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結束，我是個高二的學生了。
自此，時間的砂輪逐漸加快，高中生活還剩下兩年。恍恍惚惚過了一年，理香的離去為這一年染上了不一樣的色彩，只是如今我已放下。我曾在去年的這天告誡自己要往前看，不能停止不前，美好的生活近在眼前，這麼想的我到底前進了多少，去年的我看到如今的我會滿意嗎？我不清楚，但至少第一件事是繼任班長。於是新學期伊始的班長競選上我毫無懸念地連任，高一的我在同學們當中樹立起了很好的口碑。班委會成員變動不大，佐倉依舊是我的副手，田中接過北島的位子當上體育委員，每日都在辛苦練球，勢要在年底的籃球賽一鳴驚人。至於高坂，她依舊沒有競選任何班干，不僅如此最近還遇到了些麻煩事。
“又來了。”
某天我到學校，走進教學樓，就看到打開自己鞋櫃的高坂嚇了一跳，好幾個信封從她的鞋櫃里掉落在地，佐倉在一旁無奈地嘆息。“怎麼了？”我走近她們，佐倉臉色警戒地回頭，見是我才放鬆下來。“有男生往希子的柜子里放奇怪的東西。”她皺着眉。
“奇怪的東西？”
“喏，就是這些。”佐倉指指高坂手上已經打開的其中一個信封，上面書有幾行潦草的字，看着確實像男生的字跡。“寫的什麼？”我試着探頭看了看，不料高坂輕輕轉了個身，恰好擋住我的視線。“別看。”她小聲說。
“和前幾次一樣吧？又是情書，一定。”佐倉不屑道，“真是的，這些臭男生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我的希子這麼優秀，怎麼會隨隨便便答應呢！”
高坂還是低頭不語，我問她怎麼想，她搖搖頭。“也沒什麼，只是在想或許當面答覆要好些。”
“哇，憑什麼啊？”佐倉吃驚，“昨天那幾封還不夠多嗎？而且昨天那封你已經有好好拒絕人家了吧？這要是每個人都要回復，那不得累死你？”
“昨天？”我敏銳地抓住了關鍵詞。“昨天也有嗎？”
“其實不止昨天。”佐倉看了看四周沒人，小聲對我說，“這一周以來都這樣，一天四五封情書，不知道這些男生是怎麼了。”
“今天三月十號了吧？大概是想在白色情人節之前成功。”
“切，真夠痴心妄想的。”
高坂在一旁聽着我們聊天，勾了勾嘴角，“表白認真的話，答覆也要認真吧。”她俏皮道，“不好好寫的我就不看了，好好在表達感情的，我想應該當面回應這份感情。”
“希子……”佐倉一臉擔憂，高坂看着她搖搖頭，“沒事的，我自有分寸，這裡邊誰認真誰不認真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佐倉顯得有些失望。
“比起這個，空月君，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高坂轉頭看向我，“你怎麼想？”
我想了想。“如果……是我寫了情書給你，認認真真寫的東西，肯定會很想聽到答覆，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也算是對自己的感情有個交代。而且，因為是高坂所以才會期待，如果是其他女生，或許收不到回復才是可預期的結果。”
“……”佐倉搖搖頭，“搞不懂你們男生。”
“空月君說得有道理，我其實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高坂臉上揚起笑容。看着佐倉略帶失望的神情，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最終會演變成一場友情的危機，我差一點和佐倉絕交了。
“今天是第幾封了？”
