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恩来到克洛德维娜的家门口时,大概是晚上八点半左右。

 

一路连跑带走,失魂落魄,像个受到良心谴责的逃犯——好吧,他想了想,他确实是逃犯,不过到底是否真的受到良心谴责恐怕还是未知数,他用仅剩的一半冷静而理智的大脑想,那些使我精神沉重的多半只是生理上的恶心和恐惧。他刹住即将要撞到墙上的脚步,然后开始敲门。

 

按平时的习惯,他应该会先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住在这里的音乐家女士每天大约有四十个小时都在练琴,每天偶有几分钟的规律的休息,而且对他人蓄意的打扰表示微妙的鄙夷。可惜的是——手机刚刚被他扔进多瑙河,甚至在那之前,他还特地有模有样地抽出了里面的电话卡,把它掰成两半。如果有人在旁边听他自夸,他多半会开始自称犯罪天才。

 

许久无人应门,门缝里隐隐约约地传来琴声,路西恩并不认得这段旋律。他一边转敲为砸,一边思考问候的说辞,毕竟他觉得他到底还是不太愿意麻烦与自己的联络日渐淡薄的人,不过本就并不清明的思维此刻已然被各种荒谬的联想填满。砸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巨大噪音粗暴地扰动着并不在同一频道上的乐声,他仿佛能想象到门那边的人越发不耐烦的表情,哪怕并不精通乐理,也能听到琴弓刮过琴弦的力道正逐渐失序。

 

最终演奏的声音还是停了下来,随后是脚步,再之后是门锁的响动。黑发的小提琴手仍持琴弓,推开半扇门,神情一如既往地如同古井死水,一种过于平淡的表情,不过若是路西恩的话就看得出来她在生气——她的眉头微微皱起,紧紧锁着他的脸的那双蓝色眼睛隐含某种强烈的不耐烦,那倒是一种在古画上似曾相识的阴鸷,所谓的天才们在注意力被打断时展现的微妙而礼貌的恶毒。他挺直身子,尽力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假笑,权当缓和剑拔弩张的气势,可惜克洛德维娜的脸色紧接着似乎又变差了几分。

 

“德拉图尔先生,真是稀客。”她的咬字清晰,只能隐约听出其后掩盖的愠意。“有何贵干?”

 

“先让我进去。”

 

路西恩堵在门口,一种无形的紧张猛然攥住他的理性,对外界的某种恐惧推着他向前逼近一步,俯视着身材略矮于他的克洛德维娜,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面目狰狞。后者并未展露慌张——她姿态戒备地打量,露出某种迷惑不解与不耐烦混合的神色,显然不打算让步。

 

“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进去吗?”

 

他清醒过来,换上更有礼貌的说辞,几乎麻木地缓缓后退。

 

小提琴手应当算目睹了他的异状,颇为不解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客厅。她并未顺手关上门,他觉得这大概是一种默许。

 

这间房子——装修得像欧盟政府给叙利亚难民分配的收容所,白炽灯的冷光从天花板上洒到空旷的白色墙壁,白色地板,以及宜家最寒碜的那款沙发上。这里的主人,克洛德维娜·格德斯特,他的初中和高中同学,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是个优雅,礼貌,谦恭,少言寡语的女人,长得非常漂亮:黑发蓝瞳,面容昳丽,只是几乎从来也不笑,紧抿着嘴唇,面色苍白如纸。他们几乎从开始记事的时候相识,第一次见面时他便被这位年少的音乐家身上神秘的,独来独往的,几乎像个独行侠般的气质所吸引,而后来得知她的亲生父母确实离世得很早:不过他一点不介意这个,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和没有父母的同龄人交朋友。

 

“所以,”

 

路西恩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清了清嗓子,为接下来的开口做准备。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把我妈杀了。我捅了她一刀。”

 

克洛德维娜正一张一张捡起茶几上的曲谱,按照页码整齐地归拢。听到这句话,她旋即抬起头,睁大眼睛,略微露出震惊的表情,就好像是——似乎她并非没料想到过这种最糟糕的结局,只是最后一切都转化为无奈,因此不到半分钟便重新归于平静。

