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首先面對的是一片黑暗,還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面前塞住了我的眼耳口鼻,不能視物,也近乎不能呼吸。“唔唔唔?!”我下意識叫。

“別亂動。”我聽見有人說道。接着後背就一下子涼涼的,那人碰到了一塊地方,頓時疼得我大叫起來。“很疼嗎?抱歉。”那人不緊不慢地說。啊!我想起來了,我剛剛好像——我回憶起昏迷之前發生的事情,記得是被高坂推那一下撞到桌角,然後就眩暈了過去。很快我就沒辦法再回憶下去了,因為往我後背抹東西的那人用手指按了一下我後背受傷的那塊地方。可想而知,我又像殺豬般大叫了一回。

“唔唔唔!!!”

“疼嗎?”想必是校醫的人問道。“唔!”我說。

“疼的話你就別亂動。你這傷勢……”還沒說完她就又按了一下。

“安靜點。”

校醫手伸向我後背的其他地方,她開始沿着脊柱按起,上到下,被她那樣摸着,感覺像全身過了一遍電流。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瀰漫,唯一清楚的就是後背麻麻痒痒的,讓人很想上手抓一抓。按了半天校醫才收回手。

“唔唔唔唔唔唔?”我擔心地問。“雖然不知道在說什麼,但你應該問的是你的傷情如何吧。”校醫說,這時帘子後邊傳來田中的問話聲:“老師,他情況如何?”

“背部肌肉扭傷。”校醫簡短地說,“問題不大,上些消腫藥就好,不過要想下床走路,得躺上兩三小時。”

兩三個小時……不知道能不能吃上熱乎的飯。還真給桐原老師說中了,我哀嘆。接下來是塗藥的環節,過程如何疼痛按下不表,總之校醫阿姨走的時候我的衣服已經被汗浸濕了。安靜了能有好一會兒,就在我覺得後背的疼痛減輕不少時,外頭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帘子響了一響,被人撥動了。緊接着,一陣小心翼翼的女聲傳了進來:“空月君,你怎麼樣?”

我仰起頭,這樣可以說話了。“總歸是沒死。”

“沒死……難道很嚴重嗎?”女聲有些顫抖。

“還好吧……不過剛剛的確疼得我感覺像是要死了似的。校醫說只是肌肉拉傷,問題不大。”

我試着用手肘撐起上半身,這樣就不用把頭埋在枕頭裡了。“沒事嗎?那,真是太好了……”女孩一陣長長的嘆氣,聽聲音是高坂無疑。“你剛才暈過去了,還是撞在那種地方,我還以為你肯定要殘疾了——田中同學使壞,說什麼要是你腿不能動了,我得照顧你下半輩子。”

“現在鬆了一口氣?”我忍俊不禁,田中真是的。

“算是吧……我的意思不是說不負責,”高坂剛鬆了一口氣又急忙辯解,“我是說,空月君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嗯,我知道的。”

沉默了能有半分鐘,就在我以為高坂已經離開的時候,帘子被掀開,眼圈紅紅的高坂走了進來,看到我這樣她有些驚訝。“別見怪,不這樣我說不了話。”我沖她一笑。高坂點點頭,很快坐到我的床邊。“.…..對不起。”她小聲說。

“沒關係。”

“是我剛剛太激動了……完全沒有顧及你,就那樣一推,我現在後悔死了。”高坂小聲說,“要是你真的出了什麼事,我真的真的會後悔死的。”

我心中一動,沒說話。

“吶,空月君,你現在……心裡是怎麼看我的呢?”高坂忽然問。

“怎麼看你?”我一時語塞,問這個幹什麼?哦,等等,她的意思應該是,我有沒有在怪罪她?“你也不是故意的吧,既然不是故意的,而且又事出有因,加上巧合,那就沒關係的,我不會怪你,高坂同學。”

“是嗎?”

高坂小小聲問了一句。“即使你差一點就再也不能走路?”