當高坂從鞋櫃里拿出鞋子，以及一個粉紅色的信封時，我察覺到她一下顫抖起來，看着手上的東西說不出話。如果我沒數錯，自那天和佐倉一起發現信封的那天起，這些天塞進她鞋櫃的少說也有三十封，其中不排除有幾封是同一個人寫的，即使如此這個人數也很驚人了，高坂的魅力還真是不一般。這會，看到高坂這幅樣子，我出言安慰：“怎麼了，抖成這樣？”
高坂的臉色很差，她搖搖頭，“沒事，這信是女生寫的。”
“女生寫的？”我驚訝。這個意思是……
高坂沒再說話，她只是盯着信封。
不止早上，今天一整個上午，高坂的臉色都怪怪的，一副默默思考的模樣，任誰和她搭話也不理會，只是一個勁沉默。直覺告訴我不能主動提起高坂收到粉色信封這事，於是我一直忍着沒主動搭話，直到中午的時候我吃過午飯回來，看到高坂還是兩眼無神趴在桌上，我又折出去買了麵包和果汁，放到高坂桌面上。
“給，橙汁和麵包，算我請你的。怎麼不去吃午飯？”
高坂沒答話，我以為她沒心情說話，就走回位子，剛邁步就聽到她說：“沒心情吃。”
“聽話，把給你的吃了。學生不能不吃午飯。”我說。
高坂這才慢慢起身。她吃着東西，聲音含糊不清的：“空月君，要是你接到了好朋友的表白，你會怎麼辦？”
“看情況吧，”我想了想，“不一定會拒絕的。”
“要是是男生給你表白呢？”
“.…..”我沉默了。“怎麼突然問這個？信是佐倉寫的？”
“這倒不是。”高坂搖搖頭，“只是忽然有這擔心。信是個不認識的女生寫的，字跡沒見過。”
“要是是佐倉寫的呢？”
“我不知道。”我聽到高坂笑了笑，“到時候再說。”
第二天上課，高坂向我們三人宣布了一個決定。
“我要去見見那女生。”她一臉凝重。
“什麼女生？”田中一頭霧水，我拍了他一下，和他耳語幾句，他立即恍然大悟。
“你真的想好了？”我問，我相信高坂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想好了。”高坂沖我一笑。
“知道對方是誰嗎？”佐倉問，咳嗽了兩聲。她昨天好像着涼了，畢竟冬春交際，難免禦寒不到位，只是她堅持要來學校，表示不能擱着副班長的工作不管。
“情書上寫了這周末的見面地點，連時間也寫好了，對方說若是有意可以前來，她會在那裡等的。”沉默一會，高坂說。
“我和你一塊去？什麼時候？”佐倉說。
高坂噘起唇現出思考的神情，最終她說：“周六，下午三點，公園的步道。”
“我看還是我們都去吧？”憋了一會，田中道，“我和星海可以有個照應。”
“行。”
高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佐倉看了她幾眼，沒說話。
周六下午三點，那天我們早早就到了附近的公園，比預定的時間足足早了一個小時。出乎意料的是佐倉沒有來，高坂打過電話，她抱歉地說自己風寒加劇了，無法過來。沒轍，我們只得三個人面對那個女生，我和田中藏進一旁的灌木叢，留下高坂在明處等待那人到來。感受着身旁扎人的草葉，田中不滿地“嘖”了一聲，“好癢啊，我們一定要躲在這裡嗎？”他抱怨。
“忍一忍吧，在這裡才能聽得清楚。”我說，對方選的地點方圓五米內一棵樹也沒有，躲在灌木叢是沒法子的法子。身前十幾厘米處便是高坂，她自己的手臂被分叉的細枝和樹葉戳得紅了好幾處，她本人卻一聲不吭，閉着眼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沒話好說了，田中閑得開始扯樹葉，他忽然道：“星海，我發現你最近很關心高坂啊。”
“我可沒有。”我扯開話題，“高坂現在肯定緊張得很，我們別說話，安靜些。”