 

“那么你应该先拨打急救电话,然后去自首,而不是慌里慌张地跑到你的高中同学家。”

 

她没停下手上的动作,一叠纸磕在木质的谱架上,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声响。

 

“你的常识应该健在,更应该记得我的职业不是警察,我家也不是警察局。”

 

“我不想蹲监狱。”

 

路西恩四下打量。他不想见人,不想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于是他抓过沙发上唯一的一块靠垫,然后把头埋进去,他的声音因此而显得沉闷。

 

小提琴手彻底终止了手头上的工作,路西恩敏锐的直觉能够感知到,那道目光变得锋利,直直地打在他露出来的那半颗脑袋上。混沌尚未从路西恩的思维中完全褪去,他用沙发靠垫捂紧自己的脸,一个成年男性,表现得像做了错事,不想面对现实的孩子,这个场景一定相当荒诞,如果有什么喜剧节的话,应该放在最后压轴播放,他想。

 

“大部分人是被'关'进监狱的,这代表他们都并非自愿,但这是法治社会惩戒、控制罪犯的手段,监狱给他们悔过的机会,也避免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因此再度伤人。”克洛德维娜的语气像教导主任在给记了大过的学生讲理,平淡,缓慢,带有循循善诱的意味。“我理解你的冲动,你的愤怒,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你没有哪怕一点点去挽回的意思吗?”

 

“没有……你知道的,我也不可能有。我觉得她还是死了的好,我是真的想杀了她。”他无力地、坦诚地、用尽剩下的所有理智地说道,“……从小到大,我已经给你讲了够多我妈的坏话了,我敢保证其中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是真的。”

 

沉默持续了足够久,若不是精神中的某个部分仍然悬空而紧绷,路西恩几乎都觉得自己快睡着了。数分钟后,小提琴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直觉告诉他,克洛德维娜的眼神确实变得稍微、稍微地温和了一些,只是仍紧锁着他不动。

 

“你的手上有血,已经把我的沙发靠垫弄脏了。”她说,“请先去洗手。”

 

路西恩抬起头,目光突然变得警惕:“你会趁着我去洗手的时候报警吗?”

 

克洛德维娜又停顿了几秒,“我尝试尊重你的个人选择。”

 

“……和我保证你不会报警,否则我就把血全蹭你衣服上,然后和警察说你是我的帮凶。”

 

他紧紧拽着那块抱枕,语气中几乎有些撒泼打滚的意蕴,而克洛德维娜的眉头先紧锁了片刻,不过没有持续太久,她看向别处,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她说。“我可以向你保证。”

 

洗手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路西恩讨厌血,无论是味道还是触感,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流水响动的片刻,他想起初中时他打了一个他看不顺眼,同时也看他不顺眼的同学,那人的鼻血被弄到他的拳头上,然后他和见了鬼似地开始惊叫,仿佛被打的人是他一样。

 

他开始笑,紧接着又想到克洛德维娜:那时年轻的小提琴手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她站在一侧,以同样复杂的目光在围观一场闹剧,不——那似乎也并不能说是围观,她做出关切的表情,但眼中好似空无一物,既无笑意亦无恐慌或恶心的神情,她只是在看,冷漠地看某些东西,那种眼神叫路西恩觉得分外亲切。在被老师叫走的间歇路西恩向她挥了挥手,她好像愣了一下,微微抬头,她的嘴角浮上微小而礼貌的笑。

 

“带我跑路吧。”

 

他洗完手,坐回原来的位置,把头埋进枕头里。小提琴手坐在他的对面,难以置信地已经长大成人许多年,只是依然用那种冷漠的、空洞的、仿佛与万事无关的眼神盯着他看。

 

“我给你钱,给你我所有的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你已经把你的手机扔了。”

 

“等我回来……我保证,克洛德维娜,我保证。我去拿我的银行卡,但我现在回不去,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里的。”