“差一點,那就是還沒那樣不是?”我一笑。我的脾氣比較好,可能也正是如此,初中才能當那麼多年班長,不僅是實力原因,也是因為得到同學們的擁護。

“話是這麼說,可……”高坂欲言又止,摸了摸頭上的糰子,那模樣可愛極了。“你到底是受傷了,不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真的嗎?可是你剛剛都暈過去了!肯定疼死了吧。”高坂邊說,邊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察看我的後背,“這塊地方好紅,想必就是這裡被撞到。”說著她伸出手,頓了一下又縮回,“對了,不能碰的。”

這模樣,和剛才跟小島爭辯的時候判若兩人。這才是她真實的模樣吧。看着高坂嘴唇來回抿着,一臉的糾結樣,我忍不住笑了笑。“不用那麼在意的,高坂同學,校醫也說了只是扭傷,過幾天就能恢復大半。”

“不。”高坂堅決道,“是我的錯,我明白空月君的好意,可補償不能少。這樣吧,這幾天上下學我等你一起,萬一你不小心在路上摔倒就麻煩了。”

“這——”我遲疑了一會,“不用做到這一步的吧?我想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高坂沉默一會,“因為空月君是特殊的。”

特殊的?我愣一下。高坂低着頭,這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空月君,你在我這裡的確是特殊的存在。”高坂伸出兩隻手,呈八字形狀放到自己的胸口,對我微微笑了笑,“就連‘空月君’這個稱呼,也是獨一無二的。”

我忽然想起開學第一天的事情,她在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的情況下,就開始稱呼我為“空月君”,在班裡我從沒見過她叫誰“XX君”,一律都是“XX同學”,除了佐倉是她的好朋友,不論男女都如此。“雖然很想開口提問為什麼我是特殊的,但是你應該不會給我答案吧。”

“嗯。”高坂點點頭。她呼出大大一口氣,一副下定了決心的模樣。“我想再提一個請求,空月君,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叫我的時候不要再帶上後綴?”

“叫我高坂就好。”高坂微微一笑,“不用,‘同學’。”

“好啊,我沒意見。”

我也展顏一笑,就是以撐着上半身這個姿勢回頭微笑有些不太美觀,我就沒回頭看着高坂,那樣的動作太難看。

因為我沒回頭,所以也沒看到她的臉有多紅。

最後我還是拒絕了高坂的提議,在醫務室躺了三個小時才下床,在校醫阿姨“不能劇烈運動”的叮囑之下走出醫務室,小可正靠在牆上等我。“喂,你今早上是不是忘了把我從天上放下來?”她語氣不善。“回去再說,我現在後背疼得要死。”我壓根沒心思理會她,只想着回家吃飯,躺了這麼久肚子都快餓扁了。

“你站住,站住!”小可亦步亦趨追上我,“快道歉!今早上居然把我掛上去就不理我了,就顧着跟你那個高坂糰子有說有笑的,看着令人作嘔。”她表情誇張,“反正趕緊跟我道歉,我不管!我被你冷落了!”

“好好對不起對不起。”

“敷衍!”

去車庫拿了車,我想起校醫的叮囑。唉,看來今天只能推車回家。也不知道讀書節舉辦得怎麼樣了,我忽然想,不過有佐倉在,問題應該不大吧?

第二天,分享的風頭被佐倉一個人搶光了,原因無他,是因為她拿出來的書實在太過勁爆。

“《強氣的轉學班長~夏日裡的雨天偶遇!》,這是我今天想介紹的書。”佐倉滿臉認真地說。

我算是徹底明白佐倉為什麼對我和田中說要是她寫小說,寫的東西我們一定不愛看了。這本書講述的內容是校園戀愛沒錯,但人物性別有些奇怪,交往的對象是兩個女生……台下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所有人都在屏氣凝息聽佐倉的介紹,大氣不敢出一聲,這是因為她在班裡的“威嚴”所致,像我前邊說的,她是個稍微拍拍桌子就能讓全班安靜下來的主,一言不合就冷眼相向,比我這個班長還像班長。明明很有威望,面對高坂和小島的爭論卻手足無措……這不得不說真的很有趣。雖然介紹的不是什麼名著,但佐倉的介紹一樣很精彩,加上書籍的內容引人入勝,還是收穫了很多掌聲。只是佐倉對我們的估計還是太保守了,她並不知道,田中和她有一樣的愛好。於是介紹完之後田中就去找她聊了聊,兩個人相見恨晚一拍即合,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佐倉,你之前肯定寫過百合文或者同人文之類的玩意吧?能不能讓我看看?”田中壓低聲音。

“能是能,我在擊電文庫里有個賬號,以前寫過一點,後來上了高中太忙就擱筆了。”佐倉也壓低聲音,“你要是真的感興趣,就去那搜搜我的名字。”

“叫啥?”

