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瑞塔历法,新生纪1504年)

缇瑞塔大陆中洲,缥缈城下。

火烧云平铺过半边天空,追逐浓郁似血的夕阳。

城市南大门外,砜野山两峰所夹的盆地里,一场战争接近落幕,喊杀被荒杂的风带走,军械与尸体灼烧声成为天地间的主旋律。无数双疲惫沉重的脚步,践踏战场上倒伏的旗帜,乘胜追击的战士高举血腥的刀剑,把战线一直推向南方,直到城关上的男人目光无法捕捉。

这是一场帕诺利亚王国贵族之间的战争,失去皇帝的六年间,各方贵族大小征战不胜枚举,但六方原本互为仇家的公爵合兵围剿一位亲王的战争属实罕见。

“父亲,我们能胜利么?”城关上,男人背后一身轻制鲮铠的身影用稚嫩的声音发问,难以想象,披甲的人竟然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她的脸上血迹斑驳。

“双方都是强弩之末,这时候战术已经没有作用,哪一方先失去战意,哪一方就输了。”

男人转过身,炭火色的重铠的胸甲上阴刻着太阳神鸟的徽记残破不堪。

“我带一队人去支援他们。”女孩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尽管她还能感觉到背后的伤口在缓缓渗血。

“不必了,现在行动改变不了胜负,如果敌人在南边还有埋伏,凭我们现在的人手,去了也是送命。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我的战士回来,或者下一次敌人的进攻。”

呛人的浓烟随风而来,其中还混杂着肢体焚烧的焦臭,惹得女孩胃里一阵痉挛,尽管她已经四天没有吃东西了。

“下一次进攻……”女孩声音有些颤抖。

“怕么?”

“不怕。”

“或许对你来说太沉重了。”男人用粗壮的手指蹭着女孩稚嫩的脸蛋,笑意荒凉,“但总有人要继承这份勇武与理想,每一代皆是如此,何况你是我的女儿。我们中总有人要活下去的……”

“温斯顿殿下,杰洛琪亚家主带军前来,我们有救了!”传令官一路奔跑而来,半跪在男人身后,嘶哑的声音里透出绝处逢生的喜悦。

“不,他不是来支援我的。”温斯顿摇头。

一道银色的铁流穿越尘埃弥漫的战场,先锋部队的旗杆在尘头升起,罡风将旗帜拉开,长戈座斑斓的九星映于银色昏海。

这支军队正是打着这面旗帜,在帕诺利亚公爵们的封锁区进行一周达到此处,没有任何一方公爵敢于阻拦。因为旗帜上的徽记属于一个古老的家族——杰洛琪亚。中洲诸国王廷贵胄说起对军事,脑海中都会不由得跳出“杰洛琪亚”这四字,它是效命于中洲三强国之一奈雷多姆的名将世家,现任家主斐雷德是当之无愧的中洲军神,他戎马生涯参战不多,但每一战都奠定了这片大地的格局。

尽披银甲的军队以绝对沉默的姿态在城关下列阵,战士们手中银色的锋刃仿佛一片钢铁的荆棘。

庞大的陆行旗舰停在军阵中央,濯银甲的将军凭栏眺望城关上猎猎风动的墨旗,旗帜上高塔孤傲的顶着漆黑的天穹,将军知道这不是温斯顿殿下的家徽,因为他向来讨厌自己的家族。

“跟我一起去吧,索绎斯廷娜。”银铠的将军对着身后的少女说道。

这片“荆棘”像是畏惧什么似的裂开,魁梧的男人和英挺的少女步行出阵,五百米外,厚重的城门在机扩运转下缓缓打开,同样是这般不协调的组合,温斯顿和他的女儿迎了上来。

两位钢铁般的男人默默看着彼此,脸上是同样复杂冷硬的神情,与大人们截然相反,两位年纪相仿的女孩睁着宛如夜色映水的瞳眸,把最纯真的关切和依恋以清浅目光传递。被银铠将军唤作索绎斯廷娜的女孩,不由得向前迈出半步,想要离对面的女孩近一些,却还是强忍着收回了脚步。

“许久不见了,斐雷德。”炭火色重铠的温斯顿率先打破沉默。

“我不是来叙旧的。”斐雷德摇头。

“那你现在是我的敌人么?”