 

路西恩说话,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语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一种习惯、一种与生俱来的举动一样控制着他的大脑和喉舌。他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到哪里,于是又看向克洛德维娜。她的表情仍然很稳定,让他联想到坚不可破的一堵墙,而那双深色的眼睛里有更加飘渺的某些东西正在酝酿。

 

“你不在乎我。”路西恩继续扯了下去,此刻某种直觉支配了他的一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也知道我母亲从小是怎样对待我的,只是你从来都不在乎。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只会给你添麻烦。”

 

坐在一边的小提琴手露出了某种微量的刻薄和大量的困惑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直到他说完话为止都仍紧紧盯着他不放,仿佛耐心地正在等他将头脑中的混沌倾泻完毕。不,事情开始有点变得太蠢了,他想,并且开始后悔,甚至想要收回刚才说出的话。

 

“我可以理解你的家庭状况。”克洛德维娜终于开口,语气前所未有地诚恳,“不过你作为人类应该还尚存良知,你不该这么轻易地否定一部分人的生存价值。你可以采用更温和的方式。”

 

路西恩不想听了,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被教训。甚至可以说“讨厌”,不过在克洛德维娜面前,他乐意采用一些贬义较轻的词语,例如“不喜欢”。他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然后他又一次把头塞进靠枕里,仿佛这样就可以装作自己睡着了,或者死了,好像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逃避向他抛掷而来的质问。好在对方留给他足够时间反应与思考,他想了很久,将本来就不太明晰的当下与过去翻了个遍。他终于开始蜕壳般抛下环绕着自己的恐惧与惊惶,较为冷静地思考自己跑到这里的原因,开始像往常那样,像他最擅长的那样,搜罗一切听上去可信的东西然后编织一个借口,让他逃脱本应承受的代价的借口。

 

而一段过去从庞大的杂乱的记忆的某个角落悄悄上浮,他立刻将其抓住,开始仔细地补全事情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像吞下秽物一样回味当时绝对谈不上愉快的感情。不过这也倒算好事,他早就习惯这种事情,或许能够被类比成:撕开一段伤疤,然后赤裸裸地袒露给别人看,用于换取他想要的反应——震惊,恶心,诧异,或者同情。

 

事情便该这样。他抬起头,尽量做出面色复杂的样子,却不知该在对方充满某种善意的、却同时压迫性极强的劝慰的目光下如何开口。

 

“其实我有精神病。”

 

话在喉咙口卡了半天,他咽了口唾沫,尽量保持词汇间的流畅,

 

“07年的时候我们在十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我和几个上预科一年的同学一起走了几天,虽然我猜你不记得了。我们通过了复赛,去巴黎参加奥诗那边的辩论决赛,议题是关于什么联合国是不是该投资2050年太空探索计划之类的鬼东西……算了,忽略这些有的没的吧。”

 

她在听,十分认真地。她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至少会熟练地装出一副自己听得进去的样子,这也足够成为路西恩磕磕绊绊地继续讲下去的动力了。

 

“长话短说,我妈也非跟着我一起去了。你也知道我肯定不会想,但她要挟我,如果她不和我一起去我就别想去了……我没怎么去过法国,我成年之前都很少去巴伐利亚以外的地方,此前的唯一一次出国还是去给我父亲料理后事。”

 

“在旅馆里我们吵了一架。我本来想跳楼的,因为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有那么一刻——从前经常有,我会觉得自己毫无价值,甚至动弹一下都没有意义,我的人生像一滩烂泥。我坐在阳台的边沿上,脚下是二十层楼和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告诉我妈她再往前一步我就会立刻往下跳,我知道你没怎么见过我哭,但是我哭了很久,一直到老师打了消防员的电话,也叫来了救护车,我的同学挤在我的房间门口,我妈因为我让她出了洋相而嚷嚷个不停,他们的一举一动发出的噪音像钉子一样被锤进我的太阳穴……后来老师让她保证不会再伤害我。虽然我还是很想死,但是后来我觉得我死在这里不太妥当……当然是对我自己而言不太妥当,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

