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注視着手心裡的木片，失落地嘆了口氣。
“這上面寫了什麼？”鈴木在我身邊，想湊近來看，猶豫了一會又放棄。“算了，你大概也不樂意被人看見。”他一笑。
“一些墨水罷了。”我說。
這兩塊寫着我和理香心愿的木片是心形的，原本寫的時候就有普通和情侶版可選，我們自然選了情侶。它們還掛在原來的地方，我記得清楚，當初還打了死結，解開費了好一番力氣。木片背面寫着各自的名字，我的字體整整齊齊，透着一股熟悉感，理香的字體靈動娟秀，一如往日。在各自的名字旁邊還用漢字寫着“心心相印”的字樣。
真諷刺。
我翻轉自己的木片，寫的什麼我自然記得清清楚楚：「希望理香每一天都開開心心」。不禁回想起自己當初寫下這行字時，心中究竟懷着怎樣的喜悅和憧憬，可現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茫。
理香的木片上寫了什麼呢？對了，她自己說是「希望星海君不要老說怪話」。我翻了過來。
「希望兩個人可以每天開開心心聊聊事情，每天吃到好吃的，每天都能靠到星海君的肩頭，手牽着手，難過的時候都在身邊（這一處被塗黑了）。嗯還有希望下次去麥當勞吃冰淇淋星海君可以請客！哎呀地方太小寫不下麻煩神明大人拜託保佑都能實現」
理香的繪馬上，密密麻麻寫了一大段話。
像雪花密布的電視機“嘶嘶啦啦”響着，腦海里什麼畫面也映不出來。我的眼神無處安放，死死用勁抓住木牌，最終嘆了口氣。身旁的鈴木察覺到我的異常，想拍拍我的肩，又停住動作。“往事難回顧，萬事已成空。”他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我沒事。”我搖搖頭，“挺好的。”
鈴木凝視着我。他的鏡片折射光輝，只聽他說：“可你看起來並不是很好。既然這麼痛苦，幹嘛還要取下來？掛在那不行嗎？”
“為了和過去告別。”我說。“既然都已不是那種關係，也就沒有資格再掛在那裡，還是取下來的好。”
鈴木一時無話，我手裡掂掂兩塊木片，走向鳥居。餘光里我似乎看到一個人閃過，進了社屋，那人的發色很特別，我駐足原地看了社屋一會，沒再發現那人蹤跡，轉身下山。過了一會鈴木追了上來，道：“你打算拿這兩塊怎麼辦？”
我沉默了一下，道：“大概還是扔到書架最上層。或者找個打火機燒掉。”
“這樣啊。”鈴木點點頭，欲言又止，我也懶得發問，就這樣一路走到台階底下，兩個人取了車子，駛向來時的小路。“我是覺得自己沒立場這麼說……”鈴木忽然開口，我看向他。“什麼？”
“還是不說了，有些太不負責任。”鈴木尷尬地撓撓頭。我一笑，“咱們也認識這麼幾個月了，想說什麼，就說吧，大不了我不回答就是。”
“那我就說了。”鈴木頓了頓，“看你這麼難受的樣子，想必過往很溫馨。既然這樣，何不當成一段珍貴的回憶來對待呢？反正已經無可挽回，不如樂觀一些。”
“確實很不負責啊。”我聽了他的話沉默半天最後說。鈴木尷尬地笑。我又道：“不過，我不反感。我會試試看的，謝謝你。”
鈴木欣慰地點點頭，道：“你的那個她，現在在哪？”
我於是說了自己沒考上玉川的事。“那女孩現在在玉川。”
“要不要試着去找找她？”鈴木提議，“找個機會，把話都說清楚。”
找理香？
我心中一動。說實話我不是沒這樣想過，但一想到她走的時候那副決絕模樣，連一聲再見也不肯和我說，我就實在沒有心情再接着想下去。與其說我不敢見她，不如說是我不想見她。“說說理由。”
“任何事都需要一個結束吧？”鈴木道，“不論你怎麼想，怎麼被傷害，本着對自己負責的動機，你都應該找到她，把話說清。”
我思慮起來，的確，鈴木的話有道理。“給我點時間考慮。”我對他說，“過些日子給你答案。”
“需要答案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鈴木笑了。
