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有印象起,我便住在赤尾街。這是條人字街道,較長的一側是貫穿整座城市的主幹道,道路兩邊是鋪陳玻璃的商廈和寫字樓,在日光下美得璀璨奪目,我時常幻想有朝一日能在這裡工作,哪怕是擦擦玻璃也好;另一側幹道相對狹窄很多,它拐進一條老巷,沿路兩邊儘是些牆皮脫落的老式居民樓,一棟挨着一棟,住家眾多。這裡的大人,大多在商業街工作,因此小時候,我常看到附近的孩子在樓下打成一團,他們總做着抓人或打圓卡的遊戲,我沒參與其中,看了幾次便摸透了其中規則。

家人見我趴在窗台上張望,便催促我下去認識幾個朋友。那時,我便看穿了他們的把戲,只要我與那群孩子玩到一起,回家便免不了被追問。晚飯時,家人會旁敲側擊問這些孩子中誰學習成績最好,他們家人都做什麼工作?他們喜歡通過一個人的家境來判斷其本質的好壞,儘管他們的一字一句十分謹慎,但仍被我看出了破綻。我對他們勢利的眼光深感厭惡,便不想應答任何問題,只好謊稱吃飽了,迅速逃回房間。放在過去,並不這樣。

我曾有過朋友,她是我的同班同學,也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她看起來就是乖巧的孩子,打理着乾淨的黑長直發,面容姣好,衣裙容不得半點褶皺。得知附近住着這樣一個人,家人十分高興,便盛情邀請她來家中坐客。那時,我們坐在書架前讀書,家人也盡在一旁說些客套話,比如我在學校麻煩她照顧,甚至讓我向她學習。她停下手中動作,被天花爛墜的誇獎說得雙頰泛紅。我也聽得面紅耳赤,一來覺得自己還沒如此不堪,二來也不認為她有家人說得那般美好。其實,她性格孤僻,在學校總是形影單隻,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照顧我。

接着,她擺出一張可愛的笑臉,似乎允下了這份差事,這讓我驚訝。家人時常被她惹得露出欣慰滿意的微笑,便從客廳中端來事先切好的果盤。之後的一段時間,她的一舉一動突然變得充滿了我對好孩子的全部理解。尤其得知她長期跟着爺爺奶奶生活,父母都在大城市打拚工作后,我的家人先是頗為驚訝,隨後做出讚歎,這真是多麼乖巧懂事的孩子啊!於是又催促我找她來家裡玩。

她是第一個來我家做客的朋友,只是我不曾想過,她也是最後一個。

後來,我也不知從哪兒聽說她時常去遊戲廳玩,出於好奇,便總央求她帶我去看看。前幾次,她幾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可能實在經不住我的消磨,最後一次,她勉為其難地答應了。當時,她把我拉到一旁,臉貼的很近,問我會替她保守秘密吧?看她露出平日不多見的認真表情,我即使不確定自己能否做到,但仍在驚慌中信誓旦旦地應下了。

遊戲廳着實讓我大開眼界,彷彿走進世界另一面的新鮮之中。熒幕上生動的畫面,衣着花哨的年輕男女,都深深吸引着我。我熱情滿滿,穿梭其間,她怕我走丟,便只好跟着跑來跑去,直到將不多的遊戲幣花光才罷休。

那時,她一臉憂容,提醒我天色已晚,再不會去家人會擔心。我極不情願,不懂為何這裡沒有家人,她仍堅持裝作一副好孩子的模樣,便問她這裡每台機器都玩過吧?她連忙擺手,說平日來只玩跳舞機,畢竟在學校和家裡不方便跳舞,像中間圍着一群人的打魚機器,帶有賭博性質,她從不會接觸。我不相信,又說她平日一定玩到很晚才肯回去吧?她又擺擺手,說來這兒不是為了玩樂,這次要不是帶上我,她跳半個小時左右就回去了。我斜視着她,仍不相信。

從遊戲廳出來時,我們不巧撞見了下班的家人。在家人眼中看來,遊戲廳和網吧一樣可怕。網吧,這個詞,我從沒聽過,但經家人之口,它是滋生邪惡的溫床,裡面盛產強盜與小偷。

那時,我從沒懷疑過這是他們用來恐嚇我的手段。

所以被發現時,家人也認為我走上了墮落之路,便毫不顧忌我的面子,挽起衣袖,當眾對我動起手來。我沒想要辯解,在他們看來,辯解只是我為掩蓋錯誤的狡辯,我越是狡辯,便墮落越深。之後,他們又威脅起我的朋友,揚言要告訴她的爺爺奶奶。她面露惶恐,對此深信不疑,只有我知道家人在危言聳聽,他們連她住在哪兒都不知道。我猜她是擔心爺爺奶奶身體不好,若是得知父母寄來的錢全被她拿來打了遊戲,肯定會被氣得喘不上氣。