“百合之蕾花開亂綻。”

“好霸道的名字。”田中豎起大拇指,我很想附和一句同感,可我做不到。高坂回頭看看這偷偷摸摸的兩人,又看看我,“他們在說什麼啊?”她問。

“呃,同好。”我敷衍道。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想笑又不敢笑。今天也是推車回家,半路小可坐到我車上。“喂,你就這樣原諒那個高坂糰子了?”她一出現就劈頭蓋臉地問。“那個壞女人,差點讓你高位截癱!”

“哪有那麼嚴重,話說你能不能下來,你一上去感覺車子都變重了。”

小可嘀咕幾句,乖乖下了車跟着我步行。“喂,今天那個佐倉說的書,好像挺有意思的,我想看。”她拍了拍我。當然,拍不到。“強氣的班長耶,你看看人家,第一天見面就敢讓別人去上學,明明都十天不去學校了。人家班長多厲害,你看看你,被人弄暈了,連個屁都不敢放,真是的……我怎麼就有你這麼個影子。”她不忿地叨叨,“更別提人家佐倉了,身為副班長,幾句話就能讓那些笨蛋男生乖乖上交拖欠的作業,你肯定做不到。做不到吧?”

“她的確很有行動力,也很活潑,做得到這些不奇怪。我沒她那麼活潑。”

“反正我怎麼看你怎麼像個冤大頭。”小可嘀咕,“除了活動有你一份,還有每天的班級日誌,就沒啥你的事了。”

“你忘記說了,出事也是我第一個頂缸。”我笑了起來。

“哼。不說這個了,要我說,你要真走不動路了,就讓那個高坂糰子和你結婚,照顧你以後的生活。反正她這麼好看,你也不吃虧。”

“凈說這些有的沒的。”我搖搖頭,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招呼:“空月君!”我回頭一看,高坂兩手提着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跟到了我的後面,對我一笑。“那個,身體還好嗎?”

“哦!很棒,恢復得差不多了。”

擦上昨天校醫給我的藥物,傷勢恢復的速度超出想象。今天我已經能走得比較順暢了,不像昨天要顧及後背所以走得一瘸一拐。聽到我這麼說,高坂鬆了口氣:“那就好啦,雖然你說不用我送,但是想了想,我還是至少得跟着你一兩次,防止你真的出事。”

“可不許拒絕哦。”說著,高坂臉頰湧上潮紅。小可嘁了一聲。“馬後炮。”她不屑。

讀書節最後一天,我第一個上台。“今天給大家介紹的是一本輕小說,名字叫《花與愛麗絲殺人事件》。”我舉起書的封面,向大家展示。

“這部作品講述了一位跟隨母親從城市搬入鄉下的少女,面對陌生的學校,獨自解決一系列諸如同學的莫名惡意之類的問題,還收穫了一段珍貴友誼的故事。”我笑着說,“青春的味道總是那樣難以忘懷,在那個年紀,我們甚至以為一隻蜜蜂就能殺死一個人。如同標題的含義,當我把心中的你殺死,這便是世界上最微小的殺人事件。”

“文中的女主人公之一花以為只要是青梅竹馬便能笑到最後,成為彼此的唯一,卻不知這種事情從沒有定數,於是她把自己心中的湯田光太郎殺死了。”

“世間有太多遺憾,不能回到青春年少也正是其中之一。文章里有一個片段十分打動我……”

我流利地背誦着事先準備好的稿子,說到最後向大家微微點頭致意。“這就是我今天想要介紹的書,謝謝大家。”我抬起頭來說,餘光瞥到高坂眼圈通紅,好像在偷偷擦眼睛。靜默幾秒,如潮的默契掌聲響起……

