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月星海的視角﹞
臨近十二點，這時候還能在街上浪蕩的除了不良少年，也就剩下我這種傻X。街燈孤獨發著光，我穿着許久未換上的輕便跑鞋來到巷口，在那裡熱了一會身，我一路小跑下了坡道，稍微加快步頻，進到人行道上的紅色塑膠跑道。原本只是想走一走，散散步，可我改變了主意。這麼晚的時間，要是能有一次夜跑的經歷，想必很有意思吧。身上沒帶多餘的物品，除了一隻手機，連衣服也換成了更輕薄舒適的馬甲外套，反正待會肯定滿頭大汗。以均勻的速度前進，我看到“山雲鯨”店前的桌椅空無一人，這家店二十四小時營業，我打算待會跑完來這吃些東西。計劃完畢以後我便埋頭狂跑，繞着周圍有跑道的地方基本都轉了一圈，預計得有好幾公里。
“呼，呼——”
我幾乎是費盡了力氣才拖着兩條發顫的腿在便利店的桌邊坐下。捶了捶僵硬的大腿，我邊調整呼吸邊按摩，太久沒有一口氣跑上這麼多了，突然來這麼一下還真是夠嗆，不過效果拔群，心情好上許多。歇了一會，感覺差不多以後，我才去到店裡買東西。
“歡迎。”
收銀員小姐臉上擺出的營業式笑容在看到我之後多了一分戲謔。“喲喲，看看這是誰？小屁孩這麼晚不睡覺，在外邊溜達？”
“寫作業寫到現在呢。”我說，收銀員小姐立刻一臉同情，“真的？”
“假的，我已經放假了。”我聳聳肩。
收銀員小姐眯眯眼：“你今天不買夠一百塊別想走出這個門。”
我打了個哈哈，照例拿了罐拿鐵，拿了幾個麵包，就結賬了，走出店門。拎着白色塑膠袋，我回到剛才的座位，小可坐到我旁邊。“呀，這麼多麵包，我能吃一個不？”她討好地看着我。“給你吃我就要挨餓了，不行。”
“小氣！那我喝咖啡，成不成？”她指指我的拿鐵。“老是看你喝，今天我偏要嘗嘗。”
“不行，你喝了我喝什麼？”我搖頭。
“就一口，一小口！嗚嗚嗚嗚嗚！！”
“好好。”我無奈道，打個響指，小可的面前立刻出現了“咖啡”，她迫不及待地一抓而起，一飲而盡。“唔哇，這什麼垃圾，苦得要死，你都喝這種東西嗎？”她像條小狗一樣吐出舌頭。“給我注意用詞啊，明明那麼好喝。”
“嘁，給小狗喝，小狗都會拒絕的。”
“那vanilla會不會喝？高坂家的那隻貓？貓喝不喝咖啡？”我突發奇想。
“誰知道，下次你去貓咖的時候給只貓喝喝看不就知道了。”小可皺緊眉頭，“唔，我受不了了，再見，真苦。”她砰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喝完的“咖啡罐”也一併不見了。這下清凈了，我想，吃起麵包。便利店的另一側這時走來一個女生，額頭上的汗在招牌的映照下泛着光，她和我一樣穿得很少，看樣子也是個跑者。我原本沒怎麼在意，直到看到她放着別的空桌不去而是到了我對面的座位前，才抬起頭拿眼看向她。嗯，是個不認識的女孩，低低的馬尾，臉部細節看不清楚，不過好像挺好看。女生看了看我，眼神透出好奇，笑道：“對面有人坐嗎？”
“沒誰來，請。”我只顧着啃麵包，沒怎麼搭理她。“那就失禮了。”女孩拘謹地坐下，她背對着便利店招牌的光，此情此景一下讓我想起一年前的某一天，那天的巷口路燈昏黃，一個女孩也是背着光，因為扭傷了腳踝坐在電線杆下。我打量着女孩的臉，搜索記憶，驚訝地發現她和我一年前遇到的那個女孩居然真的很相像。“抱歉，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我試探着問。
