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魯……”

“伊魯——”

“伊魯!”

“伊魯~”

“力斯亞大人,您能安靜一會兒嗎。”

少年面無表情地低聲說道。路人的視野里,披着橘色斗篷的少年獨自走在街道上,而在少年的視野里,有個邋遢大叔正趴在他肩頭,晃來晃去不說,還總是在耳邊嘮叨個沒完。

——是呢,非要說的話,就是像幽靈那樣的東西。

但是這東西可比幽靈煩多了。這個被叫做力斯亞的東西飄在伊魯肩頭盤着腿,興緻缺缺地打着哈欠。

“伊魯還是老樣子的冷淡啊,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至今仍在獨自一人旅行哦?”力斯亞一邊說著,一邊眯着眼欣賞身旁路過的美麗女性,然而即便一副留戀不舍的痴漢模樣,他的身體卻像被束縛在伊魯身上,被少年無情帶遠,拚命伸長了手也沒辦法留下。

“女人都是很麻煩的,力斯亞大人也明白的吧。”

伊魯漫不經心地說道,突然停住腳步。少年金色的眼瞳中劃過橘色的衣角,他猛地轉向右手邊,左腿向後劃去,做出準備疾馳的姿態。

“力斯亞大人,您看到了嗎?看到了吧,那麼,要去了。”

雖然詢問但並沒有等待力斯亞回答。伊魯沖了出去。他的速度很快,腳下踏出驚破空氣的聲音,比走獸更敏捷,比飛鳥更迅速。

“呀……”

儘管伊魯稍長的銀色頭髮都已經被風吹得直直向後,他肩頭的力斯亞毫不受影響地安然托着下巴,悶悶無趣地打着哈欠。

“伊魯,你急什麼,在街道上怎麼能亂跑呢,會驚嚇到優雅美麗的女士們的。反正不管他藏到哪裡,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追蹤之眼——艾莉。

“艾莉可是很溫柔的孩子,你也要溫柔一點才可以啊——”

“力斯亞大人,”迅如疾風般的伊魯突然停了下來,向前小跑兩步來緩解多餘的力度,就這樣,停在一位男性和擋在他前面的少女面前,“但是艾莉也很任性啊,從來不聽力斯亞大人您的話呢。你看,米爾也在說呢,說艾莉太任性了——您說呢,身為聆聽者的大人。”

伊魯的視線直直朝向少女身後還想要躲藏的男人。

“變態!流氓!怪物!”擋在男人前面的少女先開了口,毫不客氣地大罵起來,“為什麼要追着薩頓哥不放!你們有完沒完!薩頓哥不會交給你們的,我米歇爾絕對不讓!”

“米歇爾小姐,”伊魯的眼睛動了動,“但這不是你說了算呢——薩頓大人也已經察覺到了吧,你是無法抗拒力斯亞大人的引力的。”

“啊?”米歇爾只覺得莫名其妙,然而因為身後的響動回身時,她無暇顧及突然襲來的怪異少年。米歇爾慌忙蹲下身,攙扶看起來很痛苦的薩頓,“薩頓哥,你沒事吧?”

“已經被吸引的話就沒辦法了,人類是不能抗拒靈魂的指引的,薩頓大人,您也感受到了吧——”伊魯右手撫在胸前,宛如虔誠的信徒,“力斯亞大人的所在,就是您靈魂所嚮往的地方。”

“唉,伊魯你總是這樣,這麼莫名其妙的要怎麼讓對方明白啊。”力斯亞頭疼地抓着腦袋,嘆了口氣,“那個叫薩頓的小子,你能看見我吧?”

薩頓身體明顯戰慄了一下,卻沒有抬起頭來。

力斯亞搖着頭。“那麼你也一定已經聽見‘低語’了吧——來自聆聽之耳‘米爾納’的‘聲音’。”

薩頓愈加蜷縮了身體。米歇爾狠狠瞪了伊魯一眼,然後關切地看向薩頓。

“……薩頓哥?”