“也是。”我也笑道。和鈴木分別，我駛離十字路口，還不想回家，何況也才十點，明天周末，不必回去太早，聽說家附近新開了家便利店，想去看看。說去就去，我憑着記憶里廣告單上看到的地點來到一處地方，黑暗裡湛藍色的招牌正大放光明，上頭繪有一條游弋于山間雲海里的藍色鯨魚，綠豆大的眼睛透着靈動。“山雲鯨？”我念了一遍店名，真是一個怪地方。停了車走近店門，感應自動門緩緩向左右兩邊滑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整齊貨架，淡藍混合著粉紅色的牆紙看得人心情舒暢，最重要的是……品類還真是齊全。我找到了許久沒吃過的幾款口味的薯片，還有以前最喜歡喝的咖啡，這還真是意外之喜。興高采烈來到收銀台處，卻發現裡頭沒人。“咦？”我遲疑了，這要怎麼結賬？
正猶豫，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把錢留在桌上，就可以走了。”
嗯？聲音好像來自收銀台里，我踮腳一看，一個約莫二十四五歲的大姐姐正仰卧在躺椅上，發覺我在看她，用不善的眼神回視我。“幹什麼？原來是小屁孩，非禮勿視啊。”她悠閑地轉了個頭，面朝裡邊。“趕緊的，放下錢就快走吧，別打擾老娘睡晚覺。”
“睡晚覺？”我嘴角直抽搐，還是乖乖放下一定數額的錢，出了店門。真是個奇怪的收銀員……明明感覺自己被冒犯了，我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快。下次有機會再來看看吧？我想着，打開車子的鎖。
回到家，媽媽照例在看電視。看到我回來了，她放下遙控，掏出手機對我道：“星海君，你們這幾天在搞活動對不對？好像叫什麼……讀書節？”
“是。怎麼了？”我邊換鞋邊隨口應道。媽媽點開了一個頁面，是LINE上的班級群，桐原老師居然偷偷用LINE建了個班級群，還把家長全拉了進去。“你看，”她點開一張照片，“你們班主任，桐原老師發在群里的，講台上的這個是你吧？”
我看了看，還真是，這是趁我介紹的時候拍的。“這個桐原老師，居然拍了我的照片也不給我發一張。”我無語。
“你在上邊介紹？介紹什麼書？”媽媽好奇。我支吾兩下，道：“也沒什麼，輕小說而已。”
“是你看的那些什麼‘異世界冒險’之類的？”
“媽！別亂翻我書架。”我更尷尬了。畢竟那兒可是有絕對不能讓媽媽看到的東西啊。“不是，一本青春文學類的。”
“哦~”媽媽理解地點了點頭，她又點開一張圖片，“我想知道這女孩是誰？”我一看，這不是高坂嘛。“是我前桌，怎麼了？”
“你的介紹這麼動人嗎？”媽媽神秘一笑，“都給人家聽哭了。”
啊？我趕忙去看那照片，這才想起今天介紹完的時候，的確有看到高坂在用手擦眼淚，這照片上的高坂的確也是眼圈通紅，飽滿的嘴唇撅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真不可思議，我喃喃自語。回到房間手機就響了，是LINE的信息，我拿起一看，正是高坂。我們在解除誤會那天就交換了LINE。
「晚上好」高坂發過來。「晚上好」我回復。
「高坂同學在幹什麼呢？」
「剛吃過晚飯，準備洗澡，畢竟明天要出門呢，記得嗎？」高坂道，然後又發過來一條：「說起來空月君似乎忘了我們的約定呢」
「相約一起去買書嗎？我可沒忘哦」
「不是，是稱呼的問題！」
「哦——」
我這才想起已經答應過高坂的事情。
「抱歉，高坂，忘記了。」
「沒關係」
高坂發來一個兔子表情。「那個，關於出門的時間，明天下午三點可以嗎？」
「可以哦，只要你不嫌棄陽光太烈」
「我、我會多抹防晒霜的！」
高坂發了個軟萌兔。我看得忍俊不禁。
「感覺有些不可思議」我發過去。
「啊？」
「因為你看，平時我們都是面對面聊天，這一次變成了隔着屏幕聊天，感覺很新奇」
「空月君這麼說好像也是」
高坂發了個貓貓表情。她還真是喜歡發表情。我猶豫了一會，還是提起了這個話題：「聽說，我介紹作品的時候你聽哭了？」好一會對面都沒有回復，難道她不高興？正想解釋，第一個字還沒打上去，高坂就回復了。