我歪頭瞥了眼她,她好像真是這樣想的。

那時,她正用渴求的目光看向我,似乎想讓我為她辯解。但我不想這麼做,一來是怕受到家人更痛地毒打,二來我便覺得她本性如此,平日何必在我家人面前裝作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這樣露出真實面目不也很好。但我沒想到,家人會說起更過分的話,如果然因為父母不在身邊,所以不能及時加以管教,又推測起她日後會墮落成什麼樣的人。一字一句,儘是貶低與嫌棄,這超出我的預期,我本是想讓家人不再那麼喜歡她,而不是對她深惡痛絕。那時,她雙眼泛紅,露出無比委屈的神情,在與我對視一眼后,用手臂擦了下眼角,便擅自跑遠了。

從那以後,她幾乎再沒在我家人前露過面。這使我蒙恥,總感覺她是怕見到我的家人,所以刻意躲躲藏藏。我越想越內疚,或許我當時只是嫉妒她更能博得大人的喜愛。我越想越憤恨,家人用他人之痛去貶低一個孩子,一定給她留下了不同以往的可怕印象。

自那以後,我們不再有聯繫了,準確說是家人不准我與她聯繫了,再往後,我很少見她,沒過幾個月,又聽說她去了父母所在的城市讀書的消息,也不知道是否和那天的事有關。儘管她曾用低廉玩具騙過我一筆高價,亦或將從我這借來的昂貴文具轉手賣給其他同學,也許是出於報復,我在其後也逐漸領略她並非如我想象中那般完美,但我仍對她心懷歉意。

她曾哭着說:“我本能一直裝作好孩子的。”

日後,這句話猶如一個詛咒,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沒過多久,家人便不再提起女孩兒,彷彿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之後,他們又露出假意的笑臉,催我結交些家庭健全的朋友。那時,我便下定決心,日後不再與他人為友,生怕之後的朋友只因露出半點缺點,便會遭受家人的冷眼審視,或領略家人無理取鬧的言語教訓。

往後很長時間,我很怕和同齡孩子扯上關係。

某一日,我被家人安排下樓買東西。對於這件事,我至今仍懷疑是家人對我使下的詭計,他們見我不主動結交朋友,便總想着在我背後推波助瀾。一路上,我的行蹤鬼鬼祟祟,但凡看到這群孩子四處走動,或搖晃一下腦袋,都會牽動我的心臟跟着跳動。好在他們在玩捉人遊戲,等其他孩子藏好,只留一人在空地捂眼讀秒的間隙,我便快步溜到林蔭投下的陰影處。原本只要穿過花園的路,如今卻要刻意繞上一大圈。我本打算安靜地走完剩下路程,這裡卻冒出一個孩子。他走上前,朝我伸出一隻髒兮兮地手:要來一起玩嗎?

他絕沒想過這一聲簡單的詢問,卻對我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我盯着他,沒有立刻拒絕,只因我實在找不到理由敷衍。我不會說謊,準確來說,我不擅長撒一個完美的謊言。當時,對他說我身體抱恙的想法已經一閃而過,逐步成型。一個謊言往往要伴隨着很多個謊言才能掩蓋下去。一想到我以後要在人前裝作一副虛弱的樣子,不時還要駝起背咳嗽兩聲,不時要為他們見到我的家人而提心弔膽,生怕一不留神便會將我沒抱恙的真相泄露出去,我又頭疼起來。

於是在第二個孩子也來問我是否願意加入他們的遊戲時,我點頭應下了。

漸漸地,我又要為與他們保持距離而感到苦惱。這樣即使被樓上的家人偶然撞見,也只會認為我是個不合群的人,回家后便不會跟我提起那些孩子的事。我的內心倍受煎熬,時常看到年紀大的孩子因輸光卡片,便揪起其他孩子的衣領發脾氣,我別無他法,只好在遠處袖手旁觀,顯然活成一副惡人模樣。

沒過多久,他們不再拘泥躲藏在小小的花園中,便將目光放到更為寬敞的赤尾街上。這是件好事,我不用擔心被家人監視,便能敞開心情去玩。每次選擇藏身位置時,我總會在這條人字路口前停住,看着同行的孩子迅速分成兩撥,一撥鑽進了髒亂的巷子。我曾跑進去過,然後在上躥下跳中將白色的襯衫滾成灰色再出來,在回家路上,灰頭土臉的我不巧被鄰居認了出來,因此被笑話一番。取笑倒是小事,我只是不願聽到他們說我像小泥匠之類的話。

起初,這是賣鋪老奶奶的一句玩笑話,當時家人也被逗笑跟着附和,就連責怪我把衣服弄髒的怒氣也頓時消解了。當時,我並沒覺得成為泥匠有何不好,甚至一度認為這是與畫師一樣塗塗畫畫的職業。後來,這句話卻變了味道,我但凡做錯一點事,他們便拿出這句話威脅我,不時用嚴厲的口吻或嘲諷的語氣說:難道你真想成為小泥匠嗎?那時我倏然明白,原來泥匠在他們眼中不過是種低賤職業。