·

這樣是不行的,艾莉,不行的……

·

耳邊忽然傳來少年的聲音,輕柔虛渺。伊魯愣了一下,右眼抽痛,他不禁捂住眼睛。

·

薩頓很脆弱,他還什麼都不懂,給他些時間,我來告訴他……

·

右眼的疼痛減輕了,伊魯看向薩頓,隨着聲音消失,那男人看起來也平靜了許多。

“是米爾呢。”力斯亞摸着下巴,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和宿主關係不錯。就按他說的做吧,伊魯,當然,如果那位美麗的小姐允許的話。”

“米歇爾,”男人開口了,雖然怯懦,卻是好聽的音色,“沒關係的。米爾納也說可以的。就……讓他們一起來吧。”

“薩頓哥……”米歇爾欲言又止,忍耐着情緒。她恨恨瞥了伊魯一眼,充滿警惕和威脅,“薩頓哥都這麼說的話就沒辦法了。怪物,跟我來,快點!走慢了可不會等你的!”

“好的,米歇爾小姐。”

伊魯不慌不忙地跟上去,有意地與他們保持着距離以不進一步使他們感到被觸犯。而他肩上的力斯亞依舊慵懶地打着哈欠,事不關己般地一臉索然。

“你叫伊魯是吧,艾莉是……”

伊魯的手指指向右眼,薩頓不安地縮了縮身體。

“貧民窟啊,米爾還真是運氣不好呢。”力斯亞低低喃語,薩頓顯然聽到了,深深低下了頭。

“很,很抱歉,因為我很沒用……”

伊魯對薩頓的卑怯並無興趣,他轉着眼睛豎起耳朵,可是那個少年的聲音沒有再出現。

“喂,小子,”力斯亞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好像能直接和米爾對話吧?”

薩頓點了點頭。

“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會知道米爾的事?”

“米爾還沒有告訴你嗎?”

“他說你們身上有熟悉的味道,但他想不起來了。”薩頓低下頭去,“那天他降臨在我身上后……果然,還是因為我吧……”

“嗯……”力斯亞盯着薩頓沉思了一會兒,眉頭舒展開,攤開了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起來你和米爾共享了這個身體啊,能共存也是很少見的情況,應該說小子你還真是個運氣不錯的人——雖然對米爾和我就不太好了。伊魯,你來跟他說明吧,關於我,和他的事。”

“好的,力斯亞大人。”伊魯端坐着,面無表情的臉上,金色的雙瞳似乎能夠看透靈魂,“薩頓大人,既然您也被‘降臨'了,那一定也已經經歷過了吧——死亡的過去。”

薩頓戰慄着,眼前忽然閃過混沌的片段。他不禁顫抖着抱住了頭,將身體蜷縮起來,但即便閉上眼、蒙住耳,那些不想記起的過去仍毫不留情地向他襲來。

“我也是一樣的。然後,在死亡到來的同時,迎接了艾莉大人的墜臨。作為寄宿的代價,艾莉大人,將這雙眼——賦予了失去雙目的我。”

那是在兩年前的冬天,在工作中受傷的伊魯被肆無忌憚地欺壓着這群無依無靠的孤兒的人丟到結冰的湖面上。血浸透了蒙住雙眼的破布,在冰面緩緩凝結作赤紅的霜花。意識漸漸消失的伊魯恍惚間聽見戲謔的笑聲和冰面碎裂的聲音,然後身體和意識,就突然被冰冷的湖水吞沒了。

“如果不是力斯亞大人和艾莉大人,伊魯我大概已經死掉了吧,和其他孩子一樣一起沉落在湖底。”伊魯睜着那雙明明美麗的金色雙眼,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平靜而淡然,“正是因為在那一天,力斯亞大人和艾莉大人他們從那個世界降臨了,薩頓大人,您和我才能夠被選中,然後活下來呢。”