「感覺有點羞恥」
「啊哈，桐原老師拍的視頻里看到的」
「因為覺得空月君說得很感人，尤其是兩個女孩的友情，真摯又純粹，總感覺很羨慕那樣的關係」
發完這句，高坂火速回復：
「說得多了，很奇怪吧？你別介意」
「不不，一點也不奇怪哦？」
我趕緊回復。
「看完整本書我也挺感動，所以我覺得你的反應一點也不奇怪」
高坂回了一個玉桂公主的表情。「但，除了空月君，其他人都會看到那個視頻吧？果然還是好羞恥……」
「哈哈，這樣的事情，也沒辦法呢。下次，高坂你可以嘗試更隱蔽一些，這樣或許就不會……」
「你在說什麼呀！」高坂瞬間回復，還帶上一個表示生氣的表情。
「空月君你老是喜歡說怪話。不過，有下次的話我試試」
「下次？」
「啊啊！不會有下次了！」真是後知後覺，我帶着笑放下手機。「拜拜咯，高坂，我去洗漱了」
「等會！」
高坂回復。「別急着下線，空月君，我給你看一個東西」
「什麼東西？」
我回道，花了兩三分鐘走開去洗漱，再回來，對話框多了一張照片，圖中，一看就知道屬於高坂的手正分開五指按在一隻白色貓咪的腹部，指甲塗成了藍色，貓咪仰躺着，用一般貓的眼神看着鏡頭。「怎麼樣？」高坂發過來三個字。
「好看的地方太多了居然不知道從何談起……」
「那就一個個說！」
「指甲油很好看啊。很適合你」
圖裡，高坂的手指修長又纖細，看着都賞心悅目。「嘿嘿，謝謝~今天剛到的網購品」
「貓咪也很可愛，是布偶貓吧，有名字嗎？」
「有的哦！我親自取的」高坂道，「它叫vanilla」
香草嗎。我又回到圖片看着那隻貓，心中羨慕。真是貓如主人啊，可愛的女孩養可愛的貓，真好，太好了。後來沒聊幾句，我匆匆下線，高坂也說自己去休息。這天我睡得很早，醒來時已是八點，下樓洗漱以後找到媽媽說今天下午要出門一趟。“什麼？”媽媽挑眉，“那大掃除誰來做？”
“老媽做不就好了。”我嬉皮笑臉。
“出門去幹什麼？”
“去買書。”
“和誰？”
“和，呃……你不認識。”我敷衍，媽媽玩味地看我。“讓我猜猜，是和那個叫高坂的姑娘，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我驚得夠嗆，難道媽媽會讀心術？誰知媽媽淡淡道：“瞎猜的，詐詐你罷了，沒想到還真是。”
“我……”我一下氣結，媽媽笑着走開了，“真的只是去買書？不是去約會？”她猶有心情調戲，“嘛，不過兒子長大了，想幹什麼我也攔不住，大不了我自己掃掃地，總不能破壞了你的好事。”
“不是約會！”
媽媽壓根沒打算聽我解釋，徑直走遠了。這事直到下午我見到高坂的時候還在耿耿於懷，和她說起這事她笑得直打顫：“你的媽媽真有意思。”
今天的高坂是藍色的。上身穿了一件海藍純色立領半袖衫，領口處打了條黑灰藍條狀花紋細領帶，下半身是純黑色運動短褲，長度及膝，鞋子是一雙純白的Air Force 1,藍白色的長襪高出鞋幫七八公分。她胸前還別著一個心形的玉桂狗徽章，說話的時候伸出手揩去額頭上幾粒汗珠，手腕上的米白色CASIO更襯出手臂潔白纖細。不仔細看的確看不出她臉上的妝容，只是微微勾出些許眼線，口紅用了咬唇妝的技法。此刻，她看着我手裡的太陽傘，目光溫柔：“空月君也打傘？”
我自然地說：“不是啊，給你準備的。也是防止等會突然下雨。”
“這樣啊。”高坂有些驚愕，隨即笑了起來，“挺細心的嘛，空月君。只不過……”她從自己的隨身小包里拿出了傘，“女孩子出門都會帶着傘的，上次只是特例啦。”
“我知道，多帶一把也好，要是我再發瘋扔下你跑掉，就不用淋雨了。”我調侃。
“切，就該把你淋個濕透。”高坂白我一眼。日頭炎炎，我和高坂走到路旁的樹下，頓覺清涼，我們一路閑聊。“當班長當得習慣了，就覺得什麼事情都要做得周到才好。”我說，“我倒不太想當呢，挺累，事情很多。每天我都是班上最後一個走的，高坂你也知道。”