不得已間,曾經那句詛咒應了驗,努力活成大人們口中的懂事孩子,便成為我最看重的事。

所以目送另一撥孩子跑進了車水馬龍的商業街,我也不能跟着藏進去。一想到要頂着冷眼,被店裡的大人揮拳驅趕出來,我便會面紅耳赤,覺得給人添了麻煩,生怕下次和家人逛街時被認出來,又要被提一句小泥匠之類的話。那些孩子隨心所欲,無所顧忌,看來家人對他們的管教並不嚴厲,我起初十分羨慕,後面便越想越害怕,越慶幸自己收管教束縛。懵懂的孩子不受管教,很難辨別事情的對錯,做事也不分輕重,小惡不改,衍成大惡便會一步步走向罪行。這是我偶然撞見一幕後的所思所想。

出自小孩子的報復。我曾見過同游的夥伴因不滿被大人教訓一頓,第二天竟在衣服中藏了一把剪刀,在玩捉迷藏的時候,他又一次溜進店鋪,賭氣地將擺放在裡面,不起眼的新衣服剪得不成樣子。那時店裡普遍不裝監控,大人自然不清楚這是哪個孩子乾的,但他只要揪住一個孩子,併當着眾多路人的面狠狠責罵一頓,讓藏匿於人群中的其他孩子看到並感到害怕便夠了。自那以後,我沒敢再邁進那條街一次。

最後,無論是哪裡,我都去不成。我是可悲的,即使察覺不到家人的雙眼,卻仍活在某種監視之下。

抓人的孩子倒是樂得合不攏嘴,他總能在道口附近第一個找到我,於是按照規矩,換我成為抓人的那個。但抓人的孩子不肯四處找人,遊戲便進行不下去了。久而久之,他們便不願帶我玩了。向我坦白之際,他們以為我會惱羞成怒,與眾人撕破嘴臉,可我竟莫名感覺如釋重負,似乎甩掉了一個大麻煩。我從沒說過謊,不過與他們一同遊戲是我做過最虛偽的事。

可畢竟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我即使不願結交朋友,內心卻習慣並嚮往着熱鬧。後來,我時常坐在道口的老樹下看着他們做遊戲。

某一日,一個高瘦黝黑的男人闖進我的視線。我當時沒想注意他,但眼神卻不聽話地跟着他。他也許發現我了,便徑直朝這邊走來,找了一處空位坐下。我佯裝盯着道路一側,眼神始終停在他的身上,生怕他會責怪我用異樣的眼光盯着他。但我所擔心的事並沒發生,他望着道路一側,似乎在想什麼事。我們就這樣吹着風,聽着耳畔閃過的喧鬧,安靜地坐着。

你怎麼沒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他突然問。開始,我沒想過他在問我,因為他的臉一直朝向另一側。當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我才反應過來。啊,我盯着地面,支吾應答不喜歡熱鬧。如果不喜歡熱鬧,就不會坐在這兒看別人的熱鬧吧?他說。那一刻,我彷彿一張透明的薄紗,而他的話彷彿一束強光,將我徹底洞穿。對不起,我說慌了,我低頭對他坦白。又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認錯,反正人總會說謊,他笑着擺擺手,並無怪罪我的意思。

不經意間,我們兩個一言一語地聊了起來。提及說謊,我覺得謊言儘是善意之舉,或許我在為自己辯解,倘如我當時足夠聰明,找一個不是抱恙的謊言,便也不會目睹我所不能處理的矛盾發生,便也不會故作鐵石心腸,既傷害了他人,又傷害了自己。對此,他搖頭表示不認同。他說謊言儘是極惡之舉,我無法理解。期間,他向我闡述起過往聽過的種種謊言,又將人們的真實意圖比作一張醜陋的臉,把謊言修飾成可以遮住這張醜陋之容的面具。人們總因面具相互吸引,當摘下面具坦誠相待,又會被真容厭惡得不成樣子。最後,他加以總結,謊言總誤導人做出超出自身能力範疇的事情。

你有想過日後會成為怎樣的人嗎?他突然問。

他問住了我,我仰頭思考半天,答不上來一個字。他們眼中的我,本該成為一名老師,他聳聳肩。他們?我露出不解的眼神。他們也是群愛說謊的人,他轉過頭,對我微微一笑。我不理解,便沒有搭話。我想成為一名小說家,這和一個女孩兒有關,她說喜歡我的故事,還篤定我日後一定會成為作家,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被人認可,你可能不理解這種感覺,就像你長期在一團黑暗中獨自摸索出路,突然有一天,黑暗中某處突然照進一束光,不僅如此,還有一隻手伸了進來,她對你說,來吧,跟我走吧。說到這裡,他的語調變得高亢,可她在說謊啊!我當時並沒察覺,而當我察覺時,卻發現為時已晚,自己已深陷其中,並不具備那樣的能力。隨後,他沉下頭,短暫沉默了幾秒。