女孩一下看向我。“現在才認出來嗎？”她打趣問。“抱歉，這裡太黑了，實在看不大清楚。”我不好意思笑道，居然真的是她，這也太巧了吧？“你還在夜跑啊，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女孩愣了愣，“是啊，一年了。那時要是沒碰上你，可能我得在原地再坐上幾個小時。”她俏皮道。小可又出現了，她疑惑地看向女孩：“這誰啊，哪冒出來的？”我悄悄告訴她，是一年前偶然碰到的女孩，她便不再說話。“感覺有點眼熟呢，可聲音又不像。”她嘀咕，毫無預兆地消失了，留下一句話，“你聊，我不打擾你。”我於是繼續啃起沒吃完的麵包，女孩沉默地喝水，忽然她說：“今天天氣真好。”
“是嘛。”
“很適合夜跑呢，我剛剛到那邊去看了，滿天都是星星，天上一朵雲也沒有，可真漂亮。”
“哦。”我說，我也注意到了，“這個，我剛剛也發現了，我很少夜跑，今天運氣不錯，能看到這麼漂亮的天色。”
“還真是。這麼多星星可不常見。”女孩說，“我曾經看的書里，有人把充滿繁星的夜空比作發光的沙漠，真有意思，我，很喜歡這個比喻。”
“我也看過這書。”我微微一笑，“這麼晚還出來夜跑？”
“也不常有啦，今天算是特例。”
“哈哈，這麼巧，特例的話算我一個。”
“你知道更巧的是什麼嗎？我原本不打算來山雲鯨，可出門的時候發現忘帶水了，我的嗓子不舒服又必須得喝水，於是就來了，想不到就碰見了你。”女孩欣喜地笑，調皮地眨眨眼睛，“有人說深夜的便利店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邂逅，真的是這樣。”
“原來如此。”我微微點頭。女孩接着問我今天為什麼出來夜跑，我答說心情煩躁，就想運動放鬆放鬆。“你知道的，一到深夜，人總會胡思亂想。夜跑不僅能放鬆，還能欣賞白天時從未見過的景色，我也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奇妙的滋味。”
女孩兩眼放光：“我的天！我也常常夜跑的，你這想法和我那時候的一字不差！我和你說，夜跑，尤其是跑到中途，累得想放棄的時候，只要停下來吹吹晚風，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漸次蘇醒似的全都看得到身影了，那種感覺……”她閉上雙眼，“那是我最最喜歡的時刻。”
“是嘛……描述得真好，說得我都想多多嘗試夜跑了。”
“請請，一定要試試！”
我們愉快地在這深夜的便利店前談天，聊夜跑，聊平時的運動偏好，從運動偏好又聊到愛好，在這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孩面前，我感覺自己像是脫離了什麼桎梏似的，在這深夜裡異常地多話。時節已是冬末，然而這夜晚不算太寒冷，至少身上的馬甲足夠禦寒了。街道安靜，無論遠近都只能聽到我們倆的說話聲，忽然那聲音停了，因為我們聊得盡興，便默契地一言不發了，感受深夜裡的寧靜。驀地，我湧起一股快感，平時這個時候我都已經睡得鼾聲震天響了吧？更別提第二天還有修學旅行，總有種離家出走的叛逆感。女孩累了，趴到了桌上，我手裡握着第二罐咖啡，猶豫着要不要打開，這時就聽見女孩開口。“喂，你有女朋友嗎？”她問，“想不想和我試試？”
“沒有，試試。”我開玩笑道，女孩也笑了，扭頭看向我，只是她仍然趴在桌上，“要是我剛剛是認真的，你就完了。”她說，“我可是很黏人的類型，煩也能煩死你。看你的樣子，大概是不喜歡被什麼依靠住的吧。”
“這……可說不準呢。”我說，“我樂意被自己喜歡的女孩黏着，不怎麼樂意被喜歡自己的女孩黏着。”
“這說了等於沒說啊。”
“不不，不一樣的。有些人，再喜歡的女孩他也不希望黏着自己，我是說再喜歡都行，彷彿超然物外似的，換句話說，就是格局太大。很遺憾我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有個叫田中的朋友，我很懷疑他就是。”
