變化。

偏移取景作為日本動畫廣泛使用的一種獨特試聽語言,更是在山田尚子的手上發揚光大,這種被攝物位於景框邊緣的不平衡構圖,在山田的所有作品中大量出現,用來塑造緊張氛圍、設置懸念,或是捕捉角色之間細微情感的流動。

而影片中無處不在的細節元素,則是山田與觀眾的隱喻遊戲,留意鏡頭中的各類意象,總能發現驚喜。《玉子市場》ED中出現的瑪格麗特花,花語是“藏在心中的愛”;《玉子愛情故事》中團藏為玉子拍攝的影片最後出現了兩朵緊挨着的蒲公英花,花語是“真心的愛”。《平家物語》中同樣可以見到眾多的經過精心設計的元素,第一話開頭翩飛的鳳蝶,便是平氏家紋的由來。

另一方面,原吉卜力美術部門,由男鹿和雄、武重洋二擔任顧問的頂級美術公司Deho Gallery為《平家物語》貢獻了大量驚艷的背景美術,許多轉場空鏡頭都是純美術作品,由前景的花樹和後景的建築物組成。夏椿(即娑羅)、山茶、早櫻、槭葉、桃花、水仙……競相爭艷的花朵,不僅揭示了一個個故事段落的時節,在熟諳光影運用之妙的山田手中,更幻化出了萬千繽紛姿影。於是觀眾們心與景會,神與物游,我們的注意力被山田從歷史故事調動到那些千年前本因無人注目的角落,靜觀花葉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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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中國觀眾對歷史背景的陌生,而分明是山田的有意為之。毋庸置疑,山田的《平家物語》並非一般意義上嚴肅的歷史正劇。

動畫原創角色,即主人公少女琵琶原型本是歷史上《平家物語》的傳唱者琵琶法師。源平兩家逐鹿天下期間,枉死者不可勝數,且天災頻發,世人總以為怨靈作祟所致,於是公家、民間時有安魂儀式或法會。佛教界便由盲人琵琶法師結合講史與唱導的方式,彈唱源平兩家盛衰的故事,所謂“平家琵琶”或“平曲”也於此產生。正是因此,《平家物語》也被視為“鎮魂”的作品。雖然動畫中,悠木碧演繹少女琵琶古靈精怪,角色演技活潑俏皮,顏藝頻出,但僅是碎片影像中一閃而過的白髮法師,便得以一窺當年吟誦鎮魂篇章的琵琶法師的風采。

想要在僅僅12TV動畫中重現編年體《平家物語》蘊含的歷史厚重感和史詩性當然難比登天,但山田的《平家物語》卻已經在歷史之外:看得見未來的琵琶和看得見亡者的平重盛本身便預示着宿命性的消亡,這種設定合佛理但不合歷史,也使得山田從根本上便不可能如一般的大河劇那樣去講述一個通俗尋常的歷史演義故事。所以她的選擇,是以少女琵琶的視角,描繪從一位歷史的親歷者到講述者的故事。那位ED中的白髮琵琶,歷歲月輪迴,悟死生無常,終從天真少女變成了站在時間邊緣的悼念者。

《平家物語·灌頂卷·六道》曰:以上種種,似皆合六道之旨。

世間萬物,唯始與終奧妙難言。

就如巨岩摩滅成細沙,世上萬物由宏大變渺小、變浮塵。天地自然與無垠時間是人眼看不見的巨大石磨,我們是磨盤縫隙里的短暫實存。但即便已然見得唯一的結局,發生的一切又怎會皆為過眼雲煙?

明日、後日,今後、將來,長遠將來、遙遠未來,好事情也是有的。——琵琶

《平家物語》的一大與眾不同之處是,它並沒有直接成為一個具有閱讀性質的文本,而是在傳唱過程中,隨着來自世間大眾情感需求,對平家物語不斷增補遞進,使其逐漸成為一部多種內容融合的作品,也使每種情感都在其中有所寄託。我想,對於山田尚子而言,製作這部看似極其私人化《平家物語》,也是對她自己的治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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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山田愛好者之一,我得知山田尚子離開京都后的驚愕情緒,是複雜而多重的。京都動畫和山田尚子早已在腦海中牢牢綁定,山田尚子今日風格的形成,本就與京都動畫體系是難以分割的,今日的山田風格和京都風格枝纏蔓繞,致使我很難去想象一個“不京都”的山田。而山田這次選擇的科學猴,給人的印象恰恰與影像風格似乎一直在向實拍靠攏的京都動畫完全相反,以最粗獷、原生的動畫的表現主義走在另一個方向的創作道路上。科學猴與山田的聯手,又會激發怎樣的化學反應?當我接受了山田的離巢,並衷心期待她開闢創作領域的同時,我產生了新的好奇。

不過看完兩集之後,又不禁覺得,這部科學猴製作的《平家物語》依舊能看到許多京都動畫公司的色彩,除了山田、吉田這對老牌黃金搭檔,還有雪村愛、太田裡香、植野千世子這些同樣出身於京都,又先後離巢的動畫師,看見他們的名字和山田出現在一個staff表上,不得不讓人感慨。他們曾經一同在萬千觀眾心中留下少女的麗影和快樂的笑聲,四散為星又再次聚合,為我們帶來全新的作品。

總而言之,歡迎回來,山田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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