那時的我,對他口中的女孩兒十分感興趣。一個擅長說謊的人,幾乎可以成為我的完美朋友,她會用最好的表現欺騙我的家人,與我相處時又會露出真實性格。自那時起,一種想法烙印在我腦海深處:我不會說謊,卻渴望找到擅長說謊的朋友。

但那個女孩兒死了,他的語氣冷得像冰。我被他的話震顫到了,那時我並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義,只知道有人死了,便再也見不到了,而作為與之生活過的人,就該表現出傷心、哭泣。男人又說,他們說我這麼做不值得,她已經看不到了,而我呢?像個鰥夫,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兒時的我根本講不出安慰他的話,只覺得一言不發是最正確的做法。

過了一會兒,他摸了摸頭髮,尷尬地笑着:對不起啊!我都忘了你是孩子,真是讓你見笑了。孩子怎麼了?我倒也讀過《羅密歐與朱麗葉》,看過幾眼《泰坦尼克號》,這樣過程曲折,不得善終的愛情,我似乎不是不能理解。這次,他大笑起來,似乎是笑我的天真。不知為何,和他說話我並不拘謹,他不像家人,給我一種高高在上,無法接觸的感覺。

我不想氣氛一直沉重,便問他都寫過什麼故事。什麼都寫過,但寫出來都不盡人意,他又問我喜歡聽故事嗎?我點點頭。那你知道這條街的故事嗎?他問。我搖頭表示不知道。於是,他擅自娓娓講述起來。真是個奇怪的人啊,我當時這樣想。

赤尾街本叫赤葦街,過去是塊蘆葦甸子,秋天一到,池塘上便搖曳着通紅一片。這片地曾是老財主家的,聽說以前鬧旱災時,老財主就在甸子口搭棚給逃荒的人施粥。但逃荒的人太多了,根本照顧不過來。如果一天途徑甸子的人有一萬,老財主只能給五千人施粥。就這樣,老財主撐了五個月,熬過了饑荒,人們才發現老財主原來有那麼多糧食啊。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全拿出來救下所有人呢?老財主揮揮手,說那樣的話他一個人也救不下來,正因有人餓死在甸子,才能有人活下來。那時,幾乎沒人理解他的話,更別說感激了。

後來,批鬥財主成為風潮,過往被救下來的孩子長成了大人,因痛恨老財主節糧而餓死父母的行為,便也將老財主報了上去。老財主莫名成了罪人,地被沒收了,牲口充公了,妻離子散后,老財主也在馬棚上吊了。之後又鬧旱災,公社的閑糧掌控在人民手裡,為了避免再有人餓死,於是趕忙開倉放糧。每個人都拿到了糧食,好景不長,沒過幾個月,公社便一粒米也不剩了,但旱災仍沒過去。那一年,甸子死了更多的人,人們才意識到目光的短淺,想念起老財主的好。等熬過了旱災,活下來的人便為老財主立了塊碑,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便只好留下赤葦二字。後來,第一屆上任的市長不讓搞個人崇拜,赤葦街便改口成了赤尾街。

真是荒唐的故事,我當時心想,為什麼老財主做了正確的事,卻遭受了不該有的懲罰?這成為一個疑問,一直埋藏在我的心中。

我再次聽到這個故事是在中學的歷史課上。

那時,我就讀於赤尾街上一所普通的中學。說來也是奇怪,自從升學后,家人便不再催促我結交朋友了,我想過他們可能怕這個年歲的異性朋友容易發展成戀人,與同性朋友玩樂也容易玩物喪志,反正儘是耽誤學習之事。就連對我的管教都鬆懈很多,或許他們認為這個年齡的孩子也該有自制力了。我顯然被高估了,還因突然失去管控,認為自己可以大展拳腳,便打算去些從沒去過的地方,比如網吧,我的第二個朋友便是在這裡認識的。

我的第二個朋友顯然比上一位聰明一些。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從網吧走出來,或許他認出了台階下盯着他的人是我,便趕忙遮住臉悻悻逃走了。我對他印象不深,隱約記得班裡是有這樣一位同學,他時常如幽靈般伏在角落,留着長發,帶着眼鏡,眼神透露一種閑人勿擾的感覺,他平日身邊沒幾個朋友,我也沒想過會和他扯上關係。某一天,他於課間找到我,那時我正在趴桌休息。他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抬頭一看是他,他又對我勾了勾手指,似乎有事要說。我心領神會,跟他走了出去。

“那件事你沒跟班裡其他人說吧?”他問我的時候,背靠着牆,眼神也沒看向我。

我一下就想到他是在說網吧的事。“沒有。”

“你會替我保守秘密吧?”這句話不免讓我想起那個女孩兒,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守秘者,於是沉下頭,陷入一陣遲疑。