“……那個,世界?”陷在可怕回憶里的薩頓似乎有在聽着伊魯的講述。

“是的,在遙遠的另外一個世界——依照力斯亞大人所說的,那是一個充滿這裡不存在的‘不可思議之物’的神奇世界。”

·

遙遠的世界,其名為“翡絲麗雅”——力斯亞的出身之地。那裡有着這個世界不存在的名為“魔法”的東西,也因此有着這個世界所不存在的魔法師、魔獸、魔王之類奇怪的東西。

本來兩個世界有着“魔力”這種存在的本質的區別,各不相干,被“世界的屏障”隔絕,但是唯一的例外,是在翡絲麗雅里魔力因子產生極大波動,其濃度超出屏障的容量時。屏障會為了稀釋而產生縫隙,少量的魔力因子就會由翡絲麗雅進入這個被他們稱為“普尼陸”的世界裡,以此平息翡絲麗雅的波動,而由此帶來的後果就是“普尼陸”的世界會因為抗拒本不該存在的魔力因子而產生劇烈的駁斥,引發巨大的災難。

因此,儘管普尼陸並不知道翡絲麗雅的存在,翡絲麗雅將可能引發“魔力渡引”這種現象的大型魔法列入禁止法令,嚴令禁止。可是翡絲麗雅的世界裡,魔力就是力量,力量象徵著權勢,在野心家的推動下,大戰一觸即發,大型魔法的發動也猛然升量。魔力因子的存量終日激烈動蕩。而在那一天,翡絲麗雅的三位大魔法師所發動的龐大魔法碰撞在一起,引發了前所未有的魔力渡引,更致使了最不該發生的事態——

在魔力因子濃度衝出容許閾值時,無法及時進行稀釋以維持平衡的世界屏障在一瞬被撕裂。儘管很微小,兩個世界間還是出現了連通的洞隙,而被卷進那場戰爭的力斯亞則在魔法的餘波下,被從那個縫隙彈出了翡絲麗雅,掉進了普尼陸。

作為一個魔力因子的“純粹體”,被普尼陸認為是不該存在之物的力斯亞被世界的斥力撕碎成數片,以“稀釋”到世界可以接受的程度,然後散落在了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好在力斯亞在被撕碎前,藉助極短時間裡被這份斥力壓縮的龐大魔力,在自己的意識(靈魂)外模擬了世界屏障,避免了自己被世界排斥而引起的“死亡”。而一切都發生在“瞬間”。雖然普尼陸的人們並沒能意識到,那天在天邊紅徹的不是落日的光輝,而是來自相鄰世界的魔法的餘波。

“薩頓大人身上的米爾納大人,和伊魯我身上的艾莉大人,都是力斯亞大人的碎片之一,是力斯亞大人的一部分,源於魔法的奇迹碎片。”伊魯抬手撫在自己的右眼上,“我在被艾莉大人降臨后,遇見了失去力量的力斯亞大人。正如您所見,力斯亞大人因為不被這個世界承認,連實體都沒有,只能依靠屏障勉強存在於此。為了維護屏障,目前力斯亞大人正和我身上的艾莉大人相連,但這是不夠的,所以伊魯我在隨同力斯亞大人尋找其他的碎片。薩頓大人,您就是其中之一——被力斯亞大人的碎片降臨的人。”

“信不信是你的自由,不過就像伊魯之前說的,你是無法抗拒我的。”力斯亞打着哈欠,“米爾畢竟是我的一部分,就算是失去力量和記憶,也會本能地想要回到我身邊。”

“……那,”薩頓顯然仍在猶豫,但似乎相信了他們的話,“力斯亞大人,是要收回米爾——您的碎片嗎?那樣的話,我……”

“這個世界所不存在的東西,也只能依憑在這個世界本不該存在的東西上——你們的既死,和我的碎片相融,偽造出你們還存在於世的假象。”力斯亞懶懶趴在伊魯旁邊,儘管他的身體一半嵌入箱子里,看起來十分詭異,“如果我收回碎片,也就意味着和這個世界的倫理相悖,你們會回歸到原本的模樣,我也會被撕碎——恐怕會是這樣吧。所以基本上來講,我現在的目的,只是要找到你們,並且帶上你們,至於之後嗎,看看再說咯。”

“也就是說,要我,和你們一起走嗎?”