“我確實緊張得不行。”高坂嘆口氣，睜開眼睛，我們的眼睛都盯着兩米外的石桌——約定見面的地方。很快來了個女孩，我們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有沒有搞錯，怎麼會？”田中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我餘光看到高坂的神情一下複雜起來，但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情緒。她也許早就有預感了吧，我這麼想着。酷似佐倉的女生徑直走過了石桌，沒有任何停留，我們立即大大鬆了口氣。“田中同學。”高坂忽然叫道。“我在。”田中下意識道。
“如果待會來的是典子，我拒絕她以後，你還會和她做朋友嗎？”
田中怔了一下。“應該會吧……你問這個幹嘛？”
“我想請求你，還有空月君，如果假設成立，請繼續和她做朋友。可以嗎？”
“沒問題。”我笑笑，“我也是。”田中附和。“只是高坂，你還沒有說，你會怎麼辦？”
高坂的臉上浮起柔和的笑容。“對我來說，無論是不是都沒有太大關係。”
“什麼意思？”我和田中都愣了一下。
這時一個頭上頂着粉紅色櫻花牛皮紙袋，形跡可疑的女孩來到近前，她躡手躡腳地在石桌旁落了座，雙手併攏放在桌上，一副安靜的模樣。
“看來這位就是了。”我悄悄對田中耳語，而後轉過頭，看到高坂正一步步走向石桌旁的女孩，還沒走幾步，女孩就大叫一聲“停下”，聲音經由紙袋反射沉悶極了，但仍然聽得出顫抖，暴露了心情。“行了，到這裡就可以了。”她說，聲音添上一份厚重，聽來很陌生，高坂卻不依不饒又向前邁了一步。
“為什麼不靠近一點？這樣不好嗎？”
紙袋女孩沉默了一會。“我可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她弱弱道。
高坂愣了一下，氣勢全消，“行。”她點點頭。於是兩個人相隔兩米，面對面開始交談，這麼近的距離我和田中大氣也不敢出，冬日的午後，公園裡人聲寂寥，一片安寧。
“高坂同學，在聽到你的答覆前，我想問你幾個問題。”紙袋女孩說。
“你說。”高坂點頭。
紙袋女生深吸一口氣，紙袋的前擺微微翕動，像游魚的魚鰓張開又閉合，“你知道自己很受歡迎這個事實嗎？”
“知道。”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除了男生也會有女生愛慕你、憧憬你？”
“沒有。”
高坂老老實實回答。太誠實了吧……我和田中聽得直冒汗。
“最後一個問題，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身份？”紙袋女生的聲音裡帶着一絲希冀。高坂背對着我們，不知道她正有什麼樣的表情，只聽見她道：“要是我想知道，你願意嗎？”
“願意。”紙袋女生猶豫了一下，回答。
高坂的雙手慢慢背到身後，她翹翹腳跟，我看到她透出正努力思考的側臉，過了一會她拉長了聲音：
“——想。”
女孩聞言，雙手抬了起來放到頭上的紙袋上，作勢要拉開，忽然卸去了全身力氣，頹然地坐下。
“不行，我還是拿不出勇氣。我反悔了。”
她哭了。
“.…..”
“你如果知道了我是誰，一定……”紙袋女孩搖搖頭。
高坂走近，伸出手到女生面前，“那我就不想知道了吧。”她溫柔地說出這句聽上去就覺得很怪的話，紙袋女孩忽然握住她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現在我可以給你答覆了嗎？”高坂說。
女生點點頭。高坂鬆開手，兩個人面對面相隔不到一米。“首先，謝謝你願意喜歡我。”她開口，我立即感到一陣熟悉，和我拒絕小島時一模一樣，“我從沒有試過和女生交往，也不是一定不能接受，只是我似乎更喜歡男生多一些。我不覺得女生相愛有什麼不好的，只是……”她搖搖頭，“我不太能接受。”
紙袋女孩低下頭。
“這就是我的答覆：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你都沒有——”
“嗯？”