“是嘛，沒注意看呢，不清楚。”女孩敷衍，可愛地一笑，那笑容透着股莫名的熟悉感，看得我心神一盪。“哎，我想問問你，到底喜歡一個人，怎麼判斷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
“如何判斷是指？”
“我應該從沒喜歡過人，也許小時候有過一個，但那時年紀太小了，根本不懂什麼叫喜歡，現在長大一些了，開始明白喜歡一個人不是想天天都和他在一起那麼簡單。”女孩側過頭，“但現在有那麼個傢伙，每每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會感到自己心情愉快，但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只是好朋友，我只是出於友誼的角度喜歡他。所以我現在挺迷茫，我不太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這份心情。”
許是面對着不認識的人，女孩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我思索一會，說道：“那，你有為他感到心情失落過嗎？”
“什麼意思？”
“你說和他在一起，心情會變得愉快對吧？那他有沒有做過什麼事情，說過什麼話，讓你一看或者一聽就覺得‘哎呀，這什麼鬼玩意，氣死我了’，或者諸如此類的心情？”這問題說實話我自己都在尋找答案，所以只能硬着頭皮說一點是一點，也雜糅了自己的理解。“更深一點說，有沒有別的女孩為他做了什麼，讓你感到很不爽，好像重要的東西被搶走了似的？如果有的話……”
“……就說明我已經動了真心？”
“是的，沒錯。”我微微一笑，“這也只是我的理解，挺粗淺的，或許聽起來很幼稚。”我腦海里莫名其妙浮現高坂的影子。怎麼回事？
“不不，我完全不這麼想。”女孩看着我，“喜歡是種複雜的東西，而你看到了本質呢。”她頓了頓說，“我是這麼看的：喜歡上一個人之後，就會開始在意對方的想法吧。自己的思想不再只以自己為中心，而是開始偏向對方那一邊。比如說，會從‘我今天穿的這件衣服真好看’變成‘我今天穿的這件衣服我很喜歡，可是，他會不會喜歡？’會開始在意他對自己的評價，之類。”女孩說著喝了一口手邊的水，“你說得很對，很多複雜的東西其實歸納起來都很簡單，每個人的感情，喜歡人的方式都不同，但總有些地方是一樣的。”
“能幫上忙就好。”我點點頭，“老實說，我也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和她分別以後我始終在審視自己的感情，到底自己對她是純粹的喜歡，還是純粹只是一種憧憬？”
“‘憧憬是距離理解最遙遠的感情’。”
“你也看過《BEACH》？”我驚喜，“說得很對，我——”
女孩搖了搖頭，打斷了我的話。“建議你別再想下去了。”她輕聲道，“回味過去只會讓未來變得模糊，不管那是什麼感情，都過去了不是嗎？不那麼窮追不捨，追根究底，或許還能有一個更美好的回憶。很多已經過去的時光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為它們經不起追根究底，一旦這麼做了，只會剝開甜蜜的偽裝，露出不那麼好吃的部分。”
我愣住了，看着她。“我從未聽到有人對我說過這些，真是新奇又深刻的看法。”
“人和人一旦太熟，很多話就都不好說出口了。”女孩喃喃。“感謝你，幫了大忙。”
“哪裡，要道謝的應該是我。”我哈哈一笑。女孩的話振聾發聵，值得好好思考。“那個，不介意的話，我想向你請教些事情。”女孩雙手放在桌面，對我笑道：“很樂意，請接著說。”於是我談起自己的期末成績，表達了自己矛盾的心情。不過我倒不後悔教了高坂數學，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干。