他拍了拍我的肩,“沒事,你只要不和別人說就行,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就好。”

那一刻,我彷彿找到了一直在苦苦尋找的完美朋友。

他很少說謊,幾乎只對網吧有關的事情說謊。初次踏進網吧,我再沒感到新奇帶來的震撼,或許對女孩兒的愧疚仍縈繞心頭,我甚至為他會被抓住感到擔心受怕。日後,我才發覺這種擔心有些多餘,他經驗老道,向我傳授了不少經驗,比如叮囑我千萬不要以為坐在角落就很安全,這樣只會讓你無路可逃,要坐就找廁所旁邊的位置,一旦感覺被熟人發現就往女廁里鑽;又說些一定要注意時間,別貪玩,要細水長流之類的話;如果身上沾染上煙味了,回家前最好找個操場跑一圈,用汗臭味掩蓋是最好的辦法…我時常聽得出神,心想如果我的第一位朋友要是有這麼細膩的想法,現在一定還會留在我的身邊,對此我感到陣陣惋惜。那時,他推了下我,問我在想什麼呢?我回過神,笑着答沒什麼。我並不打算對他敞開心扉,其實是不想讓他知道我曾有那樣可憎的家人。

說實話,我對網吧興趣不大,去了也不過找些影片播放,並不像他那般痴迷遊戲。反倒像在陪同,為了這來之不易的朋友,在此之前,我並不理解陪伴朋友是怎樣的體驗,甚至覺得女生結伴而行去上廁所都是多餘的麻煩事。他倒也是細心,去了幾次就察覺到我的心思,便摘下耳機問我:“你好像不太喜歡這種地方。”“還好吧。”我嘀咕應答,不想掃興。“那你成績為什麼那麼差?”他盯着我,推了推眼鏡,“難不成你是故意的?”

我好似被發現了什麼秘密,連忙轉過頭,戴上耳機。他說的沒錯,我的確是故意的,但這要從剛入學那天說起。我們的班主任教資深厚,我時常質疑嚴厲的老師是否都長着一副模樣,因為上了年歲,身材便走樣臃腫,臉色油膩焦黃,平日也不注重打扮,最重要的是她似乎從不會笑。開學那天下午的第二節課是她的課,不知由於上一節的體育課實在過於消耗體力,還是講課內容只是照本宣科地無趣介紹,再加上那天是個惹人昏昏欲睡的陰天,所以不出所料,我竟枕着胳膊睡著了。被後排同學戳後背叫醒之際,我便聽到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坐在後面睡着的那個,你到底還學不學了?”

我至今難以忘記,實在搞不懂教資之深的老師竟會在眾人前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或許她只是想解口舌之癢,亦或拿我給其他欲睡的同學做反面教材。難不成她沒想過這會給我帶來多大影響嗎?僅憑一眼便斷定一個人的今後,就像我所厭惡的家人一樣糟糕透頂。即使對學習感興趣的人,聽了這樣的話,肯定也很受打擊吧。反正自那時起,我很不喜歡這個班主任,後來她的課我也不怎麼聽,甚至感覺上學這件事都顯得十分灰暗,對提問或者舉手回答這類事,我更是嗤之以鼻。

好在,我們的歷史老師是個年輕女孩兒,聽說她剛從師範學院畢業就來執教了。在她身上見不到上年紀教師的死板與油膩,相反和班裡其他女生一樣,她活潑清新,稍添粉黛。從聽說她來到這所學校,我便很感興趣,尤其得知她成為我們的任課老師后,我便幻想她是打開我灰暗世界的那束光,可以重燃我對學習的熱忱。那堂課是我們第一堂歷史課,也是她作為老師上的第一堂課,也許為了顯得更能融洽我們,她打開投影儀,翻開教案,打算先講述一段赤尾街的歷史。聽到這個消息,我觸電般地直起身子,一下子想到了那個男人。

她詳細地講述了老財主土地被沒收的事,期間聲情並茂,沒有語頓,手掌在幻燈片與教案上切換自如,很難看出這是她上的第一堂課。我對她的努力頗為肯定,願意抬起腦袋,認真地傾聽便是我能給出的最大支持。可我有一點很不滿意,她關於老財主曾在蘆葦甸子施粥救人的事,卻有意講得很模糊。接着到了小組討論時間,教室突然吵鬧起來,看來很多同學沒聽過這個故事,所以交頭接耳的積極性空前絕後。她輕呼一口氣,隨後點點頭,似乎對這種場面達到心理預期而感到滿意。

討論的時候,教室里只有我和我的朋友顯得格外孤單。他兩手攥拳,像在為某件事感到掙扎,我大概理解他在想什麼,我曾將從男人那兒聽過的故事轉述給了他。那時他討論所表現出的熱情不亞於對遊戲的熱愛,我們同樣無法理解難民粗淺的短見。見他面露難色,我便頗為高興,總感覺自己找到了同類。