 

克洛德维娜露出了一个不知该说是同情还是责备的表情。

 

“是的,我差点死无全尸。”他干笑了两声。“在这之后,老师把我弄去医院。我仍没参加成那场辩论赛,我的同学在赛场上丢分的时候我在医院面对几个态度和你一样温和又勉强的成年人,他们让我填了很多很多问卷,像批卷子一样拿去审阅,问了我很多很多问题,问得我头疼得像是被人揍了。我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反正我好像发了一点疯,然后头很晕,我想撞墙,有人把我拦下来了。”

 

“他们为你提供了诊断吗?”在短暂的沉默中,坐在对面的小提琴手不急不缓地提出问题。

 

“是的。乔治-蓬皮杜欧洲医院精神科的医生认为我患有双相人格障碍I型和精神分裂症,有一定几率是来自于家族遗传。”他耸了耸肩。“听上去是不是比肺癌晚期稍微乐观一点?”

 

他发出笑声,毕竟对面没有笑,而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笑话不让任何人发笑。

 

这段冷静的叙述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路西恩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他一直试图把这当成其他人的故事来讲述,直到发现它的主角别无其人,正是自己。他向上看到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冷色的白炽灯照进他的眼睛,不知是否是生理反应,还是某种重大创伤过后的恶行退行,十分不幸地,他现在突然又有一点点落泪的冲动。

 

“拿到那封病历单我就得救了克洛德维娜!”路西恩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确实足够唐突,以至于克洛德维娜叫他吵得略微皱起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它能证明我妈曾经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它能骗过那些法官,让他们觉得我在行凶时神智不清!它的有效期是三十年,我还没到三十岁呢!我还没到三十岁呢克洛德维娜!”

 

在他继续发出高分贝的尖叫之前,小提琴手足够及时地打出了“停”的手势,他安静下来,愣了一小会,又重新把下半截脑袋塞进抱枕里。她此刻终于不再维持那段持续了很久很久的沉默,像是刚刚结束一段漫长且痛苦的思考。

 

“路西恩,”她的声音仍然稳定且柔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他抱着那块抱枕,抬起头来,眼神幽幽地飘向正端坐在沙发上,双手优雅地垂在一侧膝盖上的女人。“我尽量对你毫无保留。”

 

“你对这份诊断有无异议?或者说,你觉得你在受精神病的困扰吗?”

 

对他自己而言,答案倒是挺显而易见的。

 

“当然没有吧。”他摊开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我在上学,我有自己的导师和课题组,最近的文献解读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怎么可能是精神病?要我说的话这就根本是社会粗略地筛掉异见者的手段,实际上我在某方面比那些所谓的‘健康人士’要做得更好……”

 

没等路西恩彻底说完,克洛德维娜又举起手,做出了“停”的手势。他乖乖地闭了嘴,难以描述究竟是早年参加辩论赛留下的肌肉记忆,还是不想再继续节外生枝的举措。

 

“那么凯特琳夫人,”她说出这个名字,而后顿了一下。“也就是你的母亲,你现在打算拿她怎么办?”

 

“实话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就这样死了也挺不错的。说到底我根本就觉得她是个错误,无论是出生前还是出生后,生下我之前还是生下我之后。她把我也变成了一个错误,今天这些事情只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糟了,本不该这样的。这番或许有些不合时宜的倾吐真心,似乎使得他目前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露出了那种熟悉的、仿佛有些恶心的、显然说不上赞同的表情。克洛德维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熟悉的手足无措。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我认为你该为你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不,不,不行。出于仅剩的逻辑和过于强烈的恐惧:一种即将被抛弃的恐惧,路西恩开始胡乱抓取一些离嘴边最近的词汇,将它们拼成虽然足够流畅,但自己都未必能信服的句子。或者说日后想起来的话,他情愿认为现在的自己在胡言乱语——

 

“你这是要去报警了吗?你要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然后去做一个把我扔进监狱的帮凶……克洛德维娜,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永远不可能放下你过于沉重的道德感然后真正地去帮一个朋友!或者只是我对你来说不重要?如果是另一个人……如果是塞芙琳!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小心杀掉自己母亲的那个人是塞芙琳的话,你还会这样坐视不管吗?”