“温斯顿,降下那些旗帜,闹剧该结束了。帕诺利亚是一个失去轴心的王国,外有群狼环伺,内部分崩离析,你应该去肩负起身为帕诺利亚皇族的责任,我可以帮你。”

“或许帕诺利亚不再需要皇帝。”

“你的姓氏是阿斯特兰,这句话在你口中说出未免太荒唐了。”斐雷德压低了声音,“贵国皇帝的死亡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

自从帕诺利亚皇帝在帝都蒂汀帕尼的水晶宫前被变革派推上了绞刑架,皇族无人继位,帝权空落,各方公爵拥兵分治,然而暗处的野心家们,正在打破这份微妙的平衡。

与帕诺利亚王国时代交好的邻邦奈雷多姆,派遣名将斐雷德驻军帕诺利亚腹地,协助末裔的皇族平定诸方叛乱,但结局显然不尽人意。

“六年前变革派绞死皇帝,不是我的意愿,我本希望陛下能做一些改变。”温斯顿沉声道。

“改变?温斯顿,你的变革被他人利用,如今帕诺利亚分崩离析,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你身为皇族亲王不想着制衡贵族,抵御侵略,守护家国的安宁,却要……”斐雷德直视着温斯顿的眼睛,“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推翻自己的家族?”

“斐雷德!你心中只有荣耀和战功吗?你擦亮眼睛看看这座国家,看看中洲!它们的富饶只是一张套在骷髅上粉饰的画皮,太多只靠着祖辈姓氏和威严的贵族们在宫邸中纸醉金迷,可数千万荒民整日繁重的劳作,却养不活自己,被潘多拉病毒感染的歧化者更是命薄如纸,多少人死在暴乱的屠刀下。”温斯顿低喝,“我就是身为皇族,才不该活在昔日的幻想中。”

“温斯顿,你早就过了天真的年纪。你知道这片大陆的规则,它不能让所有人都活着的……你能做的事是维护祖先的秩序,制衡贵族,抵御外敌,换来国家的安宁,即使这安宁让你很痛苦。”

启示录灾变以来,缇瑞塔大陆各国的王族贵族凭借先代王的血统和号召力,废墟里重建文明,可是历经千年,面对残破遗失的科技、落后的生产水平、樊尔亚恶性生态的扩散,资源依然只集中在号称强者的贵族手中。

“有安宁么?我只是看到无尽的战争。”温斯顿挑眉,“绝望、仇恨和野心推动着无数不明白自己信仰的战士奔赴战场,北方的萨勒坦帝国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皇帝会对将士说:一个伟大的时代来临,需要开疆拓土!”

斐雷德神情冷漠,“你以为征伐和压迫只是君王的贪婪和无道么?世上有多少握不起武器的子民,把我们推向战场,满手沾染鲜血。如果你出于仁慈而憎恶这世道的不公平,就去恨制造灾变得邪神吧,是它制造了潘多拉病毒,将缇瑞塔大陆变成茫茫众生的战场。”

温斯顿忽然笑了,是那种放纵无忌的笑容,他从腰间摘下悬挂的宝剑,没有出鞘,而是用剑柄顶着斐雷德的胸膛,“没想到,我最敬佩的朋友也会给我说这种骗人的鬼话!分明有人给出了解决的答案,但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贵族,从来都听不进去一点他们的话!”

斐雷德没有退后,他目光死死盯着温斯顿剑柄内部熔岩状的晶体,一份荒凉悲壮的记忆在脑海中炸开。

“巴别塔。”斐雷德吐出这三个字时,喉咙轻颤,全然不像自己的声音。

“巴别塔告诉了我答案,告诉了我怎么去踏碎祖先制定的囚笼!”

这时西方天空中最后一线光明被黑夜吞没,火云黯淡下去,铁灰色的阴影取代一切,但温斯顿的双眸亮的逼人,像是一点星火点燃了柴薪,火焰从他心底一直烧了上来,带着一股沉寂许久的亢奋与渴望。

斐雷德有一瞬间的恍惚,温斯顿正如十五年前,他赴帕诺利亚皇家军校交流学习时,在礼堂外第一次遇见那样,不甘、张扬、燃着难以言喻的火光。

“帕诺利亚的公爵们看到我旗帜在此,暂且不会进攻,但也不会太久……”斐雷德脸上冰封神情有一丝破碎,“离开这里,快!”