“別灰心，朋友間互幫互助是應該的吧？”女生聽完以後說，“而且聽你的描述，她不是也教了你語文嗎？樂觀一些。你們這還是在公平競爭的範圍內。”
“對哦，我真是笨。”聽完這話，我心裡最後剩的那一點煩躁也隨之消失了。“你這麼樂觀真好啊，我也想像你一樣，謝謝你。不過我有個問題，我什麼時候提過她教過我語文嗎？”我疑惑道。
“快樂是簡單的事情呀。”女孩露出滿口白牙，這時候便利店的自動門開了，收銀員小姐踱了出來，邊伸懶腰邊走到桌邊，緊接着往我們桌上放了兩罐果汁。“這麼晚還在這裡真有你們的，年輕真好啊，活力充沛。”她打了個哈欠，“給，老年人的一點心意。”
“謝了。”我把果汁拿在手裡，朝收銀員小姐舉了舉。對面的女孩則道：“澤田小姐，謝謝你。”
“澤田小姐？”我奇道，看向收銀員小姐，後者“啊”了一聲表示肯定，不耐煩道：“幹什麼？”
“你都把名字告訴她了？”我不可思議。收銀員小姐看看我，又看看她，“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我當然要告訴她名字了，還有，我不是告訴過你她經常來？你們不是認識嗎？”
“認識是認識。嘛……也就是見過一面。”我吞吞吐吐。收銀員小姐像看瘋子似的瞪大眼睛看着我，她好像想說些什麼，還是忍住了，女孩這時候嫣然一笑，拍拍收銀員小姐：“澤田小姐，我們要接着聊了。”
“啊！真搞不懂你們年輕人在想什麼。”收銀員小姐抓狂，我驚奇地看着她走回店裡，轉頭問道：“那個，發生了什麼嗎？”
“沒事。”女孩開始有些瑟瑟發抖了，大概是出的汗被風吹乾了，現在也覺得冷吧。我看了看店裡，想起剛才進店的時候裡邊暖洋洋的，想必暖氣開得很足，便對女孩說：“要不然，我們還是進店裡去？看你冷成這樣了……”意想不到的是女孩搖搖頭，“不了，我快回家了。”她說著，朝我笑笑，“我想知道你叫什麼，可以嗎？”
“空月星海。寓意為天空里的月亮和星星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
“好名字。”女孩喃喃道，“那，你想知道我叫什麼嗎？絕對誠實哦。”她俏皮地向我眨眨眼，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誘惑。我不假思索道：“不想。”
“為什麼？”女孩看起來很驚訝。
“知道了你的名字，對我而言，這一晚就失去了它的魔力。”
“也是。”女孩換回普通的表情，我一回答，她反倒不驚訝了。“總得有些神秘感留給這樣的相遇。啊，”她恍然大悟，“我開始後悔問你的名字了，我可以忘掉嗎？”
“請。”我笑道。女孩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那是一種純真的笑，“今晚能遇到你，很高興。”
“榮幸之至。我也一樣。”
“對了，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女孩說，“你相信人可以和自己幻想的對象對話嗎？”
“相信啊。”我說。
“毫不猶豫呢，難不成你正有這種對象？”女孩眯起眼打趣，她對我揮了揮手，跑進遠處的黑暗，我看到一束類似手電筒的光亮了起來，那光以極快的速度遠去，打開果汁仰頭灌了一口，是暖的，澤田小姐真體貼。晚風吹拂，拂過臉頰，今夜的繁星就連坐在便利店門前也看得一清二楚，山雲鯨的招牌在一片萬籟俱寂中如同一支藍色的燈塔，指引迷途的船隻。
“好冷，是不是該回去了呢。”我自言自語，澤田小姐和女孩都不在，這裡安靜極了，如果沒人來過，我本可以忍受的。但現在不行了，我拍拍趴在桌上熟睡過去的小可，看着她睡眼朦朧地抬起頭看我，內心又改變了想法。
乾脆一口氣坐到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