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坂兄妹正在奈良的山野间跋涉。走在荒寂无人、百草丛生的小道上,二人心里顿生凉意,尽管周围都是灿烂如火的红叶。
吉野,是神武东征的经行之处,历代天皇和贵族也多次前来游猎。壬申之乱时,大海人皇子隐居于此,后来从吉野起兵对抗大友皇子。另外,此地寺宇林立,一度吸引了不少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前来参拜。
有着这样的历史文化底蕴,也难怪这个地方会频频出现于史官和歌人的笔下。
“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信吾不禁感慨。
在向民俗学家安井修治发信请教的多日之后,他终于收到了回复——对方希望当面谈谈。当然,这少不了北岛前辈的积极推动。
信吾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但是,为什么安井教授要把地点定在吉水神社呢?我们双方离这里都不近啊。”
终于,他们抵达了吉水神社,又不敢贸然闯入,便在附近的树荫下歇息。
延元之乱后(公元1335年),后醍醐天皇携带三神器逃往吉野,另立南朝,与室町幕府所拥立的北朝对抗。受到宗信法印援助的天皇,便暂时居住在金峯山寺的僧房吉水院,驾崩后又被祀奉于此。另外,这里也是源义经躲避兄长追杀的庇护所。后来,由于明治时代实行神佛分离政策的缘故,吉水院被改造为神社。
“这些事会不会和摄魂少女有关?”弦音猜测道。
“吉水神社的主祭神是后醍醐天皇,配祀神是忠心护主的楠木正成以及救驾有功的吉水院宗信法印。从摄魂少女的装束来看,她和他们很有可能是同一时代的人。”
弦音很是钦佩:“我以为壶装束只有平安时代才有呢,哥哥真的做了好多功课呀。”
“为了查案,不得不恶补历史啊!”信吾笑了笑。
“小伙子。”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冒了出来,把兄妹俩吓了一跳。弦音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声,便被信吾揽到身后。
“小伙子,你说得不错,但我们今天的重点不是吉水神社。”
树林里的影子越来越近,信吾渐渐看清了——那是一个头发斑白、皮肤黝黑的老者,身形精瘦得像节节分明的竹竿,但丝毫没有病弱感。信吾想起了那些与风浪搏斗的老渔夫。
“是…安井教授?”
对方点点头,重复了一遍:“我们今天的重点不是吉水神社,而是——算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们跟我走吧。”
三人继续跋涉了一段路。就在弦音有点体力不支的时候,又有一个神社闯入了他们的视野。只是,它比山上任何建筑都要老旧,规模也不大,里面没有神职人员或巫女。
“这里是……”
虽然神社的维护者无力修缮,以至于这里的支柱出现裂痕,木板传出阵阵潮湿的霉味。不过,周围没有杂草,打扫得还算干净。
“一个无名神社,也有人干脆叫它姬命神社或者内亲王神社,因为这里供奉的是后醍醐天皇其中一个女儿。我穷尽一生都在追寻她的名字,但还是一无所获,只能从浩繁的卷帙中寻章摘句,还原她的一生。”安井教授喃喃道。
高坂兄妹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原谅我年纪大了,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你们知道斋王吗?就是皇室派往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担任巫女、侍奉神明的未婚女子,她们多数是天皇的女儿或姐妹。”
说罢,安井教授摇了摇头,显露出略带苦涩的表情。
“听上去很光荣,但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因为斋王在任期间必须将全身心都献给神明,不可婚嫁。历史上,有不少斋王因为通奸或被诬与他人有染而名声受损,要么被迫卸任,要么含恨而死。传说中,稚足姬皇女就为了自证清白而剖腹自杀。”
弦音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有些斋王不幸卷入政治斗争,或被亲人的过失牵连,因而遭到忌惮。有些在群行途中或在野宫里发生动物死亡、火灾、失窃等事件,留下不吉的‘污点’。她们要么英年早逝,要么卸任后不知所终,或是过着不算幸福的一生,直至老死。”