不知再次聽到這個故事,他會有什麼想法?於是,我索性拄着腦袋,聽起前面座位的學生和隔着過道的學生討論,他們對老財主存在誤解,說他是自私的人,明明能靠存糧挽救更多生命。他們的話在我耳中聽來,就和那時人們的想法一樣膚淺。

很快,討論結束,年輕老師便趕緊露出笑臉叫學生髮言。不出所料,我所聽到的言論幾乎儘是指責老財主的話語。而我的朋友,他不如以往,並沒踴躍舉手發言,看他沉頭轉筆的樣子,估計連發言內容都沒聽。隨後,他們的發言愈加過分,甚至認為赤尾街的叫法令人生恥。我也不知犯了什麼混沌,竟忘記要先舉手示意,便直接站起身辯駁道。

“老師,你講的內容並不全。”

聽到起身說話的人是我,朋友手中轉着的筆都嚇掉了。

教室也一片嘩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老師同樣感到詫異,她看了看我,又對照名冊看了下,最後翻了翻教案。

之後,我也不知從哪兒借來的勇氣,竟將從男人那兒聽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我本以為我所補充的故事會讓同學們的想法有所改觀,卻不曾想他們之中居然有人捂起嘴,撲哧地笑出聲來。我心急如焚,四處張望,額頭也冒出黏膩的汗珠,似乎人群中只有我的朋友仍保持一張認真的臉。

“我沒有說謊!”

我仍盯着朋友,希望他能站起身為我佐證。但他的眼神在閃躲,經過幾次轉身的掙扎,便鬆開拳頭,徹底不再看向我。

其餘人看我越是辯解,便越是想笑。隨後這種笑聲不再如水中泛起的氣泡一個個冒出,而是如漣漪般迅速在教室中傳播起來。

年輕老師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何況反駁她的還是坐在最後面的差生。如果我是好學生,她也許還會考慮教案出了問題,可惜是我,她只以為我在胡鬧,是有意刁難她。

“你!”她的臉色憋得通紅,最後抬手指着教室門口,“你給我出去!”

我大失所望,她終究和其他教師一樣,並不是屬於我的那束光。

既然這樣,我便裝出無所謂的態度,刻意碰撞桌角發出刺耳的聲響,隨後雙手枕頭走了出去。同學們被我的舉動惹得哄堂大笑,擾亂課堂紀律反倒成了他們眼中的我想得到的結果。

站在走廊里,我還在思考男人怎麼可能就沒說謊?他也很像會說謊的人,那天下午的故事不過是他轉移孩子注意力的把戲,作家編起故事簡直是信手拈來。而我呢?則徹底失去了一個機會,一個重新變好的機會。

即使在外,我仍能聽清她講課的內容。剛剛的騷亂顯然打亂了她設計好的節奏,她的話語不再有底氣,連授課內容也變得混亂跳躍,直到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鈴響起。

走出教室,她咬着嘴唇,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滿不在乎,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這樣對待了。

回到座位,我仍頂着同學們異樣的眼光,甚至還能瞥到他們聚在一起,笑着對我竊竊私語。我也想到過一會兒,桌旁便會圍上一圈和我一樣成績不好的同學,他們會勾肩搭背,當著我的面笑着議論我剛剛的怪異舉動。說實話,我更喜歡直白的人。果不其然,他們這樣做了。

“真沒想到你上課還會回答問題呢。”

“話說你說的故事是真的嗎?我倒也覺得老師講的有些空洞。”

“你剛剛推桌子出去的動作好帥,等下次被叫出去罰站,我也這麼干。”

我拄着腦袋,和平日一樣對他們的話愛搭不理,直到看見我的朋友走了過來。

“你不是他的朋友嗎?你怎麼看?”有人撞了撞我的朋友。

“真是幼稚。”他推了推眼鏡,留下這樣一句話便走開了。

“這樣說不好吧,會不會有些過分?”有人輕聲說。

“真是太差勁了。”我垂下手臂,突然開口,甚至嚇到了圍在旁邊的同學,“你明知道我是對的吧?”

我說得很大聲,幾乎全班都能聽見。教室再次安靜下來,這次不僅是本班同學,就連隔壁班學生也探身來湊熱鬧,他們紛紛向我投來不解的目光,而這些都沒能挽住他的腳步。

“你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吧?”我不相信他會如此絕情,甚至與當時和我辯論的他判若兩人,便仍試圖用激進的話語留住他。說實話,我平日很不喜歡被別人關注,但現在我的處境已經很難不惹得別人關注了。

“算了吧。”見情況不明,我又如此憤怒,便有人想安撫我的情緒。

“就算你當時想維護好學生的形象,不敢當著老師的面說,但現在老師不在了,你總該幫我說幾句話吧?”我甚至開始後悔,後悔走廊罰站的那段時間,我質疑過男人,質疑過老師,卻從未質疑過他。倘若在我發言的時候,他站起身來為我說句話,可能頂着異樣眼光,被嘲笑的對象就不是我了。但我不奢求他這樣做,而現在,他只要願意站在講台上,當著同班同學的面認可我講述的故事便足夠了。