“你沒有嘗試過，為什麼要下斷言說不能接受？”紙袋女孩抬起頭，里裡外外透着委屈，“你怎麼就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女孩？憑什麼？”
高坂有一會沒說話，“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喜歡男生的。”她背起手，“有那麼一個人，學習很努力，喜歡打籃球，說話風趣又幽默，會照顧他人的感受。總感覺，對他我有點……着迷。”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樹叢里田中用手肘戳了戳我，“你現在明白了沒有？”他低聲道。
“明白什麼？”我問。
“我那天想說的就是她。”田中直言不諱。
樹叢外，紙袋女孩有些底氣不足地開口：“可……你也是有可能喜歡女孩的。我不明白，男孩有什麼好的？他們老是一個個咋咋呼呼，粗心大意，對某些不經意露出的好感便感到自以為是沾沾自喜，對傾盡全力表露出的好意不予珍惜，只會白白浪費，因為思維的方式大不一樣。女生送出的一句請求和好的暗示，會被他們理解成讓自己駁了面子的要求，也只有女生會了解女生在想些什麼，不是嗎？相互理解不就是為了溝通？答應我吧，就像我在信里寫的那樣，我會好好關照你，讓你每天都開心！你要是嫌棄我的外表，我……我長得不差的！”
到這裡，紙袋女孩已經有些不管不顧的意味，“我現在、我現在就摘了袋子，讓你看看我長什麼樣——”
女生說著就要去摘頭上的袋子，這次是認真的，她為了讓眼前人答應自己已顧不上許多了，可高坂搶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女生一下吃痛，叫了一聲。
“啊，抱歉！”高坂連忙放開手，“我只是覺得你不用這樣勉強自己的。”
女生捂着自己發紅的手腕，“你就這麼不想接受我嗎？”她崩潰道。
“不是的，你聽我說——”高坂想要解釋，女生一揮手打斷她，“夠了，不用再說了，我知道自己在自取其辱。”她倔強地後退一步，“讓你困擾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力氣大！”高坂不知所措。
“是嗎？可你剛剛的動作就是下意識的吧？”紙袋女生苦笑。
“這個……”
面對高坂的不知所措，女生落寞地笑了。“已經可以了。高坂同學，不願意知道就算了，沒關係。至少你願意正式地答覆我，這是我原本不敢苛求的事，對我來說，已是很大的幸運。”
“嗯……”高坂欲言又止，她回過頭求助地看向我們的方向，不料紙袋女生髮話了。
“就這樣吧。反正最後的結果已經不會改變了，不是嗎？”她說，“再見。”
“再見。”高坂獃獃地說。
望着遠去的紙袋女孩，高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現在的心情大概和我看到小島逃跑的心情相似吧，想留住對方，卻深知自己沒那資格。我奢侈地發了一通感慨，扯扯田中的衣袖示意，田中卻一動不動，搖搖頭。“你去安慰她吧，我就不去了。”他說。
“為什麼？”
“你傻嗎？有我在，有些話她不方便說。”田中道。不解其意的我聳聳肩，一個人鑽出灌木叢，來到高坂身後，她聽到聲音扭了一下頭，我看到她臉上強裝的鎮定。“我做得對嗎？”她問。
“已經很好了，至少如果是我最多也就這樣了。”
“真的嗎？我沒做錯？可我為什麼覺得那麼難過？”
高坂的眼圈一下紅了，“從收到信那天開始我就在想，我要怎麼回復同性的示好？我要怎麼做才不會傷害到她，還能拒絕她的好意？這麼著，我想了成百上千回，可我今天還是搞砸了，我讓她受傷了。”
說著，兩粒淚珠從她眼中滑落，緩緩淌過臉頰，她的唇瓣微微顫動，已然梨花帶雨。
“你先別哭…...”