老人咳了几声,继续哑着嗓子娓娓道来。
“这个神社供奉的,就是其中一任斋王,算起来应该是最后一任斋王祥子内亲王之前(公元1331-1333年)就职的。奇怪的是,她的痕迹似乎被刻意抹除了,只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为了方便叙述,我们就称呼这位无名斋王为X子内亲王吧。
“她是后醍醐天皇和某位宠妃的女儿,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曾有一段时间,她先后被交给护良亲王之母民部卿三位局和子嗣单薄的皇后抚养,所以跟皇后、护良亲王的关系都不错。
“护良亲王曾在父亲后醍醐天皇的安排下出任天台座主,又在元弘之变时(1331年)还俗,率领僧兵讨伐镰仓幕府。由于功高震主,他被诬陷有篡位之心,遭到亲生父亲的忌惮,因而被囚禁了起来(1334年)。到了中先代之乱(1335年5月至8月),他在东光寺遭足利直义杀害,至死都没能平反。有人猜测,这是后醍醐天皇的宠妃阿野廉子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扫平道路,和足利家联合起来害死护良亲王。
“X子内亲王和护良亲王关系很好,就冒死为兄长辩护,因而受到牵连,曾经的遭遇都被挖出来添油加醋一番。比如说,阿野廉子和足利家指责X子内亲王是被诅咒之人,母亲因生她而死,抚养她的后宫也相继离世,就连在赴任斋王的群行路上,也出现了禾苗枯死的异象。他们还谣传内亲王的母亲曾经和他人有染,令天皇开始质疑已故妃子的贞操。
“更糟糕的是,有人指认X子内亲王在担任斋王期间,与兄长麾下的僧兵私通,并煞有介事翻出了他们和歌互答的书信和定情信物。要知道,斋王任内是不能沾染佛教元素的,耽于情爱更是大忌,更何况那个人是意图谋反的皇子的属下。
“其实,扣在X子内亲王和护良亲王头上的,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护良亲王并没有谋反。X子内亲王确实心有所属,但并不是天台宗的僧兵,而是另有其人——不过,他们发乎情止乎礼,未敢越雷池半步。
“X子内亲王原本是非常受宠的公主,在遭到接二连三的诋毁后,渐渐失去了天皇的信任。生母和养母早逝,兄长惨遭杀害,自己又被继母和足利家算计。心灰意冷的内亲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效仿稚足姬皇女剖腹自尽。”
“那么,她的恋人是……”弦音的声音有些颤抖。
“据说是足利家那一方的人,参与了对护良亲王的追杀,但姓名已经不可考了。”
“所以说,她爱上的相当于是仇人?那内亲王自尽的时候,他在哪里呢?”信吾的拳头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手心处冷汗涔涔。
“这就不清楚了,只知道这个满怀冤屈的少女在死后化作怨灵,给南朝和北朝带来了不少麻烦。搞不好,阿野廉子的儿子成良亲王和恒良亲王并不是被毒杀的,而是内亲王的怨灵在作祟。不管怎么说,后村上天皇即位后,为了安抚她的灵魂,建造了这个神社。”
“但是,为什么史书没有记录她的名字?”
“因为,她的名字,是一个禁忌……”安井教授神色仓皇,咽了一口唾沫,“据说,后醍醐天皇因为思念冤死的女儿,叫了三遍内亲王的名字,不久后就驾崩了。有不信邪的人效仿这样的做法,也纷纷遭遇不测。”
三遍?
其实,信吾的心中早已有了不妙的猜测。听到这里,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喂,你知道吗?怀着深深怨恨的人只要在午夜12点拨打505,把所怨恨的人的名字念三遍,摄魂少女就会将他们带入冥界……”
学生们的低语在他耳边回响。
摄魂少女鬼冢哀,就是X子内亲王!?
在凡人不能抵达的黄昏之彼岸,鬼冢哀正饶有兴致地玩弄着落下的花瓣。忽然,她感到腹部有一阵痛楚袭来,不得不扶住大树。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天在忘川上的情景——
“哀,你只是在封闭自我,并没有真正走出来。”
阎魔爱的语气很平静,却满是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