聽到這句話,他停住腳步,但沒過幾秒,便又顫抖着肩膀,繼續向前走着。

那一刻,我心灰意冷,不由想起家人用過恐嚇我的話,常去網吧的人的確不是好人。我本以為他會不同,現在看來他也是裝樣子罷了,因為我有他的把柄,所以他才對我露出所謂的“假善”,就連日後與我的爭論,關心也儘是虛偽之舉。這樣一來,男人過去的話竟全部得以印證。我當初要找會說謊的朋友的想法是多麼可笑,如我這樣不會說謊的人就該找如紙般純潔的朋友。想駕馭善變之人,真是幼稚。

那天放學,我刻意收拾得很慢,大概是想等校門口的他先行離去。我們有過約定,放學時要一起回家,如果有一方是今天的值日生,另一方就要在校門口等候。當我慢吞吞走下台階,仍能看到他不時望向教學樓的動作。

走出校門,我刻意裝作沒看見他,快步從他面前經過。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問我明明不是值日生,今天怎麼出來這麼慢?

他在明知故問,我不想回答,便乾脆甩開了他的手。他不依不饒,跟在我身後,又一次抓住了我的手。這樣循環幾次后,我居然朝他賭氣地吼道:“有你這種朋友不如死了算了。”

說完,我便後悔喊了這種話。我本可以如他一般虛偽,露着微笑,心懷開闊地與他直接了斷朋友關係,但我做不到。

那時,他握着我的手不動了。我順勢掙脫開,只感到臉頰發燙,想趕緊從他面前逃走。可不成想,在下一個路口,我又撞到了班主任。她似乎將我剛才的無理之言聽得一清二楚,氣得臉色發紅,渾身顫抖。

發生那件事後,我不再去網吧,似乎甩掉之前與孩子做遊戲一般的麻煩。在學校,我們也沒再說過話,即使交作業時,他也是快速從我手裡接過作業本,然後形同陌生人般擦肩而過。我不以為意,不過又回到了沒有朋友的生活。唯一變化的是班主任看我的眼神,過去是滿不在乎,現在卻總盯着我,帶着厭惡。

某天中午,我無心路過林間,竟發現他正在被班主任訓話。班主任依舊神色嚴厲,目光中卻多了一分優柔。他沉着頭,雙手背在身後,似乎犯了什麼錯誤。我當時是這麼想的,或許想了解他犯了什麼錯誤,我便躲在樹后偷聽起他們的對話。

聽到他稱班主任為“母親”時,我大為震驚,差點踩到腳旁的樹枝,發出聲響被兩人發現。沒想到曾被我視作唯一的朋友,居然有這樣一位讓我憎惡的家長。班主任也是一副舊樣,她的一字一句都在勸她的兒子別總和我這種人混在一起,還說我這種人連好孩子都不願裝一下。我坦然接受一切,權當是過去留給我的報應。而我的朋友啊,還在做着虛假地抵抗,他說要再想想。

暑假的前一天,我從教室外回來,正撞見他鬼鬼祟祟地在我座位里塞了張紙條。他並未發覺我看見了,便裝作無事發生般與我擦肩而過。我取出紙條,本想揉成一團,當作垃圾丟進垃圾桶里,但又不禁好奇他會說些什麼虛偽的話。於是,我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讀起來大致理解為他在尋找某種東西,等找到后便會向我解釋一切。

我不明白他要找什麼,估計也問不到。

這一個夏天,我拒絕了家人帶我旅行的邀請,每天都將自己關在房間中,似乎想明白了很多事。全是我想的太過複雜,太過自私,我的朋友無法當面頂撞老師,只因他的母親是班主任,他總要顧及新老師的面子。其次,沒為我諍言,想來也是,我那時出於嫉妒也沒為那女孩兒諍言,如今又何來要求他這麼做呢?畢竟,他在眾人前也是個內向的人,要求他那麼做的我實在太過分了。

就這樣,我一遍遍地陷入自責與失去朋友的惋惜中。儘管我知道他家的住址,卻從沒想過找他道歉和解,大概是出於面子,畢竟先提出決裂的人是我,所以該先道歉的人也是我,但我不好意思先開口認錯。

於是,我用了一整個夏天的時間慫恿自己下定去認錯的決心。

暑假結束,再次回到學校時,我急於找到他,卻在一位位走進教室的身影中,始終沒能找到他的蹤跡,我那天甚至連班主任的面也沒見到。返校當天,同學們聚在他的座位旁,紛紛在他桌上獻上一束白花,之後,又儘是說些可惜了之類的話。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個暑假裡發生了什麼,似乎整個班級只有我一人蒙在鼓裡,對一切渾然不知。

“你估計還不知道吧?”我回到座位后,過去圍在我桌旁的差生之一走過來說。

“知道什麼?”我口是心非。

“他死了。”隨即,他嘆了口氣。

“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死了!”他大聲重複一遍,“大概是半個月前的事,為了救一個在水庫溺水的孩子。”他頻頻搖着腦袋,露出惋惜的神情,“真是可惜了,多麼年輕啊。”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這是我聽過最荒唐的事!他不是要找什麼東西嗎?不是還要等找到后給予我答覆嗎?