我有些頭大，真沒想到一出來就面對這種狀況，上一秒面對紙袋女孩她還從容自如，下一秒面對我的她已然卸下所有心防，像只迷路的小貓。面前的高坂不停擦拭臉頰，越擦淚水卻越多，我看在眼裡很是心疼，沒有多想就上去抱住了她。
“嗚嗚……”
沒想到被我抱住以後高坂哭得更厲害了，眼淚直往我身上抹，我很想伸手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思來想去都覺得沒那膽量，只有扶着她的肩膀一動不動，盡量給她溫暖。好一會兒，當高坂總算冷靜下來，我才輕輕放開她。
“那什麼，我覺得你不用那麼難過。因為，你的意思已經完整傳遞給對方了吧？”我咳了一聲，盡量裝作無事發生，“而她也是，你們之間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說，雖然結局不夠完滿，但人生有時候就這樣，不可能什麼事都盡善盡美，執着於那種事的人不過是笨蛋。所以高坂，不必自責。”
“笨蛋嗎。”高坂低聲道，“也許確實如此吧，我就是那樣的笨蛋。只是這麼特殊的事情，我想至少做得不讓對方受傷才好……”
看到她又開始嘆氣，我的頭又大了起來，連忙制止：“好了好了，你別太沮喪，不如這樣，我去找到她再說一說，怎麼樣？”
“好吧，只是——”
高坂還沒說完，我已經迫不及待離開了，跑向紙袋女孩離開的方向。我有那麼個猜想需要驗證，這件事，我沒法裝作不知道。因為太匆忙，所以我也就沒聽到高坂接下來的話。
“我還沒說完呢……真是的，空月君，你也是個笨蛋啊。”
望着我離開的方向，高坂喃喃道。
費了好大的力氣，在公園裡到處穿梭，可哪也沒有紙袋女孩的身影。
跑了一會，面前出現一條汩汩的小溪，清亮的水面倒映暖陽，其上架有一座小石橋，點綴着古樸的石燈籠，石燈籠旁邊站着一個手裡提着紙袋的女孩，具有辨識度的小麻花辮向我說明了她的身份。聽到動靜，紙袋女孩轉過頭看向我，眼裡滿是複雜的神情，驚訝，還有不安。
“你來幹什麼？來笑話我的？”
我上前幾步，她立即現出不安，“好、好了，就待在那，不許靠近了。”
我停下，她看着我，低聲道：“很意外？”
“沒有很意外。畢竟不是誰頭上都會頂個櫻花（sakura）紙袋的。”我指指她手上已經揉成一團的粉色紙袋。
“還是你細心。希子那個笨蛋，一定不會聯想到一塊去吧。”紙袋女孩，佐倉（sakura）典子，笑了笑，“不像你。”
“以她的性格，想到了也不會相信。”我嘆了口氣。
“是呢。”佐倉說。
“感冒是假的吧。”我說。
“不錯。我不想讓她懷疑我，想儘可能洗清嫌疑。”佐倉背靠小橋的護欄，“你盡可以說我貪心，說我又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說我做了這種事還想全身而退，沒關係，我有自知之明。只是我沒想到你會追過來，早知如此，我該立刻離開的。”
“高坂同意了我才過來的。”我呲牙一笑。“她覺得自己傷害了你，很沮喪。”
佐倉勾起唇角。
“不愧是她。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我知道她是不可能答應我的。”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這麼一想，真有些飛蛾撲火的意味。”
“可你還是做了。”
“是，因為不這樣，我沒法放下執念。”佐倉道，笑容落寞。寒風吹過溪水，盪起波紋，春天的氣息還遠。“我對高坂希子懷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簡直就像塊磁石吸引着我。”
我沒說話，看得出面前的女孩已經憋了太多的話想說。“希子對我來說是個無比特別的存在，我看過她的很多樣子。穿着玉桂公主衣服的模樣，胸前的小玩偶可愛又合襯；穿着運動襪的模樣，長長的領帶帥氣極了；看得最多的還是她作為JK的模樣，白色的過膝襪襯得小腿纖細。我也看過她安慰班上因為理科墊底而哭泣的女生的模樣，看過她每天學習數學眉毛皺到一起努力啃難題時的模樣，看過她分享自己喜歡的書時眼裡閃閃發光的模樣……我記住了好多讓我覺得怦然心動的瞬間，簡直都沒法數清。”佐倉說著搖頭，“你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有的人能讓你那麼著迷。
“仔細想來，我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呢？”
“你不知道？”我問。佐倉微微一笑，“不不。我想我大概知道。”
她接着就給我講了個故事。
“這得從我初中的時候說起。初中時的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品行不端的少女，至於為什麼不叫‘不良少女’，那是因為我的成績還算過得去……”