“是的,薩頓大人。”伊魯說著打量四周,“反正薩頓大人對這裡也不會有什麼流連吧,不如和力斯亞大人和伊魯我一起走吧,一起去尋找力斯亞大人失落的碎片,踏上未知的旅程。”

“這,但是……”

“薩頓哥才不會和你們一起走!”

剛才不知道去了哪裡的少女突然竄出來,擋在薩頓面前,手裡是一把生鏽的匕首。

“薩頓哥,不要信這種來歷不明的人的話,誰知道他們是什麼居心,什麼力斯亞大人,米歇爾我可沒見到,一定是用什麼奇怪的東西欺騙了薩頓哥!”

“等等,米歇爾——”

“唉,無知的人類真是最麻煩不過了。”力斯亞一臉無奈地翻着白眼,又一個翻身起來,興緻勃勃地審視這充滿活力的少女,“不過——”

“力斯亞大人。”

伊魯嘆了口氣,右眼中閃過橘色的光芒。彷彿共鳴一樣的,米歇爾的右眼閃現出同樣的光色。

“誒?”看着眼前突然冒出的半透明的怪異中年男性,米歇爾愣了一下,又反應過來他視線朝向的地方,捂着胸口向後跳去,一邊用拿着匕首的右手向那張臉揮掃,“離我遠點,變態!”

然而那手卻是實實在在地揮了個空。米歇爾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再看向剛才的地方,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怎麼會,剛才那是?”

“借用艾莉大人的力量,似乎可以讓一般人看到力斯亞大人。不過這也需要消耗十分珍貴的魔力,所以不能經常用呢。”

伊魯淡然收回剛才歪向一邊的小腦袋,從米歇爾手中飛出的匕首刺入他腦後的破敗牆壁,還在微微顫動。“總之,這樣就能相信了吧。啊,力斯亞大人,您再這樣,米歇爾小姐真的會殺了我的。”

米歇爾將信將疑地警惕看着四周,躲在了薩頓身後。

“薩頓哥,剛剛那是……”

薩頓看着那端詳匕首撇着嘴的力斯亞苦笑。

“就是那樣的,米歇爾。米爾也說,他覺得,伊魯說的應該是實話。”

“那麼薩頓大人,您要和我們一起走嗎?”伊魯隨即追問起來,“既然您願意相信伊魯我的話。”

“就算我說不,”薩頓抓住米歇爾的手,“就像你所說的,我和米爾,都無法抗拒力斯亞大人的引力,是吧。”

伊魯沒有回答,但那表情已經默認。

“那……力斯亞大人,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嗎?”薩頓懇求地看向力斯亞。

力斯亞摸摸鼻子,哼了一聲。

薩頓帶着米歇爾跪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頭去。

“請允許我帶上米歇爾一起走吧。只有這孩子……”

“哼,也沒什麼不好的。”力斯亞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了米歇爾一番,“這樣也總算能擺脫伊魯這個沒趣的小鬼了。”

“那麼,薩頓大人,”伊魯頷首,“歡迎您和米歇爾小姐,加入力斯亞大人和伊魯我的旅程。”

“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話能不能不要說了,聽的我好難受。”力斯亞抱着手臂打顫。路上伊魯的話並不多,因此儘管早就知道他的語言習慣,力斯亞還是彆扭地彷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薩頓撫着懷中米歇爾的頭,向伊魯有些羞赧地微笑。

“那,伊魯,從今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這樣,時隔兩年,伊魯和力斯亞終於在起始之地的萬里之外,找尋到了第二枚碎片。