“你們一定是在說笑吧!”我站起身,在眾人前放聲說道。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死亡,我明知道他們沒人在說笑,卻仍脫口而出地問,不過是不想接受現實罷了。

同樣的嘩然,同樣的人將同樣的目光落在同樣的人身上,但這次沒有一個人如上次那般,同樣的捂嘴偷笑。這次,他們看向我的眼神中滿是無奈,其中不乏有對我的憐憫。

“請你冷靜一下。”某位好學生說,“我們也很難過,但請你冷靜一下。”

“這種事真的能讓人冷靜嗎?”我指着她的鼻子質問她。

“我們能理解你,但你也別太過分了…”有幾個男生拉着我的肩膀,上來勸阻。

如果這算他在尋找什麼東西而死,那我便是兇手,他們也全是幫凶。在他們臉上,我看不出一點傷心該有的樣子。他們只是在為新學期的見面找一個話題吧?我的朋友之死恰好淪為了話題,他們又要為迎合這低沉的氣氛,所以刻意擺出一副消沉的樣子,嘴裡也說著消沉的話,相互間的安慰也不過是彼此用來延續話題的借口。想到這些,我彷彿一瞬之間參透了這裡的所有虛偽,便感覺胃裡有東西在向上翻湧,便捂住嘴跑出了教室。

在這裡我得不到任何答案,我現在只想去他家問個明白,這一路上,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離我而去,害得我連道歉都沒能說出口,明明我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去主動認錯。還有他到底在找什麼呢?我的內疚在作祟,甚至思考如果他沒找到,我能否替他繼續尋找呢?一路的奔跑與胡思亂想使我難以呼吸,找到他家門前,我已用光了全身力氣。就在我倚着門,不知以何種方式敲門的時候,那扇門竟自己打開了,為我開門的人正是我平日無比厭惡的班主任。

“我們還真是可笑。”她如今已憔悴的不成樣子,面色枯槁,雙眼空洞,整個人瘦了很多,“我想過很多人會來家裡看他,但從沒想過唯一來家裡看他的同學會是你。”

她倚靠門框,一點點滑坐在門口的地磚上。透過半敞的門,我隱約看到裡面的情況,盡乎所有的傢具都蒙上了一層白布。屋子的中間擺着一座龕台,上面放着我那位朋友的黑白照片,他連留下的照片都不苟言笑。

“方便讓我進去上柱香嗎?”我低下頭問。

她本該拒絕我的,因為我曾說了那樣一句過分的話,她也聽到了。

此時,她沒有應答,只是側過身,眼神示意我可以進去。

參拜后,我坐在一旁地上問,“他真是為了救人而死的嗎?我想說,我這並不是在質疑他救人,因為在此之前他好像說要找什麼東西…”

“想聽實話嗎?”

我點點頭。

“那個小孩兒說了謊,當時他只是裝作溺水的樣子。”說到這兒,我那位可憐的班主任突然塌下嘴角,咧嘴失聲痛哭起來,“他沒想到我的孩子會去救他,於是在靠近他的時候,他踢了我的孩子一腳,導致失去了平衡,那時候水庫正趕上放水,我的孩子就這樣被沖走了…”

他的家人時至今日仍未從諾大的水庫中打撈到他的屍體,就連舉辦葬禮時,那厚重的棺木里裝着的都是一副空殼。

“為什麼好人總不得好報啊…”她嗚咽着嘆息,與那時我和朋友對老財主的遭遇感到不公一樣。

兒時所想關於孩子的惡意,還有老財主的故事,一時通通湧入我的腦中,現在我已不知該相信什麼。這些年來,我所構築的想法宛若一座岌岌可危,即將崩塌的高塔,所有的認知都在顛覆。

那天下午,我們兩個相互厭惡的人竟因逝者為朋友和兒子的關係聊了很多。他是細心的摯友,也是懂事的孩子。他試圖讓他的母親,我的班主任,試着相信我的本質並不壞,只是我們之間存在還沒解開的誤會。他輕易做到了我過去沒能做到的事,可我竟為一件小事便認定他是個虛偽的人。倏然,我似乎明白他在尋找什麼了,他在尋找自己,一個無比真實的自己。原來從頭至尾虛偽的人只有我自己啊!

再之後,我再沒試着去結識任何一個朋友,同學之類的字眼,在我看來也不過是流水的情誼。自始自終,我高估了自己,並不是自己找不到朋友,而是我不配擁有朋友,這種想法一直伴隨至我找到工作,都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