今年的讀書節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結束,大家都很開心。

校門口用於裝飾的橫幅撤下了,這學校還真是奇特,一次讀書活動也要掛上色彩鮮艷的橫幅,直到聽了上野介紹,才知道在柏尾川讀書節是比學園祭還要盛大的節日。不只是校門,校園各處包括我們的教學樓都掛起七彩的橫幅,我們這塊也掛上了將近十條左右的數目,內容是各種經典的名句,像是《漂亮朋友》中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和國民大作家的經典之作《我是貓》里的“愚蠢的人總在無關緊要的問題上過分固執己見”,等等,讀來十分有趣。各個班級都結束了熱烈的活動,大家心滿意足地離校,由於第二天周末,更為大家的亢奮心情添了一大把火,相信第二天的市區內,書店的營業額會莫名其妙噌噌往上漲吧,哈哈哈。高坂在放學時邀請我周末一塊去商店街買書,我欣然接受。

“你今天說得真好。”身旁,鈴木由衷地感嘆,“我今天才知道,原來還有那麼動人的青春文學作品。”

“好多都是讀的時候寫下來的感想。”

郊外的工業園區,我常常一個人騎行的道路今天被我和鈴木佔據,吹吹涼爽的晚風,想些事情。我們拐上小路,兩旁雜草叢生,再過去是一幢一幢的巨大廠房,像靜謐的夜裡沉睡的獸,鼻子里依稀擁進鐵鏽的氣味。路燈的光明亮,不過它力所能及之處也只是小路路面,其餘都是黑暗。我們聊起這次讀書會,鈴木表示他不是個經常看書的人,但聽了我的介紹,他決定去買一本我介紹的作品來看看。“不愧是經常讀書的人,就是能說會道。”鈴木微微一笑。戴着眼鏡留着長頭髮的他很有氣質。“我就不同,最大的愛好就是打遊戲。”

“人就是為了遊戲活着的。”鈴木最後道。

“哈哈,太誇張了吧。”

鈴木撇過頭一笑,“我應該告訴過你我以後的夢想就是製作遊戲吧?”他說,“我那時候可是認真的。”

晚風吹拂,帶來初夏的熱意。從今天開始就正式進入六月份了,入學也將近三月有餘。期末考試就在月底,我這些日子以來學習還算馬馬虎虎,還是有信心的。這些話我沒和鈴木說,我這人不大喜歡在放鬆的時間裡談學習的事情。拐出小路便是城市的主幹道,這裡的路燈更加明亮了,車子很少,適合騎行。這條路有條分支直接通向一座位於半山腰的名為“葛原”的神社,我曾在今年年初和理香去那裡參拜過。

理香,坂月理香。

入學三月,和她分開也三月有餘了,她在某一天不告而別,去向玉川高中,不知道她在那邊過得開心不開心。她能不能習慣我不在身邊的日子呢?又或者她早已把我拋卻腦後,玉川是優秀者的集合之處,能遇到更優秀的對象也是意料之中。

很想見到她。

啊。神社。等等,有件事要做。“鈴木,跟我來一下。”

“啊?去哪?”

突然的請求讓鈴木有些摸不着頭腦,他疑惑地看我,“我們去那邊的神社。”我伸出手指了指引道,“我有東西在那裡,要取下來。”於是我們進入小路,由於不習慣突然間的黑暗,我眯起眼睛。在引道旁停好車子,面前的柏油路與斑駁的青石板接駁,登山的石階邊有古色古香的石燈籠,我和鈴木拾級而上,我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對身邊的鈴木說:“你也一起吧?太黑了,什麼也看不清。”

“我?我沒帶手機出來。”鈴木自然而然回答,可他明明下車的時候才拿出來。我心知他絕對撒謊了,也不點破。“對了,你要拿什麼東西?”

“沒啥,一些纖維素和墨水罷了。”

“啊?”鈴木疑惑,沒多問。我也不想繼續解釋,就這樣沉默地踏着腳下的青石台階,很快就看到神社的鳥居出現在視野盡頭,我們跨上最後一級,從不管何地都塗成鮮紅色的鳥居底下經過,進入神社。社屋亮着燈,不知裡面是不是住着巫女,像天女目瑛那樣。我帶着鈴木徑直右轉來到一座木架子前,看到它以後鈴木一下恍然大悟。“纖維素和墨水……”他喃喃自語,“你在這裡留了繪馬?”

“是。”

我沒多說,駐足停下。這裡的確有我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