“可是，如果沒當上班長，空月君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吧。”高坂拘謹地笑，“常言，有失必有得嘛。”
“這倒是。”
“所以說，當班長感覺挺有趣的，我這麼覺得。不過這麼說你會不會不高興？”
“讀書活動不能自己給自己報名也有趣嗎？”
“有趣。”高坂毫不猶豫點點頭，“反正我有這麼多書，能私下裡給他們全介紹一遍，也和上台的成就感差不多少了。”
“我可沒那麼多書來介紹……”我嘀咕，“感覺高坂的那些書，看十年也看不完。”
“哪有，太誇張了吧。”高坂嘴上謙虛，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不瞞你說，買那些書花了我好多好多零花錢。”
“然後，給vanilla買貓糧還得花錢，唉……”她的笑容轉為長長的嘆息，“愁死我了，哪一個都是不能不買的對象。”
“把貓送我，我替你養。”我嘿嘿笑，高坂的貓實在太可愛了。“哼，好啊，就借給你一個星期。對了，記得替它提前買上一個月的貓糧，吃不完就帶回去接着吃。”高坂閉着一隻眼。
“這算盤真是打得啪啪響。”我直接敗下陣來，“我幫你省下錢買書，你得感謝我，怎麼倒讓我多買貓糧？”
“我是感謝你，不然怎麼肯借你我家的vanilla呢？我的貓可是千金不換。”高坂歪理說得一套一套的……
走過大路沒多遠就到了商店街，住這的好處就是離哪裡都近，不管是學校還是商店街，統統都在步行二十分鐘的範圍內。周末這裡車水馬龍好不熱鬧，遊人密集，大多是度周末的一家三口，與我們年紀相仿的高中生勾肩搭背說說笑笑，女生們化着平日上學沒有的妝容，每一個人都自得其樂。高樓遮蔽了日光，在馬路上投下一大片陰影，我和高坂收起傘，她從包包里掏出紙巾給我擦汗。“剛誇空月君你細心，現在就想改口了。這麼熱的天還穿長袖襯衫……”
“嘿，我喜歡這件衣服。”我說。我老是穿着白襯衫，要麼就是黑襯衫。“切，熱死你。”高坂小聲說，走進商店街。裡頭冷氣開得很足，冷得我一打抖，差點打個噴嚏。“唔哇，我還真不適應這溫差……”
“要不要先適應一會？”
“不必了，我們進去吧。”我點點頭，往裡頭走。進了商店街，我們說起讀書節的事，“那時候讓你……真抱歉。”高坂滿臉過意不去，“下次我會注意力道的。”
不要有下次啊……我很想吐槽。“高坂你還真是怪力。”
不說還好，一提起這個，高坂頓時鬱悶。“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從小我的力氣就大，也沒怎麼鍛煉過這方面。你看，”她撩起自己的衣袖給我看，“我的手臂都細細的，沒什麼肌肉吧？不知道為什麼力氣那麼大。”
“的確。”我點點頭。“說起這個，剛剛我發現空月君你從坡上下去的時候，腳步還有點蹣跚，你的傷好得怎麼樣了？”高坂問。
“差不多了吧，你別擔心。”我怕又節外生枝，於是敷衍道。高坂一臉不信任地看着我，“我明明就看到你忽然滿臉扭曲的，肯定疼死了。”她輕聲說，“為什麼要騙我？”
“啊？”
面對高坂的注視，我尷尬地抓抓臉頰，“這個，如果是別人也就算了，我挺怕你會一直自責的，畢竟……你那麼溫柔，老想着我的事情的話可不好。”我忐忑着說出這番話，以為高坂會笑話我，可誰知她聞言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和你比起來，我這算什麼溫柔啊。”她嘀咕一句。
我接不上話。
“我也是。”高坂輕聲說，“如果是別人就算了，可你是空月君。你以為我誰都那麼關心嘛……因為是你我才這樣。”
“是嗎。”我展顏一笑，“那，謝謝你。”
“謝什麼呀。”高坂褪去嚴肅的神情，“笨蛋空月君，有時候，你真是笨得可以。”她不知是抱怨還是吐槽，悄悄握住我的手。“走吧，書店在這邊。”高坂回身對我一笑，細細的領帶畫出圓潤弧線，靈動飄逸，一下一下輕輕叩擊我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