……儘管我愛捉弄同學，捉弄老師，成績卻馬馬虎虎，回回考試都能鎖定班級前五，順便一提我的學校並不差，因而我喜歡搞怪並非環境原因，實為個人愛好。原本來說，我進不來這兒的尖子班，因為我這人儘管在學習這方面得心應手卻從不肯認真對待，可在考前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改變了我的命運，要是沒有那事，我估計現在就在普通班級。
“這是你的志願表？你想上玉川？”年過五十的老頭班主任把一張表格甩到我面前的空辦公桌上，口吻充滿嘲諷。我瞟了一眼，上面用工整的字跡寫着“玉川高中”四個大字，確是我的字跡無疑。“我說老師，特意叫我來一趟辦公室，就是為了確認這種無聊的事情？”我對他的語氣很不滿，因此自己也毫不客氣。老頭冷笑一聲，說不出的諷刺，我平時因為這樣的刻薄態度沒少往他的教案里放蟑螂。“不是我看不起你，佐倉同學，就憑你這樣？平時你那樣的行為，連玉川的老師看你一眼，考慮一秒，都只能是奢望——”
不記得他後來說了什麼，只記得我揍了他一拳，氣沖沖地離開了辦公室。
既然這麼看不起我，那我就考給你看看！
後來的一個月我發了瘋似的看書寫題，查缺補漏，雖然沒上玉川，那也就是差一點，至少來了這裡的尖子班。也許裡面有運氣成分，不過我只看結果，畢業那天基本沒什麼人來和我告別，因為我沒什麼朋友，我也習慣了，畢竟我……算了，有機會再告訴你為什麼。一向獨來獨往的我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難免有些寂寞。
高中開學前一個月，我才知道自己進了柏尾川的尖子班，對我來說既是好事也是壞事，之所以說是好事，是因為這裡有個同樣喜歡搞怪的班長，有個愛開玩笑的田中君，最重要的，還是有個品行端正的究極美少女高坂希子，喜歡看書。你們的出現讓久未品嘗友情滋味的我受益匪淺，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原來不需要叛逆也可以活得這麼開心。至於壞事那便是成績了，能進來的人都不差，於是第一次考試時我被擠到了二十名開外，一直都只顧玩樂的我，第一次開始在意自己的成績。
記得那是五月初的一天，社團活動結束以後，原本要回家的我步子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教室對面掛着的成績公示前，望着自己一百開外的年級排名，唯有徒增擔心。這時候耳邊響起“先走啦”的招呼聲，我抬頭一看就看到你離開教室。他在和誰說話？我不禁好奇，也許是我不熟悉的人，想到這我就斷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思，我這人其實意外地怕生。看了不多時，身後響起細細的聲音。“佐倉同學？這麼晚了，還在學校嗎？”
由於專心發愁，我被這突然的問候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希子正好奇地打量我，“搞什麼嘛，嚇我……”我捂住心口，現在學校里沒人，周圍安靜得不得了。只是隨口的一句牢騷讓希子立馬臉紅起來，“抱歉，嚇到你了嗎？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副班長在擔心自己的成績呢。”我指指告示，苦笑道，“倒是高坂同學，還不回家？”
“啊，我留在班裡學習。剛想去下洗手間，就聽到你在這唉聲嘆氣。”希子道，“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學到現在？我下意識看一眼時間，快六點了。“難怪你能考到班級第一。我在苦惱成績來着。”我說，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煩惱告訴高坂，她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對於我這樣一個不太熟的同學能做到這種地步，我暗自驚訝。“我想，你需要一份精細的學習計劃。”我道明問題后她說，“聽你的敘述，我相信你是個善於討巧的人，那麼，如果這樣的心思配上一份周到的計劃，效果一定很好。”
計劃？“可是我從沒這麼做過，要怎麼做呢？”我有些憂慮地說。“沒關係呀，我和你一塊做吧？”她友好一笑。“哎？”我沒料到她會這麼說，一直以來我都習慣了獨立解決問題，頭一次碰到願意主動幫助我的人。“這不太好吧，太麻煩你了？”反應過來的我下意識想拒絕，可希子帶着笑容搖搖頭，“不行，你自己是不會做的吧？一定又是各種拖延，今天太晚，那就從明天開始吧，好嗎？你別一臉過意不去啦佐倉同學，這種事我做得多了，不費力氣的。”