“斐雷德……”温斯顿盯着他,似乎要用自己的目光点燃朋友昔日的意志,可是温斯顿没有得到什么,斐雷德眼瞳里依旧是绝对理智与权威的灰色,灰色的余烬无法重燃。

温斯顿知道即使说出那句话,他也无法与自己并肩了。

“走!”斐雷德又说。

“拿着我的剑。如果你觉得我们还是朋友,就把它保管好,别落在我瞧不起的人手上。”温斯顿将宝剑“烛龙”平递过去。

斐雷德伸手与温斯顿一起握住剑鞘,他对剑太过熟悉,不需要出鞘,也明白这把剑已在某场血战中碎裂,破碎的剑身按着碎裂的纹理,一片片放进了剑鞘中。

“我会保管好它的,只是我欠你的,你欠我的,我们永远也还不清了。”斐雷德沉声说。

“斐雷德你真傻,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地面在轻微颤抖,沉重的夜幕下,南方荒原的尽头隐约有烟尘卷动,帕诺利亚的公爵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如果这位亲王一心想要和巴别塔的异端们同生共死,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温斯顿神色出奇的平静,他望着斐雷德,一步一步的后退,“砜野山的猎人们常说,鬣狗吃野兔,鳞狼吃鬣狗,雷兽吃鳞狼,何物有悲戚。强大的就应该吞噬弱小的么?可我们是人啊,不是畜牲,那些阴影中的人、泥潭里翻滚的人,潘多拉恶咒缠身的人,也想要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

斐雷德沉默地看着温斯顿离自己越来越远。

“维奥拉,你们要去哪里?东方么?”索绎斯廷娜终于忍不住发问。

“妈妈很久没有消息了,熤夔不会接纳我们的。”

“北方么?”

“萨勒坦帝国会趁火打劫。”

“那怎么办……”

“总之不能回南方,帕诺利亚的公爵会……杀了我们。”

温斯顿女儿的脸上留下一串串泪滴,泪珠饱含强撑很久的恐惧,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敌人。

索绎斯廷娜胸口一阵阵发堵,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温斯顿说完那残酷的法则后,转身背对着斐雷德,提出捆绑在身后剑囊里沉重的铁剑,举过头顶,高吼,“只要巴别塔还有一人活着,总会有新的战士拿起武器,去阻止高居阙台的野心家!”

“喝啊!喝啊!喝啊!”城关上的战士们以暴雷般的吼声,回应首领的奋勇,不可一世的声浪一波一波的涤荡在荒原上,远方公爵们的军队,甚至是“军神”斐雷德的军队,也被这般气势深深震撼。

“再见。”维奥拉擦干眼泪,对童年朋友说了最后一句告别的话,追着父亲的身影奔跑。

索绎斯廷娜伸手向虚空中,好像要挽留什么,

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往日里活泼开朗的维奥拉即使在与自己分别时也不会说“再见”,而是规划明天的日程,比如一起去一座小山探险,或者比试一场剑术。

再见这个字眼,本身就很苍白,说出再见的人,基本上是永别。

“杀出重围!我们往北方去!”温斯顿高呼。

数百面巴别塔的旗帜凌空一振,数万人的武器出鞘,荒原上出现了巨大的流逸寒芒的箭矢阵列,他们列阵冲锋,撕开包围,向着北方而去……

这只是缇瑞瑞塔中洲大陆持续数百年乱世微妙插曲。邪神被先代诸王弑杀已有数千年,可留给人类的诅咒——潘多拉病毒,深深根植于大陆的肌骨中。这种无法医治的恶性病毒,具有对一切有机生物和自然环境的歧化演变能力,被歧化的土地、动物、人类,都好比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面对紧缺的资源和恶化的环境,各国统治者延续索亚伲尔联邦卢登堡科学会提出的慕尼德法案,将贵族之下的国民用被潘多拉病毒感染难易程度划分为泛生民、荒民和歧化者,进行严格而残酷的分级管理。

然而新生纪的第十六个纪元,缇瑞塔大陆最深的梦魇才刚刚降临。

无论北方的军事强国萨勒坦、东方古老的熤夔王朝,还是中部相对富饶的帕诺利亚和奈雷多姆,旧时代的皇帝们都无力维系庞大的国家,国祚动荡飘摇。大陆西南端被世人称作灾恶之族的赫玛罗撒,在毗邻诸国的军事管制下悄然崛起,一位新的君王誓要用敌血来洗刷数百年族人被虐杀的仇恨。

纷至沓来的枭雄们,臭着如烈酒般香醇的血腥与硝烟,举起烫有各族家徽的旗帜,要在乱世里角逐出一方天地。

功业终究是建立在战士的鲜血和被慕尼德法案判定为荒民和歧化者的枯骨上,各国军费的开支,皆化作繁重的赋税和劳役积压于病体残躯,历史车轮将渺小的人们,碾入荒莽大地的泥土下。

天地作烘炉煎熬芸芸众生,魂离魄散,却锻英雄之灵骨。淬火成长的英雄们感悲世之情,握沥血的宝剑,一生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