 

他越说到后面,语速越快,神情也无法控制地变得更加激烈。克洛德维娜,坐在他面前的克洛德维娜始终保持着沉默,一种高高在上的,仿佛专门为了给他留足余地而准备的沉默,不过在听到塞芙琳·维尔德的名字的时候,这种沉默突然被打破了。冷静的、理智的、温和的、像是尊严而毫无生气的大理石像的女性,突然快速地转过头,视线仿佛要将他刺穿。她略微将那双有着美丽的蓝色虹膜的眼睛睁大,此刻那里正迸射出毫不遮掩的,极其锐利的神情。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

 

她又一次开口。这次,那份温和的耐心彻底从她礼貌的措辞中消退了。

 

“对不起,或许是我仍然不敢想象,你竟然认为我有帮助你的义务。你不仅不为你的恶行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你的傲慢与无礼同样使我震惊。德拉图尔先生,我真正想问的——你觉得你是谁?”

 

“毕竟再怎么说,是你把我妈招到这来的。”他立刻开口。“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我还以为你至少可以帮我一把。”

 

“德拉图尔先生。”几乎是出于恼怒,她揉了揉眉心。“我需要提前申明,我没有在你和你母亲的沟通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意图。我替她转达了她的想法,也替你转达了你的,因为你不愿与她沟通。现在我会给你离开的机会,请去另寻他路吧。我相信凭借你正常的社会功能,获得公正的审判不是什么难事。”

 

路西恩突然有点搞不清自己来这做什么了。他当然也知道克洛德维娜绝不只是把报警挂在嘴上说着玩玩,但这里让他感觉到一种安心,一种完全没来头的安心,好似他曾经在这里长大,他不想走。沉默拉伸着这里的每一秒,他开始为自己感觉滑稽,可惜这份滑稽的唯一的见证者似乎无法理解幽默所在,哪怕像现在这样不耐烦,克洛德维娜也决不肯去笑话他——哪怕只是揶揄几句。他把头塞在抱枕里并因此发出了沉闷的笑声。

 

“你想让我和幼儿园老师一样倒数十个数吗?”

 

她的语气已然显而易见地染上缺乏激情的愤怒,因此只是听上去愈发清晰与冷漠。

 

“别急,克洛德维娜,别急。我知道你很急。”

 

为了和对方形成对比,他特地将语调变得恶毒且懒散。

 

“你刚让我去洗手了不是吗?我会抓住这个机会告你包庇我毁灭证据,我知道你不可能和司法机关撒谎的,你甚至不敢和老师撒谎。我一定要把你也拉下水。”

 

“德拉图尔先生,你在威胁我?”

 

她睁大眼睛,语调变得尖锐。

 

“是啊,我在威胁你。如果不帮我想想办法让我不被判刑的话我们就一起进监狱,可不止我一个人的事业会玩完——”

 

此后的一切似乎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路西恩认为是自己的感知过于迟钝,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克洛德维娜在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他抬起头,并不意外地发现即便如此愤怒,小提琴手的表情依旧没有失去风度,他会将她蓝色的眼睛比喻成海啸时的波浪——虽然他没见过海啸。一只纤细的、冰冷的、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他的左臂,紧接着是说不上陌生还是熟悉的被拖拽的感觉。冬日海洋性气候的严寒与并不算温和的风从门口倒灌进来,直直冲进他的领子和袖口里。他意识到他的围巾还放在克洛德维娜家的沙发上,并终于开始为这样的事实而惊叫,并且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不想继续和您开玩笑,”

 

就这样他被拽到门口,然后像丢一件垃圾一样被扔出去。在大门关上前的短短的间隙中,路西恩听到她咬牙切齿地这样说。

 

“请解决您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