希子都這麼說了，我別無他法。“可是，”我望着希子離開的背影，還是忍不住內心的困惑，“為什麼要幫助我呢？我和你之間還稱不上很熟吧？”
沒錯，久疏人際交往的我面對如此突然的好意，意識到自己正高興得不知所措。聽到問話希子轉過身看着我，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換下，夕陽的光正溫柔地潑灑在她的笑臉上，沒有猶豫，她立刻說道：“幫助有需要的同學，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驀地，我的心靈被這話語和完美無缺的笑顏搖撼得顫動不已，希子的身影已經遠去，而我仍站在原地，回味剛剛的餘韻。她說，幫助有需要的同學是她的責任？撫向心口，那裡正傳出急促有力的心跳聲，感受到自己的臉頰早已燒得通紅，這莫非是心動的感覺？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十六年來我頭一次知道除了運動的時候，人的心也可以跳得如此快。想要負起責任來嗎……我不自覺勾勾嘴角，這份心動，也希望你能好好負起責任來呢，高坂希子。
想看到你更多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了。”我面前，佐倉喋喋不休地傾訴，“明明很想看到希子幸福的笑容，可又覺得只有我能讓她那樣，除了我誰也做不到。我說，你能看到希子那顆如同水晶一般純凈的心吧？”
我默默點了點頭。
“可太多的人都看不見。那些男生，就跟蒼蠅看到了蛋糕似的，看到情人節快到了就追着希子表白，真讓我噁心。”佐倉情緒激動，“她居然還想着去一個個回復，要不是我阻止，她還真就這樣做了。希子這個笨蛋，總是只顧着一個勁努力，悲傷的時候總不肯讓人看到，高興的時候又想讓我們都知道，我離她那麼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不照顧好她。”
“我無論如何都想守護她。只是做朋友，我不甘心。”佐倉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擦了擦眼睛。“空月，你能理解嗎？”
“我能。我真的能。”我說。
“你看得見她的美好嗎？”佐倉簡直是在質問，“我剛才對希子說的那些話同樣包括你在內，當然我知道你不太一樣，你更細緻些，至少你能猜到紙袋女孩是我。可我還是不理解，希子為什麼獨獨看中你？”佐倉的語氣激動，嫉妒之情溢於言表，“你可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從一開始希子幾乎對待所有的男生包括田中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態度，禮貌到甚至有些疏遠的意思，唯獨你除外，她會對你撒嬌，願意聽你說玩笑話，對吧？因為她打心底里信任你啊，你也許不知道，你大概是她唯一的男性朋友。”
“我知道。”我嘆了口氣，高坂對待別人那份小心翼翼的態度傻瓜都看得出來，和對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我唯一的競爭對手就是你了，所以我很想知道，她究竟認可你什麼？你身上有什麼能讓她對你刮目相看？”佐倉定定地看着我。
“我也不清楚啊。我知道她很信賴我，但我的特別之處頂多就是幽默一些，說實話，我真不覺得我有什麼特殊的。”我迴避佐倉的目光。
“是嗎，你也不知道啊。”佐倉很是失望。她看起來再沒什麼話好說了，扔掉手上的紙袋。“行吧，就這樣，話也說了，白也告了，我覺得沒什麼遺憾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喜歡希子嗎？”
“我可以選擇沉默嗎？”我說。這問題我不想回答。
“當然可以，代價是絕交。”佐倉淡淡地說，轉身下了橋，“我不能忍受你辜負她的心意。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既然能有這麼好的歸宿就該他媽好好接着，你這算什麼？”
“退一步說，你對小島那樣，我也很難原諒你。”
聽到她提起小島的名字我很是吃驚，“你怎麼知道？你們關係原來很好嗎？”
“是，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佐倉臨走前甩下一句話。
“沒什麼別的事我就先回了，希子麻煩你和田中照顧，你就說那女孩跑了吧。對了，剛剛這些話別跟她說。”
佐倉頭也不回離去，我頭腦里的驚訝還未完全消退，最終只能目光複雜地目送她，抓抓頭髮。
“這下難辦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